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蹲下摸了摸腿骨,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断了。
张芸吃了一惊,“断了?怎么,怎么掉水里还能断了腿?”
大夫摇摇头,一边先忙着给固定住防止伤势加重,一边解释道,“许是掉下去时撞到了边上——”
但他说还没说完,地上的人张鹏就先嚎叫起来,“姐夫,姐姐,是有人推我下去的!”
“什么?谁推的你?”
她这般一问,之前和张鹏一道儿说话的那俩人都顿时面色一僵,连连摆手否认,“不是我,我当时根本没碰鹏哥!”
张芸这才看见这俩人也在,脸色难看了一瞬,和鹏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这样的好吃懒□□赌之人一起玩,怎么偏又混到了一起去?
她冷了脸看过去,“只有你二人在,不是你俩还有谁?”
这两个人吭哧半天,突然其中一人迅速道,“当时你们府里面的二公子也在,说不定是他推的!”
张鹏本来眼神还在徘徊,听着了这一句,亦是一惊,“纪昭也在?姐,那肯定是纪昭——”
纪安本是正蹲着配合那大夫帮忙扶着,突然听到这句,着实忍不住了,“张鹏,你若是再这般胡乱攀咬,就直接滚出我府中去!”
他气得面色铁青,早就知道妻家这个弟弟是个没脸没皮的,但这也能怪到昭儿身上去也是够离谱的,幸好自己提前让昭儿先回去了,不然怕是还得被他赖上了!
张芸本来也就觉得不大可能,此刻见纪安气成这样,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夫君莫要生气,我这弟弟,你也知道是什么性子,别同他一般见识……”
……
这边纪府中乱糟糟一通,隔壁钟府中却正好相反。
阿意本是要直接去大舅母院中的,经过秋千架时,忽然起了兴致想要坐一会儿。
环儿和小英子两人一人在后面轻轻推着,一人在侧面候着,怕阿意无聊,时不时找个各种话头来给她解闷。
阿意起初只是听她俩说,直到听到环儿讲到她家中事时才问了句,“你爹爹娘亲可都回去了?”
“回去了,人都没事儿,而且家中坍塌的房舍都已经重新盖好了!”
“这么快呀!”小英子从后面探出颗脑袋来,一脸惊诧。
“是官差统一给建的,我阿爹说,咱们府的徐大人是好官,这次上面派来赈灾的也是好官,救济的粮食一家都没少给——”
上面派来赈灾的——
阿意将这几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她前些日子便已经从徐伯伯那里得知自己那日见过的那位陆大人,正是此刻环儿口中从京城来的“好官”。
可为何五哥哥今日要说这人不是个好人,还说让自己往后遇见了也要离远点儿,难不成是这人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连住在千佛寺后山的五哥哥都有所耳闻?
她努力回想了下,却发现自己连在姜府中的记忆都早已迷糊一片,更不用说姜府之外事情了。
唉——
“四姑娘好端端怎么叹起气来了?”阿意的叹气声才出口,小英子便注意到了,当即缓了手下动作,向前探身来问道,“莫不是今日出去玩得不尽兴?”
阿意摇摇头,“倒也无事。”
环儿和小英子暗中对视一眼,俱是有些疑惑,但见阿意不想开口的模样,也不好冒然追问,便将这些日子在府里府外听着的趣事儿都挑了出来讲给阿意听。
阿意本就是个爱笑的性子,被她俩这般时不时的故意模仿逗乐,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
隔着亭子和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花草,老爷子听到这笑声时口中话顿时停住,连带着脸上苍老的皱纹都不由自主带上了笑意,摇了摇头,看向常伯道,
“瞧这孩子,今儿个非闹着自个儿出去玩,连个服侍的丫鬟都不愿意带,她大舅母不过说了两句不许,她这边眼泪花马上就出来了,现在看来,这是出去玩得舒心了,晃个秋千也高兴成这样?”
他话中似是抱怨,但个中的疼爱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常伯搀扶着老爷子,闻言打趣道,“四姑娘笑您若是不满意的话,那回头四姑娘要是哭了您可别发愁啊?”
