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很多时刻他都有这种感觉。
最开始干杀手的行当, 枪口的目标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睁着干涸的眼角对他说谢谢的时候;加百罗涅的九代目躺在病床上, 他推开门,一眼看见大限将至的好友的时候;废柴阿纲与他并坐在阶梯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不会让你死掉的时候;昏暗而潮湿的水族馆里,某个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说着这辈子什么时候死去都不会遗憾的时候。
他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以前最落魄的自己,却在她回头望来,他发现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还是熠熠生辉的时候。
一般而言,里包恩会装作无事发生,或者视情况闹出一点让人吐槽的事,以此缓解这种不上不下的干涩。比方说,他可以捏住友寄新奈的脸,或敲敲她的脑袋,说些肯定能让她忍不住笑着想打他两下的话。
可那会儿是不同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的眼泪太过滚烫。于是这名世界一流的杀手只是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正如某个饱含思念的深夜那样,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拥抱。但其实是他自己想要。
然后和当时一样,他把他的老板搂在怀抱里。
友寄新奈乌黑的发丝长长的,垂在他的臂膀上。她的声音闷着,有很重的鼻音,说这一天过得那么顺利,果然是杀手的埋伏。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
他说,我经常教学生一个道理。
是什么。
只要肯下决心就什么都能做到。
老板没再说话。
里包恩低下头,侧脸能透过碎发感受到她额头的体温。他不由翘起唇角,问怎么了,别人家的寿星过生日可都是很开心的。即使他知道她很开心,也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变成总是泪眼汪汪的十六岁。
里包恩当然知道。因为经历是最轻易的感同身受。
早在轮船沉浮的海夜,他听着有人轻声地唱着生日歌,为他崭新的岁月鼓掌。她说之后再补一个像样的蛋糕,他说他就要这一个。那一瞬间脱口而出坦白的心情让杀手感到有些无所遁形。
所幸没有被追问,否则他的表情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里包恩见过她掉眼泪的模样,平时也没少见这家伙喝多了的样子。刹那间飞远的心绪又被手指上的力道拉回。他的女孩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杀手挑起眉,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圈小巧的空气被她捏在指腹之间。他看到友寄新奈似乎呼吸都停了,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清醒、认真又忐忑难安。仿佛此时正是什么极为郑重的时刻。
她将那圈无形的戒指对准他无名指的指尖。
烟花一束接一束地冲上夜空。
嘭嘭闪烁的天幕之下,里包恩一时竟也分不清耳边的烟火声和心跳声的区别。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她喝醉后常常表现得神色清醒,思路却会变得难以捉摸。
友寄新奈在无名指前面钻研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用脑袋辛苦地考虑些什么,又将空气指环挪到他的食指前。
里包恩又想敲敲她了。
然而,楼下赶出来看烟火的家伙们仰着头,很快就有人率先注意到二楼阳台――玛蒙受贿后非常高效地把这栋房子幻化成了二层的城堡,欧式的弧形阳台正是他刻意安排的看烟花的好地方,只不过被某个酒鬼搞得根本来不及看――的景象。
里包恩听到好友g田家光醉得不轻的破铜锣嗓子。自从生日宴开始后,他就一直在拉着新奈喝酒。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躲在上面干什么呢,怎么这种事不提前跟我说啊~?!”
烟花还在燃烧着。下面的人的惊呼声与起哄声却水涨船高。有人和蔼地守望,有人捧着脸惊叹,有人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四处求证;有人拉着朋友又跳又叫,犹如世上再也没有那么值得激动的事情。
有人只顾着大笑,一边喊着,答应她,答应她。
里包恩哼了一声。
在他那醉晕晕的、完全没被外界影响的恋人似乎苦恼地发现空气戒指不合尺寸之际,他抬起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随即缓慢地,不容置喙地,在她怔住的目光下,将无名指伸进隐形的指环。
烟花的剪影映在指侧,如同货真价实的火炎。
里包恩感到她攥着他的力道微微收紧。友寄新奈的指尖有点发颤,却仍在他放任得近乎鼓励的态度中,沉稳而坚定地把束缚推到最底端。
直到套牢为止。
