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夫不也认识我么。”
她主动伸手,表示友好,“虽说不是初见,可我觉得有必要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你好啊,褚大夫。我叫姜姝,是个略有本事,略有人脉的杀手。”
褚尧忽视她的握手请求,拿着戥称,自顾自地称药。
“‘略有’?姜姑娘,你这话实在说得谦虚。”
褚尧敛眸,称着连翘麻黄。姜姝被他怼了话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他抓药。
“你已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了。”褚尧说,“你想做什么?”
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褚尧的直觉就告诉他自己:她是个神秘又危险的女人。
姜姝两手交叉,撑在下巴颏底下。
“我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她朝褚尧的手腕吹了口气。
“褚大夫,你明明看到我在做什么了呀。”
褚尧嫌脏似的,拿手帕狠.狠擦了擦手腕,擦完把手帕扔到了渣斗里。
他皱起眉头,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居高临下地剜她一眼。
“恬不知耻。”
他说。
姜姝笑得更灿烂,把几吊钱甩到桌面,拿起药方,朝馆门走去。
推开门,临走前,她多看了褚尧一眼。
他在盥手,用皂液洗了一遍又一遍。
洁癖是吧,她记住了。
欠收拾。
*
回了宅,姜姝搬来马扎,坐在泥炉前煎药。
谢让睡睡醒醒,翻来覆去,心里总不踏实,身也难受。
姜姝喂他喝了碗药汤,药见效慢,她见谢让没退烧,又冒着风雪,“腾腾”跑出去一趟。
谢让再次醒来,见她脸蛋上落着泥点,手也蹭烂层皮,衣裳上全是泥浆。
见他醒了,姜姝舀起一勺汤直往他嘴里塞。
谢让被汤味呛得偏过头咳嗽,“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跑到集市那边,向卖鱼婆求来个退烧偏方。”她气息不稳,说一句喘一口长气,“葱须,白菜头和芫荽根下锅熬汤,喝一碗病就好了!只是宅里没有葱,我就跑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他们要葱。一个不小心,就……就左脚绊右脚摔倒了。”
她把伤手往身后藏,“承桉哥,良药苦口,你快喝!”
谢让捧着汤碗,心乱如麻。
他几口就将汤咽下,“走了那么远的路,很累吧。”
姜姝飞快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
她没底气地找补:“没关系的,我很喜欢走路。”
这么冷的夜,这么大的风雪,她说她喜欢走路。
谢让的良心遭到猛烈暴击。
“过来让我看看,磕哪绊哪了?疼不疼?”
她说不疼,可她的手还在流血,裙摆也被石头划烂了。
谢让让她坐到床边,她却还担心身上的泥点会把床褥弄脏。又不想坐,又怕挨他数落,最终只欠身坐了一点点地方。
谢让手边没手帕,就拿衣袖给她擦脸。
“傻不傻……”他虚弱地说,“小事一桩,哪里值得你这么费心。”
姜姝皱皱鼻,朝他笑了笑。
“承桉哥,在我这里,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没有一件是小事。”
她说:“先前都是你在照顾我,这次我想报答你。”
谢让给她暖手,“仅仅是为了‘报答’么。”
“不是。”姜姝曼声道。
她将目光移到药炉上面。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顶着锅盖,往外冒豆大的气泡。
“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更是为了……”
她将指腹按到谢让的唇瓣上,“更是为了爱。”
爱……
谢让对这个字很陌生,但在它被姜姝说出来后,他感到有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气泡,把他包裹了起来。
在这个甜蜜的如梦如幻的气泡世界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他在梦乡里飘啊飘,不愿醒来。就这样,在她的陪伴下,这一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次日阳光乍泄,谢让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转眼一看,姜姝披着他的氅衣,挨着床榻将就睡了一夜。
喉管里的干涩灼热已然褪去,谢让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昨夜她唱着乡间童谣,哄他入睡。这样温馨的时刻,连母亲都不曾给过他。
谢让盯着她酣睡的侧脸愣神。
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手上的伤口也清洗过,包扎好了。
她懂事到令他心疼。
谢让叫醒她。
“明日审刑院放年假,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日上值。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
姜姝打着哈欠,“好啊。只是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审刑院那等公职场所,我也能进么。”
谢让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耳垂,“当然能进。”
至于为甚突然提起……
都说生病时才知道谁是真心对你。他这一病,倒是考验了她对他的真心。
她说他常照顾她,细细想来,她照顾他的时刻又何曾算少。
对爱的最好回馈,莫过于将自己生活的全部细节都展现给她。
先前他尚有顾虑,怕她对他好是别有所图。现在看来,她仅仅是喜爱他这个人。
所以他愿意带她赴宴,让她接触他的圈层。也愿意带她去审刑院,让她了解上值时的他是何模样。
谢让捏起她的脸,“还有,昨晚睡前你说你嘴巴也难受,是怎么回事?”
