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王道容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王道容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王道容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还是接了下来。
王道容朝她略一颔首,并未与她有什么夜谈的想法,替她点燃了一支据说能驱鬼的“鬼舌香”之后便合衣先睡去了。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和一个古代人“同寝而眠”。
夜风吹动密林莎啦啦作响,不知名的鸟鸣犹如啾啾鬼声。篝火狐鸣,夜狼啸月,虽然有王道容在侧,她不用再担心有行鬼来犯,但她还是失眠了。
慕朝游有心和王道容说几句话,培养培养点儿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静得恍若死去。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
她以为有个同伴在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紧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对待她的态度,仅限于搭个伙一起上路。
慕朝游知道,魏晋时期尤其重视门第,与寒门平民相交无疑于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为时人所不齿。
她体质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码归一码,他仍旧对她淡淡,无意与她深谈,并无任何相交之意。
她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无怪乎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的心思也不够光彩。
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这个乱世,去坞堡里当佃奴都好过四处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从谈起与一个古人,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边刚刚破晓。
慕朝游忧心忡忡地发现,王道容的伤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静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枫树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还好吗?”她低声询问。
王道容低声:“无妨。”
慕朝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动了,我出去找点儿吃的。”
王道容:“怎感劳烦女郎一人。”
天气降了温,草木摇落,晨雾凝结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风入捣,木叶自两人间飘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游冻得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缕薄红,她固执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单薄,昨天半夜篝火阴灭了,冻得她够呛,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点了一堆。
擦火柴的时候,慕朝游心中凄凉,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罢。”王道容垂眸思忖片刻,也没与她相争,他解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她,“你披上此物御寒。”
慕朝游下意识想推拒,“你受了伤……”哪有和病人抢衣服穿的道理。
王道容不受,他仅着一件单衣,面色还有点儿苍白,不容置疑道:“女郎且去吧,吾尚有篝火避寒。”
皙白纤长的手指指了指今早刚又点起的火堆。
慕朝游还想再推却,王道容隔着火苗,平静回望,“女郎多推辞一刻,我便多受冻一刻,女郎何其忍心?”
她触及到他的视线忍不住一愣。这人好像就有这种令人不容拒绝的魔力。好像她只要拒绝,他就能固执地与她极限拉扯一天。
慕朝游见状,也不啰嗦,披起外袍道:“我早去早回。”
王道容的外袍十分宽大,少年肩宽腿长,譬如玉树,个头舒展,披在慕朝游身上有些不合时宜,但内絮丝绵,暖和得慕朝游一穿上去就舍不得再脱下。
她虽然主动请缨出去找吃的,可天大地大,她到底能找到什么呢?
慕朝游裹紧外袍,寒风中瑟瑟走了几步,且走且停,左顾右盼,眼里迷茫。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嗓音冷不丁地自她身后炸响!
“那小子在何处?!”
慕朝游心下一惊,刚想回身去看,眼前刀锋一闪,一柄环首大刀已横颈于前!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僵硬在原地,心跳如擂,舌根发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身后的人冷喝一声,将刀锋下押半寸:“还想狡辩?你身上所穿的难道不是那小子予你的?”
脖颈传来细微的刺痛,慕朝游心里咕咚一声!
她身上穿的那就只有王道容的外袍了!
她眼前一阵眩晕,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是谁?那一伙胡人中还有人生还?她回来之后只看到尸横遍野。
这胡人要么是在她回来之前逃走,要么是昏死过去,没见过她的脸。
说衣服是自己捡的?把自己摘出去?慕朝游转念一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鬼知道这人跟踪自己多久,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正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时,眼角余光忽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自那人的身后。
她心里一紧,话已到嘴边:“大哥饶命,是我驽钝,这衣服的确是别人赠我的……”
那道粗噶的声音并未觉察到异样,冷喝道:“那小子在哪里?”
慕朝游极尽谄媚之色:“好叫大哥知道,那人与我结伴欲一同南下……我不知道这人得罪了大哥,大哥若要找他,我这边给大哥带路。”
“还不快点!”
“是是是。”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刀锋,慢慢挪动身躯转过身,余光终于瞥见挟持她人的真容。
一口络腮胡,高鼻深目,看起来的确是胡人,然而也仅仅如此了,只因这胡人稍稍放松戒备之时,一道如星般的寒光钉出——
王道容如艳鬼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短剑一剑刺入他后脑。
鲜血飞溅上他素白的单衣,王道容乌发如瀑,白衣如雪,眉睫未眨。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记得曾见过的每一张脸,昨日,他发现有一具尸首没了踪影。
他确信此人没见过慕朝游。
这人的脚印在附近盘桓,若是见到慕朝游身披他的外袍,必定来问。
饶是慕朝游刚刚和王道容打了个可堪默契的配合,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怔住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人血泼洒在自己脸上的奇异的触感。
王道容用力将那断剑从那人后颈拔出。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如看电影一般看着上映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幕。
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应该这般犀利,可她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今早执意让她披上的这件外袍,那胡人说的话,以及昨日他站在车马狼藉处若有所思的目光。
“郎君是有意的?”她理智与情感被切分成两半,大脑一热,舌头不再受嘴巴的控制,近乎指控般地脱口而出。她一直有这样冲动鲁莽的毛病,不肯受任何委屈。
是昨日发现了有人生还,今日才以她作饵?