第138章 里包恩视角(二)
早些时候, 某位老板就在她的社交平台上建立了一个私密相册。此人那时的想法非常单纯:
只是在冲绳拍的照片和视频太多,于是单独分类出来而已。
除了这个相册以外,还有不少诸如游戏截图、校园时期、出差等等分类, 以免以后要找照片之时因为太杂乱而浪费时间。
但渐渐地,里面的照片和视频不再局限于这第一个夏天。
友寄新奈只要拍到任何她觉得有意思的影像, 都会随手塞进相册里。包括里包恩默默等待太烫的味噌汤凉下来的模样(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表现得并不明显);到中国香港拜访风,一起去体验做糖人, 杀手唰唰勾出的一个卢浮宫建筑图形的糖;
甚至还有她倒了一杯没放方糖的咖啡,里包恩抿了一口就去拿糖包的模糊背影(他平时自己喝一般都要放三颗)。
后来, 某个被记录的对象略施小计, 就加入了该私密相册。
他报复性地把自己拍的影像上传到里面:抓着他手指不放的家伙的睡颜;从公司楼后门踩着余晖或月色,向他或走或跑来的身影……还有另外一些令他的老板非常想删掉的实况照片。
譬如两人去意大利旅游, 友寄新奈手里刚吃了一口的三明治被海鸥猛然叼走的瞬间。
她的头发与裙摆被海风呜呼呼地乱吹,一手还保持着拿食物的动作,过了两秒才抬起头。紧接着脑袋又被路过的海鸥抓了一下。倒霉的游客顿时无语地笑, 又慢腾腾地捂着脸蹲下。
镜头记录着在她鬓边、肩头、背脊翻飞的长发。罗曼式的教堂建筑。红色与灰色的地砖, 灰暗的喷泉。蓝得深沉的天空, 黑色的发丝。发丝下泛红的耳朵。
保镖则因没有及时守卫三明治和雇主脑袋的安全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没什么。三明治再买了一个新的,而他只需略施第二次小计就又能见到她的笑脸。
这些得以记载的影像,有些是无心插柳,有些是刻意而为。
有一回, 里包恩在某个雨天点开相机, 稀有地, 善良非凡地, 难能可贵地没有捉弄懒虫新奈的意思。他只是恰好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然后忽然想这么做了而已。
雨天。他记得, 一场滂沱大雨。
自从被威尔帝暗算,眨眼间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之后,里包恩只花了十分钟就搞清楚情况。
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没有七的三次方,没有自作主张的上古种族。现代的黑手党势力――说难听一点,它们正在逐渐落寞。原本以血统延续为传承的家族纽带不再稳固。有的黑手党继承人不仅是泛性恋,还会堂而皇之地去地下酒馆当脱衣舞郎。家族成员与街溜子的区别变得越来越小。他们一天内最忙的时候恐怕是跑腿帮老大拿快递和外卖。
半个月后,深夜。东京仍然车来人往,霓虹灯牌颇具后现代主义风范地闪烁着。
那时还是个二头身小婴儿的杀手坐在24h咖啡馆的外设遮阳棚下,桌上摆着氛围灯、插花瓶与喝了一半的意式浓缩。他知道路过的行人正以惊奇的神色投来注目礼,但他早就不会放在心上。
里包恩捏着比他身形还要大几倍的报纸,认真地读完新闻板块,以及额外从情报贩子那里买的有关时空穿越研究的科学家信息。
直到服务生第12次状若无意地在他座位附近扫地,小孩才折起报纸。
他喝了口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他打算再乔装去赚点钱,买张机票前往印度――据说那里正有一名研究员在做时空穿越的秘密项目。即使这个消息并不可靠,甚至很可能碰到了情报贩子和人贩子的黑心商业链,他即将面临的是一次拙劣又愚蠢的拐卖。
但里包恩只要能看到一点成功的迹象就愿意尝试,而且去探一探、旅个游也未尝不可。换句话说,杀手在这个世界待了半个月了:他无事可做,闲得发霉。
小豆丁放下杯子。
就在这时,遮阳棚外的地面浮现出比夜更深的阴影――都市的夜晚本就黑不到哪里去。圆点一片一片,如斑点般晕染开来。行人隐隐发出惊呼,走得慢的人开始跑动。他嗅到夏天闷热的潮湿的空气。东南季风正在大显身手。
很快,雨越来越大。
在四周徘徊的新来的服务生终于上前,弯腰道:“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密密麻麻的雨滴拍打着棚顶,发出紧促而沉甸甸的闷响。他转过头,从帽檐下望出去,雨帘如同无懈可击的流动的幕布。
天黑得漫不经心。这座城市蛰伏在阴沉沉的低气压里。
里包恩拿起陶瓷小杯,朝店员开口:“再给我做一份提拉米苏。”
打发走了服务生,杀手小口啜饮着浓缩咖啡,一面闲来无事地望向令行人作鸟兽散的透明的幕帘。他等着。
倾盆大雨驱散了夜生活的热情。提着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撑伞,赶不上末班车,满脸痛苦地打着出租;驻唱的乐队狼狈地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只有几个疯了一样的青少年尖叫着要拥抱大雨。他们拍完视频,不出片刻就一路又笑又骂地淋着走远。
野猫窜进垃圾桶。人类逃进建筑物的庇护里。
整个街区仿佛只剩下粗鲁的雨声。
杀手等着。等雨停下来,他将要启程。
然后咖啡店对面的办公楼侧面有一扇门被推开。有人从建筑物里走出来,停在原地。失去拉力的门在她后背缓缓阖上。
刚好地,恰好地,那条街上在那会儿只有这么一个慢吞吞地活动着的身影。漆黑的雨帘绵延不绝地切割着她,以至于令他看得有点模糊。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此时正是深夜快一点钟,那是一个刚下班的年轻人。
