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酥融化在口齿间,纪昭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口中却道,“你若是再乱动,可要掉下去了。”
昏暗中,阿意悄悄扮了个鬼脸,轻哼了声,嘟囔道,“讨厌,又故意吓唬我——”
她话音还未落,身下人的步子却突然停住了。
阿意一愣,正要问怎么了,便听得纪昭开口道,“学生纪昭见过夫子。”
夫子?!
震惊之下,阿意仓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瞧见不远处站着一儒生穿着的中年男子。
她忽然想起,之前刚来时便听到过五哥哥的同学说过他们学堂的宋夫子也在,她当时还想过怎么不见人影,哪里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了!
好生尴尬呀!
阿意脸上一阵发烫,挣扎着要从纪昭背上下来自己走,但是偏生纪昭的胳膊一直没有松开,她挣脱不了,又怕被人听见又很是急切,贴在纪昭耳朵旁小声催促道,
“五哥哥,你快放我下来啊!”
被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逗乐,纪昭略微侧过脸,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故意逗她,“之前不是闹着不肯走么?”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没听说过此一时彼一时么?阿意怒瞪过去。
但余光瞧见那位宋夫子已经离得越来越近,阿意一时顾不上和他吵架,慌乱之下,干脆直接将脑袋严严实实埋在他肩膀上。
反正她头上戴着兜帽,这样一来,必定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位夫子估计也不知道是谁,丢脸也就丢不到自己名姓上去了!
宋严瑞方才离得远时便瞧见纪昭的背上趴着个人,当时便不由得一愣,此刻离得近了,见那姑娘埋头在纪昭肩膀上,看不清面目,更是诧异,直至看见纪昭暗中维护的姿态,方了然过来:
背上这位,应就是钟大人家的那位小外孙女了吧?
他倒是还记得几年前学堂游学遇着大雨那日,旁人都在庙中躲雨等着马车来接,偏偏小殿下冒着大雨也要骑马赶回去,为的便是不让这小姑娘失望。
没想到转眼之间,都长得这般大了。
“可是要回家去?”
“嗯。”
“夜风凉,要注意身子。”
“谢夫子关心。”
他们二人对话间,阿意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就怕那宋夫子问出一句“你背上的这是何人”来。
察觉到背上人越来越紧绷的身子,纪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怕阿意当真憋气把自己憋得头晕,便暗中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示意她不必紧张,同时抬眸看向宋夫子道,
“时辰不早了,学生先家去了。”
宋严瑞目光从他肩膀上经过,脸上笑意更和煦了些,点点头,“天黑,当心脚下。”
听着说话声止住,且脚步声渐行渐远,阿意猜测那宋夫子许是走远了,先小心翼翼从兜帽边缘处偷偷看了一眼,确认人不在了后才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
“呼,差点憋死我了——”
怎么张口死闭口死的?
纪昭眉心拧起,“别乱说话。”
阿意吐了吐舌头,懒得应他这话,只转而道,“五哥哥,你这个夫子瞧着倒是还挺和善的——”
她正说着,目光忽然一凝滞,赶紧拍了拍纪昭的肩膀,示意他快抬头看,“五哥哥,这个提灯是之前便有的么?”
“你觉得呢?”纪昭直接单手护着她,另一只手将灯提起。
阿意将灯接到自己手里,眼前的路瞬间明朗起来,就是她的心情不大明朗,脑袋垂在纪昭肩膀上,精神也有点蔫蔫的,呜呜出声,“完了,刚刚宋夫子肯定在心里笑我了——”
纪昭被她呜呜出来的热气弄得脖子处发痒,偏过头躲了躲,打趣道,“没事,等后日我去学堂后,找到宋夫子当面和他澄清一下。”
阿意疑惑盯着他的眸子,“澄清什么?”
“澄清——”纪昭故意停顿了下,方慢悠悠道,“澄清我现在背上的人名字不叫姜意,也不住在顺江府钟家——嘶!”
“哼!”阿意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犹自不解气,正要换个边再咬一口气,瞧见他这般夸张地“嘶”了声,动作微微犹豫起来,怀疑道,“当真这么疼?”
不至于吧?这隔着衣裳,而且自己也没用很大的力气吧?
纪昭目视前方,强忍住笑,“嗯,很疼。”
见他不似说假话,阿意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口中嘟囔着“都是你先胡说一通的”,动作上却避开了那边肩膀,将脑袋趴在了两外一边上。
她手中的提灯摇摇晃晃,映得两人合在一起的影子也摇摇晃晃。
纪昭侧眸时瞧见,唇角莫名弯了弯,与此同时,还有几分感慨,怎么年龄长了几岁,却还是这般好骗?