“哎,别别别,年轻人,还是多笑笑好,”老爷子当即瞪眼反驳道,说话间,侧眸看向身旁另一位一言未发的人,张口欲说什么,但几次三番俱是压了下去。
良久,方无声叹了口气,缓声道,
“靖容,老头子我也一把年纪了,久不问官场的事,但旁人言你作风狠辣伤天害理的话我是半点儿也不信的,此一别,怕是也难有见面的机会,临行前就再说两句,还望你这个年轻人莫要嫌弃我啰嗦。”
陆岑将目光从秋千处收回,袖下手指紧了又紧,“您请说。”
“你瞧这太阳,说这会儿话的功夫,便又下沉了不少,”
老爷子慢下步子,虚空指了指夕阳的方向,
“这世上能人义士不知多少,也未曾见谁敢妄言将这夕阳再托举至中空不是?你是个聪明的,切莫为了从前事误了此后的光阴啊。”
夕阳……陆岑顺着老爷子的手指看去,任由这光线刺得眼睛隐隐酸痛,许久才收回目光,应声道,“靖容知晓了。”
只说知晓了,却不说明白了,老爷子微微又是一声叹息。
老爷子旁边,陆岑垂下目光,只当作未曾注意到这声叹气。
此后的光阴,他哪里还有什么此后的光阴?毕竟这十几年来,总好似在梦中一般。
初时不觉,一回头间,才恍惚发现这世上竟是已没了什么眷恋的东西。
沉默蔓延了一瞬,陆岑抬起头来,眼中已恢复了寻常模样,正要开口请老爷子止步不必再送了时,忽而听到另外一道声音响起,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不远处秋千架旁的亭子里,小姑娘正踩在石凳上向着这边招手,“外祖父,外祖父!”
喊罢,像是生怕人走了,急匆匆从石凳上下来便向着这边奔来。
苍翠花枝间隙处,一一闪过她雾青色的裙摆。
陆岑定定看着,目光逐渐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敏英”两个字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
阿意离得近了时,才发现外祖父旁边的人竟是自己刚才才想过的那个人。
她微微敛了神色,只是眸子中还是有些疑惑,正要开口时,就见外祖父已是先一步对着她招了招手,“阿意,过来,外祖父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老爷子微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是你娘亲生前的好友。”
娘亲的好友?
阿意惊讶地瞪圆了眸子,“难怪——”
“哦?难怪什么?”老爷子微愣了下,突然了然,“你之前去找你徐伯伯问身份的人,莫不是就是他?”
突然被当面点明自己私底下去查探过人家的身份,阿意面上忍不住有点儿赧然,但是也只是犹豫了一瞬而已,便抬起了头,眸子干净澄澈,“陆大人,谢谢你那日帮我取珠花,还有借伞给我。”
陆岑眼神微动,避过她的眸光,“不用谢。”
阿意鼓了鼓脸颊,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阿娘的朋友,她很想问问他她阿娘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又担心说起这些会惹得外祖父伤心——
她低着头纠结,没注意到身侧老爷子的目光柔和之中已是一片了然。
“阿意,你来替外祖父送送客人,可以吗?”
“外祖父?”
“好孩子,去吧,外祖父走了这一路也有些累了,就在这歇歇脚——”
第65章
短短几步路,小姑娘的眼神便已经偷偷看过来数十次,陆岑余光注意到,径直停住了步子,侧眸看了过去。
虽然没开口,但明显就是在等着她说话。
阿意眨了眨眼睛,暗中轻呼一口气,终于问出了口,“陆大人,你见过我阿娘很多次么?”
“嗯。”
“我阿娘是——是——”
阿意本来想了很多想问的话,但此刻一开口忽然就尽数噎在了喉咙处,将声音都堵得含糊不清,视线也逐渐模糊。
算了。
不问了。
她不想问了。
外祖父、大舅母、三舅母、三舅舅、大姐姐、二姐姐……她已经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阿娘了,但是听再多遍,阿娘也不可能出现她面前同她说上一句话。
阿意抿了抿唇,打起精神忍住泪花,努力挤出一个笑意来,“陆大人,我送您到府门口——”
话还未说完,对面人的声音就已经传来,“不必了。”
阿意一愣,有些没听清,抬起眸子时泪光伴着疑惑。
陆岑瞧见,心头倒是莫名软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已是不如方才那般生硬,“不用送了。”
可是——
阿意面上有些迟疑,正打算再坚持一下时,忽然被对面人的动作吸引住了注意力,呆呆半晌方疑惑道,“这是?”
陆岑垂眸看着手心中的明珠时,眼神中是少见的柔和,良久,方低声道,“你娘亲留给你的。”
晚风从这儿吹过,两人的衣摆俱是随着风向飘动。
阿意呆呆半晌,接过这颗似是月光一般的珠子时,眼泪开始簌簌地往下掉,吧嗒吧嗒砸落在手心处。
陆岑转身要走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唯余声音随风传到阿意耳边,
“回去吧,莫要吹久了风。”
钟府的景色不断从两侧向着后面掠过,陆岑目视前方,好似走得不是今日钟府中的路,而是十几年前的路。
那时,他为了功名选择与虎谋皮,铤而走险暗中前来顺江府查案,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到偷偷跟了过来。
将他原定的计划搅合得一塌糊涂后,还理直气壮地拉了他来探访她钟家在顺江府的老宅子。
当日也是在这样一条路上,他步子迈得不情不愿,她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陆靖容,走快一点!”
