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男女授受不亲,李妍年年纪再小,也有十一岁了,总不该和赵旭睡在一个仓库里。张大宝便将两人安顿在相邻的两个仓库里,临走的时候还是不放心:“真不跟你舅妈一块睡?这么大一个仓库,黑乎乎的就你一个人,你真不怕?”
李妍年好笑地推了他出门:“舅舅你就放心吧,我胆子大的很,舅妈晚上要跟我一个床,她也就别想睡了。你们明天都还要早起准备开铺子,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舅舅你赶紧回去睡,我也累了准备歇了。”
张大宝说不过她,只好摇摇头不放心地走了,留下个灯笼给李妍年夜里照明用。
李妍年刚收拾妥当准备躺下,门上便是清脆两声。
“谁?”
赵旭小小声地回答:“我。”
李妍年:……
她挣扎起来开了门,门外赵旭抱着几床被子,一副要来投奔她的样子。
“你怕不怕?要不夜里咱们还是睡一间仓库,我地铺打得离你远些就是……”
李妍年眯着眼:“不怕。”
赵旭:……
可我怕啊。
“算了,你进来吧。就是明天得早点起来,别被我舅舅他们发现了。”
赵旭虽然不明白李妍年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这种好事,他又不傻,肯定是不会自己往外推的,立刻抱着全副家当蹿了进去。
等两人铺完被子重新躺下的时候,李妍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几乎是沾着枕头秒睡。
赵旭隔着几米距离,与黑夜中慢慢描绘着她有些模糊的眉眼,嘴角微弯。
今天没能及时回李家村,反倒因祸得福,让自己能这样近距离地和她共处一室。
算起来,荷花这次染病,又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原本李妍年就一直在意兵役这件事,托荷花的福,赵旭心里隐隐有了个主意,要是他那个父王肯配合的话,免了整个郡的兵役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到时候李妍年脸上的表情,赵旭嘴角越弯,满意地吃吃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杜回春是在荷花病都好了三四天的时候找上门来的,进门劈头就问:“你给她到底吃的什么药?”
李妍年还维持着给他开门的姿势,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先看了一眼跟着他来的小厮,看着倒是脸生,不是先前那个叫什么黄莲的。
杜回春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嘴角扯了扯:“他早就被打发回家了,你要是还记着之前的事,倒是还能把人给找回来。”
李妍年就是想确认一下他们家今天一共来了几个不讨喜的客人,要说记仇不记仇的,肚量也没小到那份上。她回过头看向杜回春,难得见他脸上露出些许傲慢以外的神情。
“你说我堂姐荷花?”
“染了热疫却没死的除了她还有谁?”杜回春不耐烦地反问一句,见李妍年一点请他进门坐坐的意思都没有,眉头又紧了几分。
李妍年正想着该想个什么借口把人打发走呢,赵旭忽然从里头跟着出了来,淡声说道:“是杜大夫来了,顾家别庄上已经有人跟你说过这事了是吧?”
顾家别庄?逸王府的人?只是赵旭什么时候又回逸王府去过了,还悄摸摸地瞒着她和杜家勾搭在一起了?
李妍年满腹疑问,任由赵旭领着杜回春进了屋。随他来的小厮摸摸鼻子,自觉地留在院子里没跟着进去。
“说吧,都是怎么回事?”李妍年叹口气,满脸求知欲地看向赵旭。
赵旭毫不意外她的反应,淡声解释道:“你不是想除了这几个村的兵役吗?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咱们是买不了人命,可反过来,这些规矩也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比如?”
“比如有疑似疫情的州郡,为避免引起军中病乱,当年可免征兵役。等病情得到控制,确定再无传播危险,才可解除禁令。”
李妍年顿时明白了,赵旭一定是跟逸王说了荷花染病的事,而逸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决定与之配合,以热疫为由,压下以清水镇为圆点辐射至周边所有村庄的兵役。
“可是,就我堂姐一例热疫病症,朝廷能同意吗?”李妍年还是对这件事情的可操作性表示怀疑,她这几天都忙着照顾病人,压根不知道赵旭背着自己已经做了这些打算,除去一开始的惊讶,现在她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被背叛感。
荷花的病是怎么治好的,他当时也在场,不可能不清楚,这其中有太多不能外道的秘密,甚至事关生死。可他转眼就把荷花的事情给捅到顾家别庄去了,赵旭到底想干什么?
赵旭要是知道李妍年这会儿心里所想,指不定得觉着有多冤。此刻他还觉着自己替李妍年做了一件大好事,解了她心头之忧,大尾巴正翘得厉害呢,便不无骄傲地卖弄道:“这个你放心,一切都有赵……我父王罩着呢,再还有杜家当大夫的少爷在,这事一定能成。”
杜回春这时才觉着自己有一点存在感,应声说道:“其实并不止你堂姐一例病症,其他村也有类似病人,只不过彼此相隔不在一个村里,病死了村民也只以为是饿死了或冻死了,没人往瘟疫上想。”
李妍年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杜回春回到之前的话题,朝李妍年逼问道:“到底是谁给你堂姐换的药?还有药方和药渣在吗?”
