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姐受了惊,孤会告诉姜尚书,书院之行恐要择日了。”裴琅慢条斯理地收起剑,递给侍从,最后开口,嘴上的话温和有礼,可是视线却一下也没往姜君瑜这边看。
姜君瑜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子忍不住想打颤,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冻的。
“好。”她摸摸鼻子,答应下来,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补充:“之后的日子没空的话就不劳烦殿下了。”
裴琅这时候终于才肯看她一眼了。
他弯了下嘴角,仿佛意有所指:“无妨,给姜小姐空出半日还是有的。”
姜君瑜好像此刻才意识到他称呼的变化,她抿了下唇,思考了一番,无论姜家要抱的大腿是不是裴琅,总之人是不能得罪的。
好吧好吧。
没办法,姜君瑜想着,不情不愿地开口:“知道了……太子表哥。”
裴琅好像怔忪了一下,很快又将眉眼舒开,他颔首应下,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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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折磨人的手段多了是,用什么刑具都有讲究,今日听说太子要来,他是极爱洁的人,大理寺卿担心那些血污碍了他眼,叫人上些留不下什么外伤的刑罚。
牢狱里不亮明火,多是昏昏暗暗的,隐隐绰绰。烛火影落在裴琅脸上,他看起来没什么太大表情,和大理寺卿说话的声音如同往日一样,温润而谦顺,仿佛被送来的人根本不是刺杀他的。
一个刚入大理寺的廷尉没见过太子,有意讨好,忙不迭地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端过来。
然而忙中出错,他一时不察,脚步一个踉跄,壶里的茶水倾数往裴琅身上倒去。
裴琅堪堪避过,然而还是漏了一点茶水沾在了袖口处。
廷尉也知道自己犯大错了,以头抢地了好几下,嘴里胡乱的“请太子饶命”。
大理寺卿一口气吊着下不来,梗在心口,气得不行,赶紧呵斥他:“干什么吃的?做事毛手毛脚,还不下去!”
把人赶下去之后,又小心翼翼地 抬眼见裴琅神色。
他脸上没有恼色,只是将袖口叠了几下,见刘寺卿心惊胆战地看他,还和他宽慰笑笑:“不妨事。”
刘寺卿新官上任,也是第一次和太子接触,没想到他果然好说话,性子也好,松了口气,继续喜笑颜开:“那歹人还没招,嘴咬得紧,还请殿下跟下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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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姜府后,姜君瑜果不其然被姜父喊过书房去了。
姜善中平时对子女严肃,此刻强装和气,看起来笑比不笑吓人。
他上上下下将姜君瑜看了一圈,确保她没什么伤方放下心来,又问:“遇险的事我都听说了,太子殿下人怎么样?”
“没什么事。”姜君瑜吃上了那叠知竹送来的桂花糕,甜滋滋,叫她心情还不错。
姜父默然,把桂花糕巴拉过来,不让她继续吃,继续恨铁不成钢:“我是问你他人性子怎么样!”
这要怎么说?姜君瑜思考了下,没想到答案,正纠结怎么回答,忽然灵光一闪:“爹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姜善中被说中心思,摸下鼻子,有些心虚地将桂花糕往她那边推了下:“咳,我也没有这么说……”
姜君瑜一个头两个大,桂花糕也不吃了,怕姜善中不死心,心说不行,无论是为了姜家还是为了自己,都得看看裴琅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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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永七年,民间出了个连中三元的状元,然性子实在不羁,终未得陛下器重,那人愤而辞官,最后没了踪迹。
无人知晓,那人现在成了太子身侧的幕僚。
“殿下觉得是谁下的手?张云松?穆林?还是……”
“姜善中呢?”裴琅垂着眼皮,一下下,很仔细地擦着自己手指间的血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郑朝鹤一顿,低声:“太子何出此言?”
裴琅将帕子扔下,回过头,朝郑朝鹤轻轻地弯了下唇:“马车是姜府的,去书院也是临时起意……”
他恰到好处地停了话头,郑朝鹤是聪明人,能猜出他的言外之意,刚要继续同他讨论,就见裴琅脸上笑意多了一点,开口:“刘寺卿。”
那歹人嘴再硬也挡不住那些不重样刑罚,有好几次差点没抗住,没料他在舌底下藏了一枚毒药,所幸太子发现及时,只是毒素入体,贼人昏了过去。
刘寺卿没料到这半个时辰什么也没问出,怕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没用,跟上来阿谀奉承了几句。
裴琅和他打了几句官腔,耐心已经要告罄了,他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自己的袖口。
他的暗卫十三护着太子许多年,收到示意,快几步走上前来,和太子行礼,低声开口:“殿下,前段日子的反案已经查出了,吴氏一族皆伏诛。”
裴琅点头,应了声,复而将头转回来,问在走神的刘寺卿:“寺卿还有什么事么?”