亏得在她跟前的是自己,若是旁人——
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眸中已是不自觉间冷了下来。
他背上,阿意趴了一会儿已有些困意,长长的一个哈欠出来眸子中都带上了些许水意,此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般,脸颊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努力抬起眼皮,声音绵软,“五哥哥,怎么了?”
纪昭神色瞬间柔和下来,“没事,睡吧。”
第54章
阿意似有似无地“嗯”了声,呼吸逐渐清浅。
纪昭放慢步子,将她手中的灯接过来在风中熄灭,这般一起拿在身后,也不至于烫着了她。
又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已经就在前方——
纪昭轻轻换了一声,见人没反应,正想着人应是已经睡熟了时,忽而听得少女迷迷糊糊开了口,
“五哥哥,你为什么一直没来找我……”
含糊不清,甚至有些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纪昭却瞬间凝住了神色。
他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秋日夜风竟这般冰凉,呼吸之间而已,各种猜测已是齐齐涌上来,脖颈僵硬,一时之间竟连回眸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察觉到贴在耳侧的呼吸再次均匀起来后,他紧绷着的身体才略松,侧眸看去,身后,少女眼上绸布还未摘下,微微歪着脑袋,白皙下巴垫在他肩膀上,睡得正熟,似乎刚刚听到的那一句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若是真错觉就好了。
夜色中,纪昭神色不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今天?半年前?一年前?两年前?
还是……那年春舞狮赛她受惊醒来后其实就已经想起了一切?
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却一直不愿意正面承认,直到这一刻,退无可退。
也不对,还有一丝侥幸在——
她只是想起了来到顺江府之后的事情,对于当初在京城的记忆仍是模糊的状态。
依照他的猜测,自己和她的那位“五哥哥”在外貌上许是的确有相似的地方,不然她不会都记起了顺江府的事情却只是疑惑自己为何没来寻她,却从未想过自己根本不是那人。
将事情的起承转合都重新整理了一遍,纪昭纷乱的心思重新安定下来,无声将胳膊略微收紧了些,背着人一步一步向着马车走去。
不远处,一身不起眼衣服躲在树后的盘豆瞧见自家公子的手势后微微愣了下,咦,自己来时,公子不是还很嫌弃地说让他不要出来碍眼么?
但疑惑归疑惑,他仍是第一时间就迅速赶了过来,中途还不忘将腰间地兜里取下来盖在头上,免得被姜姑娘认出来了——
毕竟公子之前可是说了,若是他不小心被姜姑娘发现了,就直接回家收拾铺盖走人吧。
唉,没办法,这年头,做下人可真难。
盘豆暗中啧啧了声,人已经到了马车旁,正要问公子有什么吩咐时,就听得一声低沉的“驾车”二字传来。
看了看紧闭着的车帘,盘豆忍不住挠了挠头,难不成公子是和姜姑娘闹矛盾了?可来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马车内。
纪昭一手揽着阿意的背,一手将几个软枕都全部取过来并在一起,用手试了几下,确认柔软度不错后,才小心翼翼让阿意靠在上面。
但是手还未抽出来时,马车忽然一个颠簸,纪昭眉心顿时皱起,刚要抽离的手又重新揽紧了些,着实放心不下盘豆驾车的能力,最后索性自己坐在阿意旁边,让阿意靠在他身上。
此番折腾,阿意似是也感觉到了不舒服,含糊嘤咛了声,脑袋一直蹭来蹭去,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在寻找什么。
纪昭低头凑近了些,隔着绸带,指腹一点点抚过她眉眼,声音轻柔,“我在。”
听着了熟悉的声音,阿意潜意识里的不安散去,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再次沉沉睡去。
纪昭目光下移,落在阿意的手上,小姑娘手指纤细,葱白葱白的,即使睡熟了也依旧保持着微微攥着他袖角的姿势,一如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所以,自己成为她的五哥哥,本就是上天安排好的宿命,不是么?
阿意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口子微微敞开,有月牙酥的味道隐隐传来。
纪昭目光定定,忽而抬手从里面捻出一颗放入口中。
那个五哥哥喜欢吃月牙酥是么?
他也一样可以喜欢吃。
有些人既然已经消失了,就没有再出现的必要。
……
许是因为的确玩得太累了,阿意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连自己何时回到了自己床上都不知晓。
主院中,崔清若靠在床头还在灯下翻看着账本,直到鸣翠进来附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后,她一直严肃的神色才放松了些。
微微点了点头,将账本递过去让人收拾起来,思索了下,到底还是不放心,起身就要穿衣——
鸣翠见状,忙拦住了些,“这更深露重的,夫人仔细着了凉,奴婢刚刚已经亲自去了四姑娘院中一趟,四姑娘好生生的,睡得比往日都还要熟些,夫人尽可以放心,信不过旁人,还信不过奴婢么?”