他是世家子,那件外袍简直再招摇打眼不过,而她竟然没有深思。
少年定定看她一眼。
他没有问她此言何意。
他明白她的用意。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角,低着眉眼,缓缓拭去剑上的鲜血,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我若不诱他出现,你我俱亡。”
“倘若我死在这里呢?”
王道容终于擦干净鲜血,他松开手,口气很平静,双眼剔透如两丸玉珠:“不会。”
断剑被拭去血污,秋霜之下倒映出凛冽的寒光。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第003章
王道容有自信确保她无恙。
……若她当真身死呢?
那便死了罢。是她运气不好,这乱世,时刻都在死人。
他若是有朝一日弃尸于荒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贪生,但并不畏死。
对于慕朝游这个同路人,王道容没有太大的感情。若这人死在半路,他也不觉有什么遗憾悔恨的。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太过鲜明的情绪波动。行为处事,一言一行,从不因情而动,只因势利导。
此人救了自己,他于情于理合当报答,到时带她南下建康,赠她千金,亦能成全他一桩知恩图报的美谈。
他年方弱冠,少有清名,屡征不仕,此番南下建康,一是伯父欲荐他入朝为官,二是为和顾氏女成亲。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她的思绪此刻非常混乱。
王道容的神情很恬淡,说话还是很温和动听,清泉漱流一般,似乎不以为耻。
他白衣如雪,容色鲜研明媚,坦然目注于她。
这让慕朝游一时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
时移世易,想要在这个操蛋的时代生存下来,把人想得坏一点,谨慎一点,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到底是出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没有经历过乱世的尔虞我诈,对于阴谋鬼蜮伎俩的了解从来都来自于小说和影视剧,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她其实是不愿意把人往太坏的方向去想的。
她的一直依赖着的同伴是一条毒蛇?这让她如何自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眼下必须相信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在这个乱世立足呢。
她还是有些郁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说:“郎君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王道容想了想,道:“是我欠了思虑。”
他坦然认错的模样,令慕朝游心里松了口气。
这件事便被慕朝游有意揭过不提按了下来。
王道容自然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慕朝游不该继续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加盘桓。
她开始和王道容南下。
这也是她必须要装聋作哑的原因之一,没有王道容为她指路,靠她自己一个人她活不到建康的。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朝游对他难免还是生出了点儿怨气。
她不太再说话。她的话其实是很多的,尤其是穿越到了这个乱世,她必须要说很多话,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尽量从王道容口中打探出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出来。
王道容从不主动开口,他不问,只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对慕朝游十分友好,否则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身上这些显而易见的谜团。
经此一事之后,慕朝游的话变得少了。
她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王道容该和自己道个歉。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因为生怨,慕朝游的脚程加快了一些,王道容受了伤,走不快,只能坠在她身后。
他也不以为意,一路担风袖月,仿佛道旁的不是被抛荒的麦田,而是烟霞盛景,偶尔还停下脚步,摘几根茅草在手上编着什么,自得其乐。
她不在说话,他就不主动开口。
慕朝游甚至怀疑,王道容从一开始就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直到这日傍晚,他忽然将一只草编的蚱蜢递给她。
慕朝游一愣,“给我的?”
少年轻声: “女郎恼我。”
慕朝游往那蚱蜢看了一眼,见它精细小巧,活灵活现,煞是可爱。她便有些犹豫。
“某如今身无长物,无他,仅博佳人一笑。”王道容又道。
……原来他这两天一直在忙活这个。
她感到歉疚了。
特别是在她看到王道容左腹那一抹洇红时。
“你伤口又崩裂了?”
王道容宽慰她:“只是行步稍急,无大碍。”
慕朝游脸都臊红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坐立不安。
这几天一直是靠王道容猎几只野鸟,或者指点她挖一些野菜、桑、槐、楮叶他们才能走到这里。
他虽然利用她诱出那个胡人,但这也不能代表他对她怀有恶意。
她动了动唇瓣,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气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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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只是觉得,他有必要稍加和缓他与慕朝游的关系。
她如今明显对他生出了防备和戒心。若是往常,他并不会太在意,但流亡的道路太过寂寥苦闷,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解闷。
看到他三言两语下,眼前的女人面红耳赤,良心不安的模样,王道容并没感到激动或者欢欣,只是司空见惯地了然。
他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学习,如何辩玄,如何沽名钓誉谋取声名,当然也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然后,一阵淡淡的厌烦又漫上他的心头,并不针对慕朝游,他只是常常会感到无趣或者厌烦。
慕朝游甚至还是个特例。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天真的人,生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这般天真。
像是从清水里沥过的石头。
天真得……王道容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个在洛阳被毒杀的皇帝。
慕朝游很快便又对他放下戒心,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之前的小心眼,她开始加倍地对他关照。
王道容自然也投桃报李,路上对她多加指点。
“这是葛。”
“这是艾。”
“灾年时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饥。”
“葛?”慕朝游蹲下来拨弄地上的草叶,“那个彼采葛兮的葛吗?”
王道容颔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看着她,拢着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对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乌黑的发滑落下来,青青的眉,红红的唇。
比女子还艳冶美丽。
周泰之前便笑说过他字芳之,这个“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慕朝游对上他漂亮的双眼,脸上温度有点儿烫,仓促地移开视线。
王道容一直没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在旷野中走了整整两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说话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数着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