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脸上一白,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和可惜:“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没影的事儿。我这天天忙里忙外的你又不是没瞧见,我哪来的空和人私定终生。”
成亲而已,大哥和大嫂成亲前都不认识,成了家之后不也照样和和美美的。顾明远又想到饭庄临窗桌子前那一个托腮无聊发呆的小丫头,忽地有些莞尔,她要嫁人,还得好几年呢,自己又怎么会是那种心思。
“没有最好。明远,这话反正我先放在这里,你也仔细想一想,就算没有娶王公贵女一事,你未来的婚事也低就不了,咱家可不像他们杜家,婚丧嫁娶一点讲究都没有,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顾明德说的正是顾夫人的娘家,同是皇商的杜家,今年两家为着老祖宗高兴凑在杜家庄上一起过年。住得近了,杜家一些荒唐事难免瞒不住,落到了顾明德耳朵里。
像大年夜的时候他小舅舅杜立成没有现身同众人一起守岁,并不是像大舅妈说的病了的缘故,而是喝糊涂了睡了个大丫鬟。本来大户人家睡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坏就坏在这个大丫鬟偏偏是他哥嫂屋里的,保不齐原来就是他哥的屋里人。两兄弟共用一个丫头,这事就是落在寻常人家也是丑事一桩,更何况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
顾明德也是说完,才意识到这些乌七八糟的闲话不该说给弟弟听,好在顾明远也没听懂后面那句,便假装关心弟弟铺面上的事情,把话题给扯开了。
顾家兄弟这边一片和气融融,李家三兄妹那边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毛豆原本还等着哥哥姐姐从镇上给他带好吃的,但一看两人进门时候的脸色,就知道盼了一天的零嘴和大肉包子算是彻底没希望了。他也懂事,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男孩一样猫嫌狗厌的,只是失望地撇了撇嘴,便上灶台去给两人倒热水喝。
李妍年这才想起来,之前只顾着仓皇逃命,把答应了毛豆的零嘴给忘了,一时心里又是后悔,又是难受。
“豆啊,姐错了,忘了给你买好吃的,下次一定补上。”
黑豆却是长叹了口气,何止是弟弟的吃食,连答应李大叔的豆料也没买呢。
李妍年显然也想起了这一桩,朝大米袋子努努嘴:“哥,量两碗米去,再给五十文,虽然钱没赚着,该给人家的还是得给。”
一说到这个钱黑豆就肉痛,将近两千张纸,就这么白白便宜了顾家。其实李妍年比他还要心疼,她可是把这个月最后一点身家全给投进去了,早知道就直接买银子,800多块钱好歹也能买个200克左右的纯银,相当于这边的五两银子。虽说数量上是仅有原来的一成,好歹最后能落在实处,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全折给别人了!
黑豆满脸就差写着郁闷两个字,嘟囔了一句:“知道了,我这就去把牛车给还了,豆啊,帮着你姐造饭。”
说着便量了两碗米,点了铜钱朝隔壁李家还牛车去了。
毛豆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响,就等着哥哥姐姐回来一起吃晚饭。
李妍年看他这样懂事的样子,心里越发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晚上倒是狠下心来,倒了满满一锅底的油,打了八个鸡蛋下去,撒上切得细碎的葱花,那滋味香得,勾着黑豆毛豆两个狠狠吸了一口气,晚上多扒了两碗饭,全吃撑了。到睡觉的时候,两兄弟还摸着鼓胀的肚子一个劲儿地揉。
反正这个月系统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李妍年便将赚钱大计先放到一边,和黑豆商量道:“哥,你看这几天哪天日子好,咱们到外婆家拜个晚年?”
“就明天吧,明天日子就不错。到时候咱们带上上回买的细棉布,你们两个也收拾收拾,一早就去。”
“再点一篮子鸡蛋。”
不知道是不是李妍年多心,总觉得黑豆在闷声忍笑。好吧,她不就是金鱼脑一下子忘记了系统有限制多收了点鸡蛋嘛,至于一直拿着这个不放来取笑她嘛!
这时候边上响起毛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外婆家比奶奶家厉害吗?”
兄妹俩一齐沉默了。
半晌,黑豆才开口安慰他:“外婆家有四个舅舅,比奶奶家多两个儿子呢。”
毛豆顿时安心了,一阵咯咯咯的甜笑:“那下次大牛哥再打我,我就让舅舅打他。”
大牛是大伯家的儿子,比黑豆还小两岁。
这下两兄妹是彻底不说话了。
没爹没娘的娃,苦啊!