见她这样保证,崔清若才止住了动作,只是依旧没有立刻躺下睡觉,只转而问道,“老爷子那边可歇下了?”
“没呢!”鸣翠一听这话,顿时忍不住笑开了,“听常伯讲,老爷子自己挂心四姑娘睡不着,就硬是拉了潘师傅一道下棋,人家潘师傅都困得眼皮打架了,老爷子却让人沏杯浓茶递过去,就是不肯放人走呢!”
崔清若闻言,亦是笑着摇了摇头,“老爷子和潘师傅倒是投缘。”
“可不是嘛,以前老爷子最常和平国公一道儿下棋,自从潘师傅来了咱们府中后,平国公几次三番来请老爷子,老爷子都不乐意去,这人与人之间的眼缘可真说不清,有那共处一个檐下却相看两相厌的,也有一个照面就如故的,还有——”
鸣翠说着说着忽而停了下来,未尽的话是,还有咱们四姑娘这般的,阴差阳错认错了哥哥,却反而几年下来真情同兄妹起来。
只是,再如何情同兄妹,到底不是亲兄妹,而且四姑娘如今年岁渐长——
鸣翠悄悄觑了眼,见自家夫人亦是沉思状,应也是想到了此事。
“夫人若是拿不定主意,莫不如明日去问问老爷子?”
崔清若闻言轻呼了一口气,没摇头但是也没立刻点头。
其实今日那纪昭来说想要晚间带着阿意一道去看什么篝火时,她就不大乐意,只是老爷子那边点了头,她也不好拒绝。
再一则便是,怕自己不允,惹得阿意这孩子失望。
她倒不是不相信纪昭这孩子,毕竟这几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只是再如何讲,男女毕竟有别——
……
翌日。
一大早,崔轻若先去了松月院一趟,见阿意睡得正熟后才放下心来,然后转身又去了老爷子院中一趟。
老爷子昨日睡得晚,今日却依旧是照着往常的时辰起的,崔清若到时,他正自个儿拿了扫帚清扫院中的落叶。
一见她来了,老爷子手下也没停,只抬眼招呼她随意坐,又让小厮去倒茶过来。
崔清若忙开口拦住那小厮,“不用倒茶,我来看看老爷子就回去——”
说罢,又看向常伯问道,“姚大夫今日来过了么?”
常伯还未答话,老爷子已是先一步摆摆手,“我身子骨自个儿清楚,倒也没必要日日都把脉,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反倒是一大早就没什么精神气?”
崔清若微微露出几分赧然,崔钟两家交好,要是论起来,老爷子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嫁过来后,老爷子更是将她当作亲生女儿般看待,自己如今也四十有余了,也就老爷子眼中还当自己是个年轻人,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她清咳了一声,解释道,“昨日看账本看得晚了些。”
“账本每月都有新的,哪里是一时看得完的?”老爷子摇摇头,抬手点了点,“我看你是心里藏着别的事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还是您看得准——”见老爷子都这样说,崔清若也不再遮掩,“是和阿意有关的——”
“阿意”两个字一出口,老爷子顿时就停住了动作,转头急问道,“阿意怎么了?”
崔清若连忙解释,“阿意身子没事,您别着急,只是我这几天在想着,阿意过了年也就要十四岁了,是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老爷子已是笑着摇了摇头,一副已经看穿的模样。
崔清若一愣,疑惑道,“老爷子您?”
“我这老头子知道你这心里揣的是什么忧什么愁了,依我看,你担心这个,还不如趁着如今天气还不算冷,出去走动走动活动筋骨,强强身健健体,莫要以为自己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这意思是用不着为了此时担忧?
崔清若不解,追问道,“那您的看法是?”
“来,我问问你,你心里可是在忧虑阿意和那纪家的小子走得太近了些?”
崔清若点点头,“嗯,的确如此。”
“就是走得近了些又何妨?”
“这,”崔清若犹豫了下措辞,“纪昭和阿意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并非亲兄妹——”
“不是亲兄妹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担心要是生了男女之情怎么办?”
老爷子这话问得直接,崔清若犹豫了下,仍旧点了点头,“确有此虑。”
“这有什么可忧虑的?若是阿意真喜欢上那小子,就直接把人留在咱们府中做阿意的夫婿不就成了。”
啊?
什么?
崔清若满目错愕,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老爷子将扫帚放下,对着她摆摆手道,“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吃点东西去吧。”
回主院的路上,崔清若边走边想,起初觉得老爷子的话未免太过于离谱,但是再一细想,竟——竟觉得未尝没有道理?
倘若阿意将来要成亲,那挑了纪昭做夫婿也不是不成——
纪昭本人,他们都熟悉,又是和阿意一道儿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