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站起身,慕朝游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王道容觉察出她的虚弱,关切地问,“朝游,你感觉如何?”
慕朝游摇摇头。
她感觉很不好,眼前发黑,胃里恶心。
但又不太想在王道容面前表现出柔弱来。
才倒下一个顾妙妃,转头她就倒下,这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病耻感,不像生病,倒像是在卖惨。
慕朝游沙哑的嗓音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
王道容乌润的双眼轻轻瞧她,见她容色还不算太差,便点了点头,暂时放了心,“今夜辛苦你了。”
慕朝游真的感觉很不好了。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匆匆说:“没我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王道容:“我命阿笪送你。”
慕朝游摇摇头,来不及顾上阿笪,飞快地推开门要走。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感觉脚下发软使不上力气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晕倒前的一秒,只听到阿笪惊慌的喊叫,“慕娘子!”
完了。
慕朝游脑海中最后飞快地掠过几个字。
还是要丢大人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慕朝游摸到被子,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屋内的陈设。
是在她自己的寮房。
昨夜昏倒之后,不知道是谁将她送了回来。
慕朝游犹豫一下,抬起胳膊,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四肢还是软的,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黑,比昨天好太多了。
一推开门,门前打盹的人立刻就醒了。
是个不认识的小沙弥,见到她醒来,那小沙弥圆睁了双眼,极为欢欣的模样。
“女檀越醒了?”
慕朝游迟疑:“你是?”
小沙弥脆生生应道:“我奉王郎君的命来照顾女檀越。”
“女檀越醒了,我也可去回禀郎君交差啦。”
慕朝游刚想叫住他,那小沙弥便高高兴兴一溜烟跑走了。
慕朝游:“……”
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无事可干,又怕小沙弥真把王道容引来。
与其王道容登门一番嘘寒问暖,倒不如她自己过去,顺便也能瞧瞧顾妙妃的情况。
慕朝游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太对劲。
穿越之前,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她生长在一个标准的东亚家庭,父母都对她很好,只不过不会说爱。
她也不会说爱。
时间久了,遇到他人的关爱反倒手足无措以至于窘迫,尴尬,想要逃离。
别人几分好,她便感到几分的压力。
所以从小生病、受伤都不愿意表现出来,有莫名其妙的病耻感,就是怕别人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但对于顾妙妃,自己舍血的病人,总是希望对方好的。
一想到又能见到王道容,她就不自觉地在心底一遍遍推演着她该以什么姿态去面见他,又该说什么话。
然而,刚来到他居住的那间小客院。
慕朝游就看到少年正站在一棵浓荫匝地的菩提树下,正与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在说些什么。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女子是顾妙妃。
慕朝游下意识想走开,但王道容已经看到了她,乌黑的双眼望向她,准确地叫住了她,“朝游?”
慕朝游不上不下,登时有些骑虎难下的姿态。
她眨眨眼,咽了口唾沫,转瞬之间,便已经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镇定与从容,与王道容打招呼,“王郎君。”
又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望向顾妙妃。
少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乌发披散在身后,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双颊已经泛起微微的血色。
“芳之?这位是?”