刘寺卿赶紧将自己的思绪拽回来:“下官恭送太子。”
直到见不到太子的背影,他才松了口气,后背一层冷汗却怎么也停不下。
他忽然想起。
方才那个毛手毛脚的廷尉同样姓吴。
陛下疑心愈重,前些日子陛下遇刺,吴氏大逆不道,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其他吴姓子弟。
思忖许久,他到底开口,吩咐旁边的人:“这几日叫吴廷尉休沐吧。”
第04章
窗外春光正好,枝桠缝里透进几片春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叫姜君瑜不自觉眯起来了眼。
台上的女夫子很快留意到她这边的动静,推开戒尺,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
姜君瑜被身旁的福嘉推了下才回神,很自觉地同夫子眨眼求情。
夫子不吃她这套,板着脸:“回去将《白林诗集》抄十遍给我。”
姜君瑜皱了下脸,恹恹应下。
裴琅说要罚人,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连姜善中都知道了,看着她抄书,姜君瑜上回的十遍还没写完呢,又来十遍,愁得头都大了。
直到散学了人也没好。
前段日子的十遍福嘉抄得手都酸了,知道这是苦差事,同情她,宽慰:“夫子那里的好糊弄,我有个婢女,写得一手好字,学得也惟妙惟俏,你抄几遍,我叫她仿着你的字,交上去得了。”
姜君瑜稍微好受了点,抬起头,脑袋蹭蹭她的肩,含糊地应下,下巴点在她肩上,一下一下的,她小声:“给太子表哥的能不能也这样糊弄过去啊。”
福嘉这回倒是拎得清:“不行,表哥识字厉害着呢,我先前被罚,好几次糊弄他都被发现了,十遍换成了二十遍……”
姜君瑜哀声,一边按着手腕往外走一边腹诽:“那么多字,手都要抄断了……”
福嘉跟在她后面,出馊主意:“不然你去同他说一下,我觉得表哥对你挺好的……我都听说了,前段日子他不是还特地带你……”
她话忽然止住了。
姜君瑜没把她的玩笑话当真,视线顺着看过去。
是定远侯的小世子。
姜君瑜只见过他一面,道听的途说倒是不少。
他今年刚满十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结果入书院第一回 的马球赛就输给了福嘉,气得不行,索性后面在投壶中赢了她一把,扳回一局。
福嘉也是个不服输的,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跟杠上了似的,非要争个你我。
林长风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了一下,落在姜君瑜脸上微不可查地停了一瞬,耳尖泛红。
他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口:“是姜尚书家的小姐么?”
“是啊。”福嘉第一次听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心觉奇怪,把姜君瑜往自己身后拉了下,先一步回他:“也是我表妹,不许你欺负她,没事让开……”
林长风被她噎住,顿了瞬,调理一下,到底没调理好,干瞪着她:“你瞎说什么!我好心听见你们要找人抄书,帮你们来着,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帮了!”
“谁稀罕!”福嘉朝他也“哼”了一声,拽了姜君瑜就准备走人。
姜君瑜倒是对他说的人有点好奇,也无心同他结怨,调和两人:“什么人啊?”
又低声和福嘉说:“你那个婢女终究也是一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们不如找两个人一起抄,也快一些。”
福嘉一想,倒也是,可是已经拉不下脸了。
姜君瑜一看福嘉的神色就知道她的想法,继续打圆场:“福嘉也是为我好。”
福嘉见好就收:“好吧,给你一分薄面。”
林长风于是这才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同窗,是李侍郎的幼子,写得一手好字,仿技亦出众,可以找他帮忙。”
福嘉在记忆里翻翻找找,实在没找到这个李侍郎家的幼子到底是谁,质疑:“靠谱么这?”
“瀚章院早散学了,我估摸着他回府了,我明日把人带来,你们就知道了。”林长风信誓旦旦。
*
信鸽羽翼雪白,足上系着一只小巧的竹筒,从天际飞过时被人干脆利落地射了下来。
那人箭技高超,鸽子只受了皮外伤,鲜血也出得少,再养几日便能好全。
十七将竹筒解下来,信鸽扔给一旁的十八:“好好养,万一有用。”
十八刚打算今晚同他烤了这只鸽子,闻言痛心,怕自己越看越想吃,干脆将视线移开,愁。
做太子的暗卫差俸自然不少,自是月余他就花了大半,现今一枚银子都挤不出来了,难得想加加油水,这只鸽子竟然还有用处!
十七看他神色就不放心,又嘱咐了一次,得到对方的保证才握着竹筒进殿。
裴琅正和郑朝鹤下棋,郑朝鹤才学精湛,却是个臭棋篓子,下不了几个眼看要输了,耍赖要退回去。
裴琅轻轻一抬眼皮,弯下唇,指尖衔着一颗白玉棋子推抵着他的指尖,问:“先生要赖账么?”