这声音彷佛就响在耳边,陆岑到底还没忍住,垂眸向着自己的胳膊处看去——
依旧空荡荡一片。
甚至连他身上唯一一件属于她的旧物,今日也还了回去。
——“这个可不是白白给你的银子,这是我请你帮忙付给你的费用!”
——“什么忙?”
——“呐,帮我保管这颗珠子,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赢来的!”
——“为什么不自己保管?”
——“没有为什么,我相信你嘛。”
——“什么时候还给你?”
——“就,就……奥,我知道了,就等我成亲后你再还我吧。”
——“成亲?”
——“对啊,我告诉你,这颗夜明珠将来我可是要给我女儿的,你瞧,这颗宝珠多漂亮!”
——“……你要和谁成亲?”
——“你又不喜欢我,你问这个干嘛?”
回忆至最后一句,陆岑心头骤疼,连带着身形都微微晃动了下。
潘延远远瞧见,手中杯子一抖,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竟有半杯都洒在了手背上,门房看见,顿时一惊,“潘师傅,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幸好这茶已经泡了好一会儿了——”潘延忙将目光从窗口处收回,笑着道,“年纪大了,手动不动就发抖——”
门房依旧有些担心,“当真没事?要不我还是让顺子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见他当真要去喊顺子,潘延忙起身拦住,余光扫了眼窗外,指了指,“有人来了,你且先去忙吧——”
门房犹豫了下,但到底还是手头的差事重要,一边先去喊了车夫将客人的马提前牵过来,一边到了门旁开了门恭敬等着。
他一出去,偏房里,潘延顿时皱紧了眉头,他起初听闻大人并未立刻回京而是私底下又来了钟府一趟时,尚且很是认同,毕竟由着往事一直压在心头成为沉疴,倒不如用重药试试。
但是自方才那一幕后,此刻突然又开始怀疑起原来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是重药不假,但是当真对沉疴有用么?
他这边纠结到心都能打成好几个结扣,可惜碍于身份此刻也不方便出去,只能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钟府大门旁,门房微微弯着腰目送人下了台阶,一声“您慢走”才只说了一半就忽然顿住——
门外,陆岑上马的动作亦是慢了半拍,回眸看向来人——
阿意提着裙摆一路跑来,额头上沁出了些许汗意,双颊微微泛红,看到人还没走时才长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想喊一声“陆大人”,但是话到了嘴边忽然瞧见陆岑头上遮掩去大半部分脸的斗笠后立马止住了话头,微微停顿了下,才重新仰起头,
“还望您一路顺风。”
帽檐之下,陆岑眼神微动却并未说话,只转身翻身上马,直到将要挥鞭之际,才似是不经意地又回了次头。
门前的小姑娘还未离去,见他回头,当即弯了弯眸子,笑眼盈盈。
是叫阿意是么?
她其实比潘延送来的画像上更像她娘亲。
潘延此人做事不大靠谱,但有一句话却说对了,她身上的确寻不着半点儿姜家人的影子,只是瞧着身子骨未免太弱了些。
想起上次她吹了风咳得停不下来以及适才跑了这么几步就气息不稳的样子,陆岑忍不住眉头微拧,但转瞬想到她身后有着钟家护着便又松开了眉梢。
马蹄声中,他垂眸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荷包,无声呢喃,敏英,答应过你的事我今日已经做到了……
偏房中,潘延适才从向着院内的窗户处看见阿意追过来时还很是疑惑怎么了,到听着了后面的动静时,却是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唉,四姑娘若是他家大人的女儿就好了。
门房一进来就看见他一脸惋惜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潘师傅,怎么了?”
潘延收回心思,笑着应道,“可惜了这一杯好茶了——”
“哎,这哪里算什么好茶,我小女儿春天时跑出去玩顺带采得的一点儿野茶罢了,您要是喜欢喝,回头我从家中给您带点儿!”
见他说起家中小女儿时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潘延心中又是一阵堵塞,唉,大人要是有个孩子的话,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了。
旁人都道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但这些年来,大人何曾真心笑过?
……
翌日。
昨日回到松月院后,阿意便将那颗夜明珠一道儿挂在了床帘前。
崔清若知晓她昨日单独和陆岑说了一会儿话后,本还有些担心,到了晚间还特意来了松月院看了一番才回去,但还是直到今日看见阿意精神气还不错后才彻底放了心。
阿意本来正低着头凑过去看鸣翠绣荷包,见状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眸中狡黠闪过,“大舅母可看清楚了?要不我到您面前让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