第二十章
翌日,天还没亮,黑豆就把弟弟妹妹叫醒,一家子匆匆对付过早饭,就往山那头的外家出发。
张家村说起来离李家村不远,就隔着一个山头,原本也是坎子村的一部分。几十年前曾有一次大旱,连着两个月没下雨,村里闹农荒,张李两族因为争水闹出了人命官司,张姓的男丁少门路也窄,斗不过姓李的,事情闹到最后不了了之,张李两族人算是结下了死仇。
张家的一气之下,举族搬到了山头后,将山头改名叫张家村;而原来留下的村民里还是姓李的多,渐渐的,坎子村也就常常被人叫做李家村。其实在地保和县里的文书上,两个村子买卖田地,地契上写的都还是坎子村的名字。
这些事情还是李妍年在李大婶家听闲话才弄清楚的,后来想想,这身子原主的爹娘,李洪山和张三娘不被两家长辈待见,看来除了李家长辈和妯娌不懂事之外,还有历史因素在作祟。
不过李家村和张家村说是只隔着一个山头,三兄妹也是爬了一个上午的山才到了张家村的地界。虽然已经是临近饭点的时候,一路沿着山路走下来,他们还是遇着了不少砍柴归家的村民。
大概是鲜少看见有生人往村子里来,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没有大人领着的三兄妹,但只有一个看着五十来岁的大叔,开口问他们是来走谁家亲戚的。
李妍年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打听打听他们外家的情况,便笑嘻嘻抢先回答:“我们是张三娘家的,头一回来给外婆拜年。这位大叔,不知道你跟我外婆家熟不熟,我们这下了山该往哪边走啊?头一次来,啥也不知道哩。”
那砍柴的大叔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又狠狠盯着他们瞧了几眼:“难怪说看着有些面熟,长得就跟三娘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三娘家的娃。你是红豆吧?你这么点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哩。”
他说着还伸手比了比。
黑豆听他这么说也盯着他仔细瞧了瞧,也觉着这人看着面熟,便有些迟疑地开口:“是不是张五叔?”
被叫做张五叔的顿时一拍大腿,哈哈笑了:“哟,这不是黑豆吗!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你倒是不像三娘,像你爹多些吧。”
兀然被提及离世的双亲,黑豆和毛豆眼神便暗了下来。那张五叔完全没察觉到,只顾着自告奋勇:“咱们村里弯弯绕绕的,你们头一回来,准找不着。还是跟着五叔走,我正好要往回去。这大雪天的,都要出正月了,还下个不停。家里柴火堆得少了,这不还得出来砍湿柴,一塞进灶里,一屋子青烟……”
张五叔显然十分健谈,一遇见李妍年这样看着就讨喜的晚辈,瞬间被点亮了话痨属性,一路上就把张三娘娘家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张三娘行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都已经各自成家,不过都没出村,也没分家,全因张家二老手里有钱腰杆子硬,四个儿媳妇也都是贤惠人家的女儿,一大家子人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的,这么多年了都没听说有红过脸的时候。
要是张五叔说的都是实情,李妍年觉着张家的家风可真是比李家的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说到底还是做长辈的自己行事要有度,还要有数,尽量将一碗水端平了。不然可劲儿地对着一房两房偏着宠着,剩下的也不是木头,总有一天会忍不下去,一家人离心离德那就是迟早的事。
毛豆遇见生人有些害羞,一直躲在李妍年身后。但瞧他那晶亮的眼神,显然是听了张五叔的描述,也觉得外婆家挺好的。
但李妍年怀疑,毛豆只是对即将拥有四个舅舅这件事情感到挺满意的。
走了不到两刻,说了一篮子话,张五叔已经领着三兄妹走到了一个十分寻常的农家院子前。
三兄妹默默打量着外家,最外头是竹篾编成的一人高篱笆,院子里还有几只红毛大公鸡不怕冷地伸着爪子在雪地里刨食,听见生人的脚步声,机警地歪头,瞪着小圆眼睛朝他们看来。
再往里,便是一座两层高的黄泥夯成的房子,看着挺大,也挺新。此刻仅上了一层清漆的大门正紧闭着,但隐隐能听见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就是他们的外婆家了。
兄妹三个又默默相看一眼,大概是近乡情怯,李妍年看得出来,黑豆和毛豆两个脸上明显多了些紧张。
“幺妹,你家来客人了,还不快点出来接你家金孙!”
张五叔摇着篱笆门上的铃铛,才叫了一声门,院子里便有了动静。大门嚯的被拉开,一个穿着一身大红夹棉短褂和青色棉裤的大娘应声出了来,头上梳着个素净的包头髻,没佩戴什么首饰,看着像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不过这里的人都显老,李妍年也估摸不准来人的真实年龄。
“是五哥啊,怎么大雪天的还去砍柴,家里没柴烧了?要不来我家吃,才烧上的,都还没动筷子呢,”她这时才注意到张五叔边上的三个孩子,一时还不敢认,越仔细看李妍年的眉眼,眼眶越红,“这是三娘家的红豆?黑豆,毛豆?”
张五叔呵呵笑道:“刚刚就跟你说了你家金孙来了,幺妹你这还没上年纪,耳朵就先不好使了。行了,我人已经给你送过来了,饭我可不在你家吃,家里婆娘还在等柴烧,被骂了一个上午了,再不回去,晚上不让我上炕。哥先走了,你还不快把孩子接进屋去暖和暖和,瞧把孩子们给冻的,脸刷白刷白……”
明明自己说急着要走的人,结果又和张幺妹在院门口说了半天。李妍年看着这张五叔实在有趣,饶有趣味地听着两人说话,没过一会儿,里头张家大儿媳夏桃花见婆婆出来半天了还没进屋,不放心出来叫人,张五叔这才挑着一担子柴走了。
终于!