他话说得直接,面上又似笑非笑,郑朝鹤知他温润面下是怎么样的狠戾,怵得慌。加上一把年纪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对!我下不赢!”只好将棋子一扔,含糊:“不比了不比了!谁人不知裴太子一手烂柯下得好……”
十七从门口进来,当即为裴琅说话:“棋,是先生要下的。”
还不忘补充:“每次都是。”
郑朝鹤棋技烂,偏偏还爱拉人下,闻言抱着棋盘气呼呼地找了个角落待着,呛十七:“哟,小哑巴有什么事?”
十七话寡,郑朝鹤也乐得逗他。
他不理人,将手上的信笺给裴琅递过去。
裴琅顺着信笺的纹路,指尖最后轻轻点到了信尾处,他很平静地看着纸上的内容,最后摩擦过信尾的痕迹,将信纸靠近烛火处烧了。
郑朝鹤还没看是什么内容呢,坐起身来,过去瞟了一眼,略有些心惊,倒吸了口气。
信上书着“影卫被捕,子时处理。”
“那人实在胆大妄为,何不趁着这封信找出幕后之人。”
裴琅将信纸烧净的灰烬尽数倒落,他语气波澜不惊:“墨是寻常墨,纸却不一般,信尾纹是常王府的,如此显而易见地指向常王府,又那么凑 巧然十七截了,这信的作用也只能是将注意力往常王府引,留它无用,不如烧了。”
常王是当今圣上胞弟,圣上留他在京,他为人好大喜功,又鲁莽冒进,郑朝鹤对他评价不高。
“常王狼子野心,”郑朝鹤点头:“就算这事不是他所为,也不能留。”
裴琅不置可否。
郑朝鹤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心里骂人呢,凑上去,问:“骂什么?”
裴琅弯了下眼睛,好脾气地回他:“我骂,他蠢钝如猪,愚不可及,被人借刀杀人也不会只有一次,早晚会死。”
郑朝鹤应和地点头。
接着听他补了后半句。
“哦,我那叔叔还是个臭棋篓子。”
郑朝鹤:……
*
姜君瑜第二日也没能见到林长风口中善仿技的李小公子,听林长风说他这几日风寒了,和夫子告了假。
又是一个风寒的。姜君瑜对李小公子很是同情,但同情归同情,那十遍的《白林诗集》也是真烦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福嘉手肘撑着窗,半边身子探出去,问外面的林长风。
“不知道。”林长风叹口气:“不过他体弱,起码得病个好几日吧,你们要是急的话,后日一起去常王妃的生辰宴?虽在病中,大抵也会去的。”
常王妃算是从小看着福嘉长大的,福嘉自然是要去的,也拉着姜君瑜一同去。
姜君瑜确实很想要人同自己抄那十遍的诗集,没多犹豫就应下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还问了一句:“太子会去么?”
“表哥要是不去,常王指不定怎么在背后说他呢。”福嘉虽然很喜欢常王妃,却不怎么喜欢她那莽夫表叔,她小声:“他小肚鸡肠着。”
姜君瑜宽慰她,心里有点高兴,正好后日可以再试试,看看太子到底是不是好人。
第05章
姜君瑜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爱出门,姜善中听说她要去给常王妃贺生辰,还稀奇了一会,又从库房里找出上好的羊脂玉簪子叫她拿去做寿礼。
常王与圣上非同母同出,所幸他性子直率,在夺嫡中站队了位,圣上于是在京城给他辟了院子,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好好地养着。
“常王府大着呢。”福嘉想到幼时自己在这抓迷藏,直到天黑了才被路过的婢女找到,嘱咐姜君瑜:“我去找表嫂请安问好就来陪你。”
姜君瑜不喜欢动弹,闻言点头,和她说自己不急,福嘉于是快快活活地去找常王妃了。
林长风是定远侯世子,自然留在前厅客套着,福嘉所幸和他约了一会在后院见见那个李小公子。姜君瑜留在后院的亭阁等他们。
常王府的亭台楼榭布置得很有巧思,姜君瑜这个位置恰巧能看到下方莲花池的胜况。
早春,莲花池还没开,热热闹闹挤了一大片荷叶。
她在亭内找到一小盘点心,一边托着脸思忖,一边掰碎往池内投了几颗。
猝不及防从指缝落了一小块下去。
她一惊,眼见那块半碎不碎的糕点直直落下,没能正中池中。
姜君瑜只好探出半边身子去看。
糕点是春日特制的桃胶糕,内里夹了桃胶,原本是半碎不碎的,撞到人身上的时候倒是彻彻底底碎成了一小块。
姜君瑜的视线从地上那块糕点挪到那人脸上。
更不凑巧的是,那人是她此行顺便的对象。
姜君瑜敢做不敢当,当即矮身,躲在层层叠叠的栏杆后,她紧张得几乎半点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得很快。
好在她恰巧卡了个好位置,底下的人看不大清。
姜君瑜于是得以悄悄停住动作,听着底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