李妍年原本还想着该拿什么理由搪塞他呢,这会儿听他这样问,倒是找着思路了。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赵旭就抢先说道:“是个游方的先生,路上遇见我们,听见哭声便问了几句,晓得是个这样情况,便留了几个药丸子,说吞服就好。总共三颗药丸,也都叫病人吃下了,什么都没留下。”
杜回春明显不太相信这一番说辞,但看李妍年和赵旭两个的脸色,也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这一趟显然是白来了。
作为医者,虽说杜回春不是那种有父母心的人,但生平遇见了必死的病人,心里总还是觉着遗憾和懊恼。遗憾自己生平所学并未有解,也懊恼在定数面前,自己仍是无能为力,并不像人们称呼他的“活神仙”那样,真能活死人药白骨。
可这一次不同。
明明是将死之人,也经他之口,确定是生日无多,可转眼那人偏偏救活了,还是活蹦乱跳些许几十年都死不了的那种!他救不了的,旁人随手救了,这种感觉就跟生吞了个蛤蟆一般恶心难受。
杜回春难掩失望地看了两人一眼,准备起身告辞,出门前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叹了口气:“照你们这样说,那游方先生也是无处寻觅,那真是可惜了,杜家庄上,朱子村里,也还有几个这样的病人,病得还比你堂姐浅些。我原本以为,还能从你们这里问出些什么……哎,既然这样,我先回去回话了。”
李妍年下意识出声叫住了他,可等杜回春真回过头来,眼含希望地看着她时,李妍年脑中警钟敲响,仓库里调动了一半的兽用抗生素又落了回去。
她咬着唇,半是回忆半是假装,和杜回春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先生有说过那丸子是照着清瘟败毒散造的蜜丸子,怕我不信他,还说过里头的几味药材。”
这下子杜回春和赵旭两个人都看向她,只不过前者是激动,后者是惊讶。
“都有哪些?你快说,等等,你家里有笔墨吗?我得先记下来。”
赵旭很快就把东西给准备齐全了。
李妍年装作费力回忆的样子,其实是照着系统里的商品说明页里的方子念,每样药材的分量她只说是记不清了,相信杜回春身为一个大夫,而且还是医术比较高明的大夫,对照着总能摸索出来的。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当时我就是看他还像个正经大夫的样子,而且你都说了,我堂姐时日不多药石无医,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好歹最后试试,结果就这么试成了,我姐当天就醒了过来。”
杜回春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墨渍,不放心地又跟李妍年核对了一遍,这才如获重宝地离开了。
等人走了,赵旭看着李妍年的脸色并不太好的样子,心里一个突突,小心道:“村里的兵役解了,你怎么看着还不高兴?”
李妍年朝他龇了龇牙:“差点被你吓死,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你什么时候去的顾家别庄?下回要做什么之前千万跟我说一声,好歹有个心理准备。”
赵旭委屈:“这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
李妍年翻个白眼,可别了,这回惊是有了,喜?好吧,也是有一点的,至少短期内,她那点圣母病引起的幸存者内疚感不会再来折磨她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父王怎么肯同意?兵役不是现在朝廷的头等大事吗?揽下这件事算是有些触朝廷霉头的吧?你父王竟然也肯替你出头?”李妍年忍不住好奇,问道。
赵旭哼了一声,不是很想提:“你没看朝廷的邸报你是不知道,这次征辽,官家有意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李妍年显然很是吃惊,这好端端的皇帝不做,要这么作死真是谁也拦不住啊,没听说过术业有专攻吗?好好的当一个太平昏君不好吗?非得学人家玩这么高难度的?
赵旭眼里暗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事与官家身边那两个脱不了干系。虽说如今大辽已经是日暮西山下,实力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且还有三千钉,十万铁骑可还存了四万有余。而官家这边……”
赵旭失望地摇了摇头:“官家是被猪油蒙了心,底下军队里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恐怕是一点都不晓得。他找邢肃风回京的时候但凡能多问一句,便能晓得这繁华底下,是个怎样的溃烂无形法。可官家只想要那颗吞之能扶摇成仙的龙珠……”
他忍不住又是摇头,其中内里,有些他即使是说了,李妍年也不一定能听明白,便拣着最重要的和她说了。
“官家如今一味好大喜功,又执迷于长生之道,这次御驾亲征,说不定就要诏令各地王爷回京,随御驾一起征辽,好显天子威仪。赵瑞就是算着了这一点,才肯借着我给的梯子往下爬,有免征的牌子在手,他就能安然待在顾家别庄上,免受性命之忧。”
李妍年没想到荷花这一场热疫,竟然还引出了这一番故事。
“既然如此,那其他王爷呢?你和逸王爷都能想到的事情,其他人难道就没想到要防一防吗?要是到时候大伙儿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都拒绝入京,官家会不会恼羞成怒,要发办你们?”