青年在狭窄的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随后,这身影坐到了地上。她盘着腿,背靠墙,宽大的电脑包就放在腿边。她把手伸进那扁扁宽宽的手提包里头。
之后回想起来,组成这次印象的都是恰到好处的小小的意外性。
里包恩以为能欣赏到没带伞的社畜干脆继续掏电脑工作的情景剧,便往那多瞥了一眼。
但他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
易拉罐隐约是深红色的外皮,握着它的手在雨中透出一种颇为苛刻的白。他继而望见白色的衬衫,她把袖子卷到手肘。他瞧见黑色的头发,她扯开皮筋,盘起的长发打着疲惫的卷,披散在颈肩。
她用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头发,就不再搭理它。兴许是坐得不太舒服,又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里包恩以为这是一个职场失意的人,在被迫加班后借酒浇愁。
但她又只是靠着墙,微微仰头,一边看雨,一边喝一口酒。偶尔多喝一口,接着仔细地看一眼易拉罐的包装,摇一摇。貌似是觉得好喝。
喝完了,又掏出一罐。
里包恩以为她或许马上要喝得微醺上头,或者可能将要在原地睡着。那么作为一名成熟的绅士,他会帮忙搞点掩护的东西,以免这个年轻人被危险盯上。
但她喝了第二罐,似乎喝不下了,放到了地上。旋即缓缓伸了个懒腰,又靠回墙壁。
她看了一眼手机,最后也把它放到一边。
这道身影被大雨洗刷得朦胧,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可里包恩知道自己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咖啡喝完了。他看见她两手抱臂,再次盘起腿,依旧盯着沉重的雨帘。她在高楼的罅隙之中注视着天空。
杀手不由也抬起头,望向雨珠的来处。
他在那半个小时和这个陌生人看着同一场雨,单纯地等着同一场雨停。
等,等着。无论在哪个世界里总是很难有一个能一起发呆着等着什么的人,这个人的存在会忽然让人觉得什么也不干地享受慢时光并不是一件需要愧疚的事。等到迟来的雨水恋恋不舍地逗留,在棚角细腻而晶莹地垂挂着,不时滴落。他的提拉米苏只吃了一半。她一手提起包,一手拎着酒罐,站起身,摇一摇又抿一口。
雨夜朦胧得像一场清醒梦。
凌晨一点多,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步伐平稳,踩过湿润的地面。没了雨帘的遮蔽,里包恩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着她绕出公司,抬起拿着易拉罐的手,熟练地腾出两根手指松领带,解纽扣。
衬衫衣领下的第一粒纽扣被捻开。潮热的夜风趟过她的耳鬓,几绺发丝被汗打湿,富有人情味地黏着颊侧与脖颈的皮肤。里包恩想起很多电影的画面,但实际上他平时并不常看电影。
忽地,她如有所觉地往这边投来一眼。
在这同一时刻,里包恩的耳旁响起门铃叮铃的声响。
他扭过头,发现只是雨停后有新的夜猫子钻进这家深夜也营业的店里罢了。杀手转回目光。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拐角。
里包恩收回注意力之际拿起咖啡杯,刚凑到嘴边,顿了顿又放下。
他看到自己小小的手。
来到异世界半个月,这家店他来过很多回,也经常待到深夜。也许有无数次和某个人擦肩而过。只是他在翻情报,她混在晚高峰之中下班回家。
杀手叉了一口提拉米苏吃。
他突然觉得拖几天再去订机票也不是不行,反正也没别的事做。
第139章 里包恩视角(三)
世界上有一种心理效应, 叫作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
它本质上是频率错觉。也就是说,当你发现了一个先前从未接触过的新概念、新知识或新想法后,这些崭新的事物就会四处出现在你的生活当中。在此之前, 你的人生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譬如有一天,你第一次了解到“洁癖”的概念, 那么忽然间你便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再次注意到它:和朋友聊天时,对方提起某个星座有洁癖;听家人唠嗑时,对方讲起某个同事有洁癖, 别人递来一把钥匙他都要用手帕擦一下。
即使以前你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里包恩也不例外。
那个潮闷的、令人回过神才发现后背被汗打湿的雨夜归于平静,迎来第二天的破晓。他仍然待在东京。与先前半个月一样, 他搜集情报, 偶尔赚点外快,打点关系――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张罗好了初步成型的人脉网。总而言之, 他依旧做着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闲事。
唯一不同的是,里包恩照旧来到咖啡馆外座,点一杯浓缩, 不时多点一份甜品, 却不再只是埋头研究于两个世界的问题。
榛果与巧克力的味道暧昧不明地夹杂在咖啡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