不知道是不是李妍年的错觉,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娘,这几个孩子是……”夏桃花眼见着张五叔走了,院子里却还站着三个眼生的孩子,不觉有些奇怪。
正当黑豆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家门的时候,一旁的张幺妹发话了。
“黑豆,红豆,毛豆,这是你们大舅妈,快叫人。”
三个人都很乖巧地朝着夏桃花叫了一声:“大舅妈。”
夏桃花眨眨眼,终于回神:“这是三娘的几个孩子,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张幺妹伸手摸了下眼睛,声音有些抖:“先进去说话。”
三兄妹就这么跟着进了屋,几个张家人正围着大圆桌打围炉,一见着他们,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脸上欢笑的表情也都冻了住。
张幺妹没说话,夏桃花则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侧。
几乎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黑豆有些倔强地抿着嘴,脸色说不清楚。毛豆却是紧紧拉着李妍年的手,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局促的惶恐,在来自眼前这些陌生的亲人的凝视下,显然十分不安。
张幺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们娘呢?”
第二十一章
这种时候,黑豆倒不许李妍年说话了。
他正视着张幺妹的眼睛,清楚回答:“娘和爹半年前就去了。村里发大水,爹娘到地里抢粮食,一没留神就教大水都给冲走了。”
张幺妹眼里蓄着的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又气又恨,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
“我早就跟她说,别嫁过去别嫁过去,就不听我这当娘的话!跟了那么个短命鬼,什么福气都没享到,这么早就……”
听到张幺妹骂李洪山是短命鬼,黑豆和毛豆马上露出十分不满的神色。毛豆人小嘴快,也顾不上害怕了,竟挣开李妍年一下子冲到了张幺妹身前,挥舞着小手要去打张幺妹,嘴里还嚷嚷着:“不许你骂我爹,我爹才不是短命鬼!我不要外婆了,不要外婆!”
边上的几个儿子儿媳都被吓了一跳,也就小一点的孩子不晓得大人着急什么,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还咯咯咯笑。
李妍年和黑豆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拉人。
倒是张幺妹先抓住了毛豆的两只手,满脸眼泪地把人抱进了怀里。
“是外婆错了,外婆以后不骂你爹。毛豆啊,我是你外婆啊,你怎么能说不要我了呢?”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边上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徐樟树这时忽地站起来,朝着两兄妹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黑豆一眼,然后摸了摸李妍年的头。张家几个小辈便明白了,这算是爹娘发话,要认回三娘家的几个孩子。
李妍年仗着原身年纪小,卖萌不可耻,仰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冲疑似自己外公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外公?”
徐樟树点点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想抱起外孙女举高高的冲动。
也难怪他。自他入赘张家以来,一直被老妻数落埋怨的就是没能生女孩。
张幺妹行六,上头一串的全是哥哥,从小就被双亲和五个哥哥宠成宝。家里人不舍得她远嫁,招了徐樟树这么个无父无母的绝户入赘成了家。结果也跟她娘一样,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生,却是除了张三娘一个女儿,其他全是儿子。更气人的是,这一辈娶进来的四个儿媳也全生的儿子。
所以经历过被一堆吵死人又臭烘烘的孙子包围滋味的徐樟树,看着眼前跟三娘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外孙女,不需要李妍年再说一句,心早就化成了一滩。
张幺妹回头看一眼丈夫这边的动静,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嘴角边忍不住弯了弯,眼神满是暖意。
徐樟树察觉到目光,也回头看了老妻一眼,见她蹲着哄毛豆,怕她费腰,扯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张幺妹早觉着腿麻了,到底是上了年纪,便顺势扶着椅子坐下,一边还不忘把毛豆抱起来放膝盖上,轻拍着背继续哄,嘴上却不饶人:
“我这个做外婆的,也不想当着你们几个孩子的面骂你们亲爹,实在是你爹做事太混蛋,太招人恨!”
这回黑豆和毛豆倒是忍住了没急着发火,于是张幺妹便将当年那点事掰碎了讲给他们听。
“你们今天刚来,本来也不想重提当年的烂账。但有些话不说清楚了,心里总存了个疙瘩。免得以后说错话大家不痛快,你们三兄妹就给我听好了。我们张家不同别人家,儿子是草,女儿是宝。别人家是盼儿子盼得眼睛都快脱窗了,我们家是从你们太婆那一辈起,就想女儿想疯了,连做梦都想!你外公呢,当时就是你太婆给我找的赘婿,一共得了五个孩子,你娘就是唯一一个女儿。原本也是要让你娘跟我一样招婿入赘的……”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一个错眼没看住,就被你爹哄了走。”
一说到这里,张家人脸上表情都有些难看。村子里本来就讨厌姓李的,结果家里最宝贝的女儿/小妹就是被这么个姓李的穷小子给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