昨晚,他难受得口干舌燥。她便说让他赶快好起来,否则她嘴巴也会难受。
姜姝回忆着,狡黠一笑。
“因为你生了病,我就不能亲你了呀!不能亲,我的嘴巴可不就难受了嘛!”
第93章
姜姝周身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她终于明白,那种不受控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想杀人,想把阻挡她的人都杀了。
装完美女友久了,她都快忘了,她原本是暴戾又阴狠的人。
从谢让提要带她去审刑院看看的那刻起,她就不想再装乖扮可怜。
幸好,她没有冲动,没有颠覆形象。
去杀手阁的路上,她察觉有人在暗处跟着她。
不等她有动作,那人先走到她面前。
是个小道士,手里抱着一坛酒。
小道士开门见山:“姜姐,这是沉庵道长之前酿的果酒。今日道观里铲雪平地,在桃树底下,挖出了这坛酒。”
姜姝接过酒,什么都没说。
到了杀手阁,大家见她心情不佳,都四处避躲,不敢惹她。
上楼时,她没抱稳酒坛。
“啪”一声,那坛果酒被摔得稀碎。醇香酒液顺着台阶往下流,她垂眼扫过,坛盖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
是沉庵写给她的。
来清扫楼梯的姑娘轻声问:“姜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姜姝没再多看,“扔了。”
她上到顶楼,趴在露天台榭的栏杆上面,吸着烟斗,呼吸间云雾缭绕。
背后传来脚步声,姜姝狠狠抽了口烟。
“你知道吗?只差一步,我就能找出卷宗。因为你的失误,整个计划泡汤。”
纵使那大平层里闯来个谢连,她也有把握拿出卷宗。令她被迫收手的,是谢让的突然到来。
在她原本计划里,她手下一批人,会与阁主派去的人里应外合,将谢让拦得死紧。
“有个办事不利的搞错了步骤。”阁主走到她身旁,“那人我已经处理过了。”
最不能,最不该出意外的时候,偏偏出了重大意外。这是导致她心情不佳的最大因素。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今日这篓子,够谢让头疼一阵了。那本卷宗,一定在审刑院。有几本疑似是我要找的那本,下次再去,就能查清楚了。”
姜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能查出仇人是谁。真该把姓谢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那样也不至于废这么多精力。”
阁主瞥过头看她,“你不会的。”去审刑院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维持了好久的“完美女友”形象,别说是谢让心里感动,就连一群刚认识她的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样完美的一个姑娘,去审刑院看一看,转一转又怎么了。
马车里,姜姝与谢让挤在一起翻花绳。
红绳缠在谢让肌理分明的手上,她把手伸过去,故意将绳勒紧,停顿几瞬,再夺来套到自己手上。
红绳从谢让的指根勒到指腹,离开时,他的手背俨然落下几道令人浮想联翩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绳是束缚,是剥夺。
她把脑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掉,攥紧谢让的手腕,在他好奇的目光中,亲了亲他的手背。
谢让既惊又喜,笑得很不值钱,一面纵容她的亲近,一面又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
“怎么不报备?”
虽是在质问,可姜姝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微乎其微的期待。
姜姝无辜地眨眨眼,“报告长官,我要亲你!”
谢让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那这只手也要。”
这只手的手背上,玩闹间弄出来的红痕还未消退。
谢让在毫无察觉中,戴上了她设下的枷锁,甚至还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她喜爱他的象征。
她把唇瓣搓圆,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个“蠢”字。而后低头,把这个口型,印到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自然没窥出深意。她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棉花。
*
审刑院。
谢让与她十指相扣,大摇大摆地走着,恨不得拿个喇叭吹一声,告诉所有人:他正在沉浸在一段甜蜜的恋情里。
恰好从一片幽静的梅林里穿过,姜姝把另一条胳膊背在身后,朝某个方向,飞快比划了个手势。
很快,附近传来一只布谷鸟啼。
谢让纳罕:“院里不让养鸟,是谁在阳奉阴违?”