顾妙妃的嗓音是与王道容几乎如出一辙的婉丽从容,这是世家大族百年辉光浸润下的不疾不徐,是富养出的体面姿态。
顾妙妃的神情和言语,令慕朝游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眼前的少女或许不知道舍血一事。
她愣了一愣,迎上王道容的视线。
王道容朝她颔首为礼,乌黑的眼如两丸玉珠,什么也没说,但慕朝游已经体会到了他的心意。
看来王道容和顾家当真将顾妙妃保护得很好。慕朝游心想,便没有戳破。
王道容性格稳重,在这人人浮花浪蕊的时代,是极为深秀雅致。
平常与慕朝游相处,举手投足间也是无可挑剔地温谨有礼。
可这一次少年与顾妙妃站得很近,二人并肩而立,远远望去犹如一对璧人,彰显出极其亲密的姿态来。
慕朝游的心里倏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记得,芳之是王道容的字。
王道容曾经也对她提起过,他说,“容与朝游相识一载,朝游若不弃,可如此唤我。”
慕朝游想,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她一口答应了下来,但到第二日还是以王郎君相称,王道容也不曾为意。
他称呼她慕娘子,偶尔朝游。
芳之太亲密,含在舌尖烫得她心惊肉跳,她并不愿意这么亲密的称呼他,总要故作清高姿态,以此同他划清界限。
她一边想靠近王道容,一边又对他的示好连连后退。
一个称呼,她都要抿着唇角,小心翼翼,反复思量,辗转反侧。
如今却被顾妙妃如此自然的态度唤出。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轻尝着舌根下弥漫的酸楚苦意,心脏微微抽动。
自己的沾沾自喜,不过是别人的习以为常。
她的情怯,成就了他们的情深义重。
她的小心翼翼,反衬出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情意坚不可摧。
婢女的话,小婵的话,阿笪的话,一一涌上心头。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猫挠花的毛线团,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动,缠绕成一团乱麻。
第007章
王道容说:“这位是慕娘子,与我去岁上京途上相识。”
王道容明显是同顾妙妃提过她的。
顾妙妃一双柔和的眼轻轻眨着,好奇地看着她。
“久闻娘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清丽脱俗,不似尘世中人。”
慕朝游很不擅长这种社交辞令,只好朝顾妙妃笑了笑,寒暄地说了些哪里哪里,顾娘子名动建康,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王道容一直等她二人寒暄完,才问顾妙妃身体如何。
顾妙妃露出几分赧然之色,温声细语地说:“已经无大碍了,多亏芳之你昨夜照拂。”
王道容说:“容未做什么,伯母昨日才是受累颇多。”
提起母亲,顾妙妃也有点儿愧疚,“都是我不好,连累母亲整日为我担心。”
“要不是昨日遇到芳之你,我与母亲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起来,芳之你怎么也到了定林寺。是不是道兰公又请你来辩经了?”
王道容回:“天王殿内的壁画尚未画完,”却只字不提是为顾妙妃祈福。
南国崇佛,顾妙妃也是极为虔诚的佛教徒。
她与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又有共同语言。
王道容上京前虽因为年代久远对顾妙妃的印象很淡薄,但他记忆力一向不错,阅读道藏佛经也是过目不忘。见到顾妙妃之后,多多少少也想起来些。
这一年来又走动得频繁,有儿时共同的回忆为基础,感情升温得也快。
二人顺势说了些家事,又说了些佛道之言。
未免给人以探听旁人家事的嫌疑,慕朝游朝王道容与顾妙妃微微示意,往旁边退出几步,看客院前那株巨大的菩提树发呆,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实际上她想的东西还挺多的。
比如说,她对王道容有好感。
所以想要见他,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常常会忍不住绕过大半个定林寺制造巧遇,绞尽脑汁也想在他身边多待片刻。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是情之所至,理智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与王道容走到一起。感情又令她忍不住作出许多不受她控制的事。
而今这个情况,就算再傻她也该弄明白了。
隐约间,好像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
慕朝游立刻收敛了思绪,迅速切换出一个商业性的礼貌姿态。
一抬眼,是顾妙妃正温和地弯着唇角,同她告别。
她还在病中,身子不太好,受不得累,吹不得冷风,站一会儿就要回去歇息了。
“今日得与女郎相见,是妙妃之幸。”
“只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与女郎多说几句话。”
顾妙妃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慕朝游。
面前的少女双眉俊黑,双眼清明。
王道容曾和顾妙妃提到过慕朝游,怀疑她不是出生世家,也当出生书香。
顾妙妃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话不假。
少女脊背挺直,言辞不遮不掩,坦坦荡荡,举手投足不卑不亢,颇有些散朗潇洒的风姿。
慕朝游也俯身行了一礼,“话什么时候都能再说的,娘子保重身体要紧,待娘子身体痊愈,自然可以畅谈达旦。”
她二人说话时,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着慕朝游与顾妙妃的社交。
待亲自送顾妙妃回去之后,少年这才回身,面露歉疚之色,诚恳朝她施礼道歉。
“抱歉,女郎舍血一事不是有意瞒她。”
提起顾妙妃的病情,王道容嗓音轻轻的,哪怕佳人不再,也好似极尽温和照拂,“妙妃身子骨一向不大好。”
“她性子软,又伤春悲秋。若是知晓自己的病是由别人舍血相助,不论如何定不愿的。”
王道容此刻温煦的嗓音如软刀子一般,一刀刀在慕朝游心上割。
慕朝游:“郎君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舍血也是给自己积德,不是为了听别人感恩戴德的。”
王道容一直静静听着,半晌才开口,似乎感叹,“朝游有古来君子之风。”
如果其他女孩子听到心上人这么夸赞,心里定然也是小鹿乱撞。
慕朝游却笑不出来,心里发酸,若是笑也只是想苦笑。
与她说话时,王道容待她又全然与顾妙妃不同了。
少年恪守着面对顾妙妃时所不必须的礼节,站在远离她一尺之外,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一言一行极尽官方般的客套。
毕竟人与人之间那股言行无忌的亲昵不是什么人都有的,那意味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与信赖。
慕朝游很想再和王道容寒暄点儿什么,但她的情绪实在很低落,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同他告了辞。
将王道容的视线远远地甩在身后,也不想去想他此时会如何作想。
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的雨丝,慕朝游闷头快步行走在茫茫的雨雾中。
她浑身上下淋了雨,眼睫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好像砰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
阿笪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慕娘子?!”
