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杜两家的异常表现让李妍年格外在意。
虽说如今杜家庄和清水镇上集中了之前逃荒过来的大批流民,更有顾杜两家在众人完成每日劳作之后,强制抽取壮丁结成乡勇定期操练,但这些人在李妍年看来,还只是闲散力量,看家护院或许还成,保卫一方水土就难说了,要是碰上不要命的造反流民……
李妍年不禁怀疑,逸王爷应该是有所部署的吧?否则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仍携着逸王妃涂氏安安心心地借居在顾家别庄上。要按常理推断,早在有叛逆出现的时候,他就应该回到自己的封地。毕竟是自己成王后多年居住的旧地,心腹、护卫、力量,无一不是闽地更为适合他避祸安身。
可他偏偏就留在杜家庄上不走了,这一住,就是三年。
只可惜每次问赵旭这个,他总是笑而不答,或是故意扯开话题,留李妍年一个人抓耳挠腮的,急得不行。
这年开春也不是全无喜事,赵芳在四月上旬给顾家添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哥哥先落的地,据顾家的小厮招财说,长得极像顾明远小时候。妹妹晚哥哥一刻钟左右才出来,生的更似赵芳。
“人都说男肖母,女肖父。我们家少爷这对双胞胎却刚好跟人调个个,一生下来就满屋馨香,窗外雀鸟成群报喜,如此异象,未来小公子和女公子必是不凡哩。”
赵旭从清水镇上回来,特意学舌模仿了招财等人的口吻和李妍年说笑:“才生下来的孩子,又是商人所出,还学战国春秋圣人临世造势,听来都觉着荒谬可笑。你是没在场听见顾家那几个小厮说话的神气,这一番文绉绉的说辞,怕是出门前让家主逮住了背了个滚瓜烂熟才放了出门的吧。还小公子,女公子,我当时险些没绷住当着顾家人的面笑出声来。”
李妍年却眼神复杂地扫了他一眼,赵芳如今两个亲兄长都已经没了,涂氏又是那个不理俗务的样子,整个逸王府只剩下赵旭一个有实力袭位,她这是慌了才有这样的举动吧?虽然不知道赵旭对袭位这件事有没有想法,至少赵芳是把他当成了假想敌,已经从娃娃抓起,开始造势了呢。
只是等两个孩子长大还得等很久吧?赵芳这么心急,难道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个疑问并没有在李妍年脑海中滞留太久。
徐子君他们去年九月份回到清水镇上,李妍年就一直以香木料巨多,开采香料费时费力,暂时不需要再进新货为借口,将两艘船都扣在潜水码头一处河湾里备用。结果从去年等到今年,仓库里的香木料都开采完了,用废木料做成的手串摆件也都做完了,清水镇上还是俨然战火中的乌托邦一般,一直云淡风轻。就在李妍年开始考虑,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莫子山的金田金大王便由淮南改道,一路举旗向东而来,途中不断吞并各大山头的悍匪强盗,等到了清水镇界碑外时,匪众之数已达五万多人。
强兵压境,来人又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附近几个村庄镇子顿时陷入恐慌。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帮贼人只在镇外五里地左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接连五天,都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攻打清水镇的模样。
又过了几天,李妍年就从街上听说,逸王爷赵瑞听说镇外有悍匪来袭,不顾僚人劝阻,星夜出城劝降。逸王爷温和仁善,又礼贤下士,果真说动这些贼人,放了兵器,投诚衙门。
其中细节,只短短数日,便在附近村子中衍生出了无数版本。连着平日里压根不关心这些事情的李大娘说起逸王爷赵瑞,都会眨巴一下眼睛,露出些许崇拜和向往的神色:“说的是逸王爷啊,他待人可真好,大伙儿都说他一点王爷的架子都没有,连那些贼人都被王爷感化,立地成佛了呢。要不是有王爷在,咱们这些村子可就危险咯。”
李妍年心想,这逸王爷要是放在现代,这么能营销炒作自己,做不成流量应该也能做个经纪人。她可不信他光靠着一张嘴就把五万之巨的反贼给成功诏安了,说不定这些人原本就是他四处置办下的人手,正好趁着各地叛乱的最好时机,从暗到明——从见不得光的王府私兵,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诏安军,光明正大地纳入自己麾下罢了。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饭桌上谈起这个话题,李妍年没避开黑豆和毛豆,直接说了自己的猜想,难得的,赵旭这回没有再回避,沉默了片刻后,才点头肯定了她的话。
“这么说以后咱们这儿就安全了,就算来了别的山大王也不用害怕了,有旭子哥的爹爹在呢。”
和李妍年预想的不同,毛豆和黑豆两个听了一点都没觉着该担心之类的,反而因为镇上多了五万多的“自己人”,不是乡勇,而是还打过流民见过血的那种真正的士兵,顿时生出不少安全感,脸上都是不自觉的轻松笑容。
大概一个月前,李妍年就让黑豆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妥当,一家人全都搬到了铺子里暂时住着。徐子君等人也被她要求着都在附近租了地方暂时住下,连着毛豆都被她拘在家中,不再去私塾中念书。
一来饭铺离着浅水码头近,万一真发生点什么,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及时安排跑路。二来呢到他们铺子里吃饭的人多,各形各色的都有,留在饭铺中也能趁机打听一下外头的情况,免得大难临头,自己还做聋子瞎子,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清楚。