赵旭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眉眼都笑成了一道月牙:“这个你放心吧,太祖开国以来,这王姓的是越发不值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生。生得多了,更是越发价贱,教养比之前朝,与莽荒无异。就我爹那一堆兄弟姐妹,脑子清楚不犯傻的,一只手便也数够了。前头你难道没听说过,杜家便是花钱买的公主下嫁。历朝历代,都找不出这样的荒唐事,独独到这一代,王宫贵胄,论价可得,可笑,可笑!”
李妍年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悲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身为这个世界的统治阶级之一,赵旭作为一个热血少年,应该也有所希冀,有所抱负过的吧?可大宋这艘将沉之船,他一个不能管事的小小水手,即使心中有万千想法,如今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看着,亲眼目睹船沉的那一刻。
能赔上的,也只有轻的不能再轻的一声叹息。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年后。
日头才刚刚升起,李家村里已经有人在田埂间开始一天的劳作。
“欸,老李,这么早?带着儿子一起种地呢?”说话的是李大叔,老天爷今年总算开眼,落了点雨水,但要种回水稻还是差得远,如今地里种的和村里人一样,都是从李妍年那边换来的旱稻,土豆,还有番薯等耐寒,需水少又产量高的好东西。
李青山和李军山回头看李大叔一眼,见是跟二房关系好的,眼神都暗了一下,沉默着没有搭腔。
李老头倒是乐意和李大叔聊上两句,点点头,说道:“今年听红豆那丫头的,试着种种这苞谷。这片地前头种了两茬番薯和土豆,也该换换了。这东西不比那番薯土豆,娇气得多,要多费些力气才能种好。他们两兄弟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叫过来帮忙种种地。”
说话的功夫,李青山李军山两兄弟自觉没趣,扛着锄头就往田头去了。
李大叔趁着人走开,压低了声儿和李老头说道:“这不是红豆他们的地吗?青山和军山也肯来啊?”
李老头从鼻子里哼了口气:“这两年他们两家交不上租子,又不肯拉下脸去红豆那儿换种子,到头来还不是拿我这张老脸从几个孩子家里借的粮?还欠一屁股债呢,哪来的骨气吃白饭?昨儿就跟他们说过,要么就跟着我到田里种地,趁着这两年我这身子骨还做得动,带着他们好歹也能攒些家底。等过两年我不中用了,几个孩子那边他们要还是拎不清态度净干些糊涂事儿,那以后日子什么样也就是他们自己的造化,怨不得别人了。”
李大叔闻言也是一阵沉默,心想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老头这活了大半辈子了,临老来还要为着底下几个不省心的小辈操碎了心,半点福都没享着不说,指不定儿子儿媳背地里还怎么怨恨他呢。
“李叔,那你忙啊,我还要往地里去呢,趁着天凉,赶紧把地给浇了。回去还得帮着我家婆娘做扣子去,现在她也是那点心思全扑在这上头了,做个半天扣子,再到地里山里挖点野草草药,换的米面就够一年吃用嚼头,更别说家里用番薯叶南瓜喂的那些鸡,比起来现在种地都不合算了呢。”
李老头叹口气,想起自己家那口子还有那两个儿媳妇,可不是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做扣子,回去要是不骂个一两声连口热饭都险些吃不上。
说起来他也都能理解,谁让这活儿家里不管老少,只要会点针线的都能干,来钱又容易。他瞧瞧地里黑褐色的泥,再瞧瞧那才冒出丁点头,还绿油油的嫩芽:“谁让咱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这种地啊,再没盼头也舍不得把地给荒了。”
李大叔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被触动了些心思,笑道:“是啊,还是李叔你说得对,这地就是咱庄稼人的命,不管怎么着,有一天就得种一天。”
李大叔和李老头这天早上的一番对话,也正是如今李家村这些庄稼人的共同心声。这两年来,外头打成什么样老百姓是不清楚,但每年各种各样新添下来的增赋税名目,大伙儿却是有目共睹,也恨之入骨的。
年成都坏成这样了,可那些大老爷们什么都不管,只管问底下的伸手要钱,要粮!他们这几个村子还好,能从顾家杜家手上接活干换粮食,不然早像黄河那边的庄稼汉子,饿不住活不下去,拎着扁担就掀了旗子造反谋出路去了。
如今挂靠在杜家顾家的照顾下,他们勤快些干活种地,还能养活这一大家子。这一年来,也不知道他们村镇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了,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逃荒躲灾的外乡人。先前大伙儿还怕这些逃难的心黑手辣,躲在镇上会惹什么麻烦,没想到杜家顾家的有远见,直接把人都引到他们的作坊里,做扣子换吃的,不但让人活下来了,还解了大伙儿的忧心,功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