但眼前的少女只怔怔地看着他,她眼皮褶皱很深,眼角微微上扬,眼睫很长,濡湿了水汽,像只淋雨的猫。
听他呼唤,才猝然回过神来,“阿笪?”
“娘子怎么下雨天不带伞到处跑,当心着凉。”
慕朝游讶然,“我跑了很久吗?”
阿笪忍不住说:“娘子你衣服都湿了。”
所幸是初冬,身上穿得厚,不至于走光失礼。
慕朝游牵了牵衣袖,果然湿嗒嗒的,她心里难受,一颗心像被泡在了醋水里,又酸又软,又不知这难过从而何来,只好不停地迈动脚步往前走,不断地走,走得双脚发软。
这个时候看到阿笪,慕朝游的兴致实在不高,只仓促地和他道了谢,转头回到了客房。
给自己烧了水,洗了个奢侈的热水澡,洗过澡之后的慕朝游感觉浑身筋骨松快了下来,理智也终于重新归位。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好感绝大部分都建立在曾经一路上的共患难,以及王道容那张漂亮得模糊了人鬼边界的脸蛋上。
从前,她以为她和王道容是快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王道容不近女色,却对她多加照拂,与他人相比,待她可算亲密无间了。
慕朝游一边篦着湿发,一边叹了口气。
原来暗恋真的能带给人错觉,将一点一滴的日常相处逐帧放大。
原来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慕朝游想到王道容跪求自己时近乎温驯的态度。
一年相处,她知晓他心高气傲,能为顾妙妃下跪,想来她在他心中地位定然非比寻常。
人家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天生一对,需要她这个泥腿子来插足加戏吗?
她在王道容私宅内的身份尴尬,是客,是友,非客非友。
婢女们或许都瞧出来了自己那点少女情怀,私底下待她多有轻慢。王道容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日后娶妻也当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绝非她这乡野流民。
所有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搔首弄姿。
他意识到了她的好感吗?
他会觉得困扰吗?
慕朝游觉得自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她搁下梳子,脊背开始发烫,双耳也开始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骤然跌入深水中,王道容与顾妙妃好像都变成了两个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
接下来这几天,慕朝游本来觉得没脸见人,想窝在客房里避避风头的。但一想到难免有伤心欲绝之嫌,便故作洒脱照例日日出门,甚至去天王殿找王道容的次数比从前更频繁了不少。
王道容照旧是站在一张高大的梯子上,专心地画着他那天龙八部像。
慕朝游咬着僧人为王道容准备的果子,问,“顾娘子呢?”
王道容长目微敛,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在墙壁上勾着线。神情倒是波澜不惊,未觉出不舍,“业已回转家中。”
慕朝游忽然没吭声。
王道容意识到这长久的沉默,不解地抬眸问:“朝游?”
没什么。慕朝游叹了口气,放下了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果子,“唔,没事,就是这果子有点酸。”
她突然无比庆幸之前因为自己的高自尊,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让王道容觉察到自己的心意。
此时才能故作无事与王道容相处。
而王道容或许不知,或许也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演戏。
“我去藏经楼看看。”抄起果子,慕朝游站起身。
随王道容在定林寺的这段时日,她也不是全无事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