姜姝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哪有?承桉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谢让说肯定没听错,可那鸟啼声再也遍寻不见。听不见便罢了,他想着把一枝最漂亮的梅花折下送给她,可当他走到梅花树下,竟发现这一片梅林中,许多梅花瓣上都破了个小洞。
来的路上,他对她说,审刑院的梅花林是出了名的惊艳。
谢让想真是奇怪,“平时都好好的,今天怎么又是鸟叫又是花瓣破洞的。”
偏偏是在今日,他原本是想在小女友面前装一下,好收获她不重样的夸夸。
结果,被打了两次脸。
谢让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好歹公事上没出什么纰漏,不然我得被叫去办公,就没法陪你了。”
话音刚落,副官就火急火燎地跑来。
“知院,大事不妙!”副官气喘吁吁,“审理复核案件时,大理寺与刑部意见不一,两边打了起来!大理寺那边吵着要见陛下诉状,说审刑院勾结刑部,合伙欺压他们!”
各地案件要先要送到审刑院备案,再交由大理寺审理,之后经由刑部复核,再由审刑院奏请陛下做裁决。
这是执行公务的常规流程,自谢让接手公务以来,中间从没出过差错。
偏偏是在今日……
副官见谢让犹豫不决,凑近他小声提醒一句。
“此事恐对谢副相不利。”
这话一出,谢让彻底没了辙。
谢让把姜姝扯到一旁,面色愧疚,低声说抱歉,“你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但不要走太远。我忙完马上来找你。”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她:“往南直走是储藏卷宗的地方,你不要去那里。”
谢让揉了揉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他也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把她丢下,可今日事赶事恰好都赶在一起。
真是奇怪。
*
人一走远,姜姝的神色立即冷了下来。
布谷鸟啼,花瓣破洞,是杀手同僚在回应:布局完毕。
这场局,出自她的手笔。
姜姝抬脚,朝南走去。
储藏卷宗的地方是个占地广的大平层,门前空旷,但阶面底下藏着各种姜触的危险机关;几道门都用结构复杂的锁闩着,外面还有两队交替看守的卫兵,防卫极严。
她隐匿身形,绕到远处的另一间屋里,走起地道。
审刑院有地道这事,估计连长官谢让都不知道。
道里昏黑,姜姝闭上视力不好的眼,仅靠听力与杀手的直觉,就成功躲过道里的机关,迅速到达大平层。
再次睁开眼,她看到的是一面面高大的卷宗密集柜,架上摆着卷宗,一摞压一摞,一眼望不到头。
血液突然不断翻腾,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耐心。
之前她已经为此鲁莽念头付出代价,她不能重蹈覆辙。
姜姝调整呼吸,在一排排标有各种案件类型的卷宗密集柜间,寻找标着“灭门案”的那一排。
不多时,她站在某一排卷宗密集柜前,停下脚步。
建朝以来,全天下各地的灭门案件,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其中某一本卷宗,藏着她寻觅数年的真相。
那股激动再也克制不住,姜姝脸上的肉颤动着,眼里迸发出一股狠辣劲。
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光在中间几排停了停。
她把呼吸放到最轻,缓缓伸出手。
“谁?谁在那里!”
如惊弓之鸟般,姜姝飞快躲在后几排密集柜中间。
在其中一排里,她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奄奄一息的野猫。
她抱起猫,慢慢走出来。
“方才我给猫喂食,有条黄鼠狼咬了猫,猫跑到这里,我就追到了这里……”
她抱着猫,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声音颤颤巍巍,脸色灰白。
谢连眉头狠狠一皱,“猫能钻洞进来,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迅速上前,夺过姜姝怀里的猫,在她身周绕了绕。
没发现她身上藏有赃物。
姜姝指了指身后一扇破窗,“窗纱被猫挠破,我是窜窗进来的。”
谢连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扯住她直往屋外走。
“知院,屋里进来个外人!”
俩人出来时,谢让正站在屋外,训斥下属,“黄鼠狼这等畜生都能进到审刑院里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非等畜生把卷宗咬坏才知道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