黑豆和毛豆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她这么做是为着什么,所以今天小饭桌上得了赵旭亲口承认,他们顿时安了心,松了口气。
李妍年却轻松不起来。
接连几个月,陆续都有各地的强人纠结过来,又陆续在逸王爷赵瑞的诏安之下,温驯如羔羊,一一被纳编入乡勇府兵。
到这年九月,官家因筹集不出进贡给大金的岁币,下发旨意至各州各府,勒令大户豪强月底前按人丁数目,一人再献金百两,举反旗者更众,连着东京城都险些被流民给一把火烧着了去。
一边是怨声载道,天怒人怨的内乱,一边是咄咄逼人,下使者面斥官家的外敌,整个大宋在一片风雨飘摇中艰难求生。
是年十月,即使在层层搜刮之下,官家还是没能凑上这年的岁币。大金先是以威逼,后是以利许,议定贵女可抵金一百。此等辱国之举,满朝文武自然非议满满,只是敌不过官家一意孤行,不仅将自己宫中嫔妃侍女足数押出,连朝中重臣之女都未能幸免。
当李妍年从赵旭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官家做得实在太过软弱可欺了些!想她一个局外人听着都觉着这种耻辱痛得刻骨铭心,那些被迫献妻献女的人家,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赵瑞就是在这个时候举了王旗,反了。
先是从属地,打到了隔壁王叔的封地,占了不到半个月,便又向北吞并了其侄儿赵胜的封地。赵瑞麾下从最初的七万,逐渐壮大到十万,十三万,二十万……一路上不断有人死去,也有新的血液加入。
这场内乱延绵一年之久,大金也趁机南下,踏破了东京城,一路扫荡到淮河,抢掠高兴了,还没碰上赵瑞的主力军便又退了回去。
大宋就这样在内外夹击之下,轰然倒地。
次年,赵瑞带着新的世家豪强入住东京城旧皇宫,改国号为新,自立为帝,一直暗地里资助他造反大业的顾家和杜家也一跃而起,俨然成为东京城中最耀眼的新贵。
只是当赵瑞平定下朝政,回头想起派人回清水镇接回赵旭时,才发现赵旭,还有李妍年一家,早已不知去向。
三年后,南洋嵬几岛上。
一身麻布简衣打扮的李妍年背着手,沿着沙滩慢慢往回走着。一路上不断有挖海螺捡贝壳的孩子们叽里咕噜地用他们自己本地的土话跟李妍年打招呼问好。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简单的日常对话还是能听懂些。她持着笨拙的口音回应这些孩子们的问好,结果不出所料,孩子们又是冲着她一阵咯咯咯的笑,这其中自然有善意的嘲笑,但更多的是欢喜和期待,因为这个新近定居在岛上的漂亮姐姐口袋里总是有很多糖,而且每次都很大方地分一些给他们吃。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李妍年到家的时候兜里已经全空了,黑豆正在院子里劈柴,家中虽然有不少仆人,可他就是闲不住,逮着空便要自己动手做些农活。
劈柴便是他最热爱的日常之一。
岛上气候湿润,不趁着天干的时候早些准备起来,到雨季家里就该没柴烧了。
“回来了,你嫂子等了你半天了,衡儿又闹脾气,吵着要你。”
李妍年应了一声便往里走,一路遇着家中帮佣的仆人,又是一阵阵的问好声,却也掩盖不住身后不断传来的劈柴声,先是斧子入木的沉闷声,接着是木头破开的脆裂声,每每听来,总能让李妍年觉着十分心安。
黑豆是到岛上第二年的时候娶的妻,叫珍珠,是岛主最疼爱的一个女儿。两人在言语不通的情况下一见钟情,黑豆二十左右才开的窍,不开还好,一开就跟老房子着火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月闪婚,两月闪孕,足月生了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大得能把屋顶给捅破了。
李妍年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子,抱他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可偏偏家中所有人里,这小子就最认她。出门超过两小时没出现在他眼前,这小人儿就能把自己哭背过气去,还谁哄都不行。这专一的黏糊劲儿搞得黑豆和珍珠这两个做人爹娘的都忍不住要吃味,一个指头戳着喊自家儿子小王八蛋。叫到后来连正经小名都没人记得,索性换了蛋蛋。
赵旭一直在屋里坐着等她,看见她一脸郁卒,却熟门熟路地先从珍珠手里接过蛋蛋,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想笑。
他挪过去,就着她的手逗了逗孩子,好看的眉眼低垂着,睫毛浓密如扇,在高挺的鼻子两侧投下一片诱人的阴影。
“今天收到邢大哥送来的消息,我爹已经放弃找我,立了新得的小儿子为太子……”
李妍年逗弄孩子的手势一顿:“你不后悔么?原本你要是选择留下,如今住在东宫中的,就该是你。”
赵旭笑着摇头:“自然是后悔的。”
李妍年心里一紧,还不待她说什么,赵旭便倾过身,柔声在她耳畔低语道:“可我不来,错过你,日后只怕更是后悔。”
“所以,你欠我许多呢,用一辈子来还,可好?”
李妍年惊讶抬头,正巧撞进赵旭深邃的眼神里。
“好。”
她听见自己这样轻轻说道,面上一道烧红,竟再不敢看他。
珍珠带着仆人轻笑着四散去,顺道把刚想进门的小舅子也一起带走了。抬头看看院子里还在挥汗如雨和一地柴火过不去的丈夫,她忍不住笑了。
明年这个时候,家里或许又要添丁了呢,他多劈些柴火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