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灵鸦破阵,陆修的眼波漾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往苏灵那边望去,苏灵的目光也恰好递了过来,苏灵暗暗一笑,更加炙热地盯着陆修。
陆修既不羞怯,也不恼怒,反而坦然道:“做的不错。”
没想到陆修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坦荡地夸赞,苏灵垂眸道:“过奖。”
众弟子听得苏暮山的安排,纷纷得令,各自去打点法器,只等出发,眼见内厅里只剩几人,陆修这才把昨夜厉鬼之事同苏暮山说了。
苏暮山本就是火爆脾气,听得两人昨夜如此凶险,更是怒发冲冠:“竟有这等事?风陵山庄虽修习阴阳道,可从不参与这些邪术,我以性命担保,风陵山庄无人炼制生魂,莫说生魂,死魂都不会有,若真有门人做这种事……”他顿了顿,神色阴冷,“真当府上两位老天师和我是死的吗!”
两位老天师指的便是苏灵的祖父苏旷和她二爷爷冷松吟,两位的阴阳道术法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若说真的有门人敢私炼生魂,恐怕的确是活腻了。
苏暮山又道:“眼下清明正好在府上,不如同我一起将山庄上下搜个遍,也好帮我风陵山庄做个见证,”他又看了看陆小白,想到了正事,“正好小白也来了,小辈们的课业不能落下,能否请清明这阵子在府中讲学,让小灵和那些小辈都来听听训教。”
苏灵心知苏暮山是要撮合她和陆小白,倒没什么反感的,又想到这些时日能听到太微道翘楚陆修的教导,绝对百利而无一害,当下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陆修点头:“听苏庄主安排。”
听完苏暮山的训话,已近晌午,陆修被苏暮山留下,两人要商议搜捕之事,苏灵乐得清闲,拎了两壶好酒,往清溪涧深处去,只见烟雾缭绕,翠竹掩映,花树成堆,红的涨破眼帘,已到了苏旷和冷松吟平日居住的晨昏堂了。
篱笆门外是两行菜畦,冷松吟常在此培植稀奇花草,现下种的仙草叶片尖尖,开一簇簇黄白色小花,苏灵摘下一朵在鼻尖嗅嗅,有一股股淡淡的焦糊之味。
苏灵皱着鼻子推开门:“二爷爷,这是什么药草,好生难闻。”
卵石小径掩映在两丛兰草之中,一路蜿蜒,在蓬草亭前停了下来,亭中对坐两位对弈老翁,左侧那人持白子,鹤发白须,脸庞清瘦,星灰色长袍垮垮一拢,笑眼一眯,甚是怡然自得;右侧那人持黑子,正举棋琢磨,被推门声惊扰,转过脸去。
这人明显较那白须老者显年轻些,发丝黑白夹杂,用一顶宝蝉金冠束的一丝不苟,墨色长袍,鲛丝玉带,举手投足间,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看见苏灵时,他眸光一动,看见苏灵手中所捏花草时,他眸光又是一动,腾地站起,三两步便行至苏灵面前:“小祖宗,这冥河草有剧毒,碰不得,快些扔了!”
苏灵“哎哟”一声,十分听劝的将手中的冥河草往地上一丢,手心在衣裙上蹭了几蹭:“二爷爷,我刚才还闻了它,无大碍吧。”
话音未落,苏灵只觉指尖微微麻木,尝试运气,只觉胸口一股真气凝滞,甚为不畅,冷松吟已从腰间取下一瓷瓶,往苏灵手心倒了两颗丹药:“速速服下。”
“那是你二爷爷入药用的,极难成活,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些,宝贝的要命,我平日都不敢碰。”说话的正是苏旷,只见他捋了捋白须,懒洋洋的往后一靠,神色坦然,同冷松吟的焦急大相径庭。
苏灵服下两颗丹药,拍拍沉闷的胸口道:“祖父莫取笑了,我再也不敢了。”
见苏灵并无大碍,冷松吟神色缓和些许,又踱步坐回蒲团上,继续思索刚刚那步棋该如何落子。
苏灵撇撇嘴,坐在一旁,不满道:“您二老常常闭关不出,祖父就在晨昏堂打坐辟谷,二爷爷就在天机阁捣药炼丹,三个月未能见您两位,难得相见,也不问我学业,也不问我姻缘,可见不是真心疼我。”
苏旷也应和道:“你二爷爷一向争强好胜,这局若是不能赢我,恐怕半月都不同我说话。”
冷松吟冷哼道:“师兄,你惯会编排我,”头也不抬,又问苏灵,“那你近来姻缘如何啊?”
苏灵笑道:“听说上个月李先生来府上提亲了,给他家那个小儿子,叫李植的,幸得当时我在外游猎,并未在家。”
冷松吟抬头了:“快叫你父亲回绝,那小子有二十五、六了吧,年纪大不说,长相也不端正,十岁的时候鼻涕还拉得老长。”
苏旷也正色道:“听你二爷爷的。”
苏灵道:“父亲必然是回绝了,这不这两日又找来一个玄清派的小辈,叫陆小白的,要撮合我俩。”
闻言,冷松吟手上微微一顿,“嗯”了一声。
半晌,他终于落下一枚黑子,又问道:“那你近来学业又如何?”
苏灵走到两人面前:“那可有的说了。”说罢便把游猎的经历同两人细细讲了,末了加上一句:“父亲还把陆仙师留下了,这阵子要在府上开坛讲学呢。”
苏旷呷了一口茶水,悠然道:“好事好事,是哪个陆仙师?”
冷松吟手上一顿,缓缓道:“是玄清派陆净虚家那小子吧,叫陆清明的。”
苏灵一拍手:“正是,此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道法高强,长得也十分端正。”
冷松吟面色竟有些冷了:“这个人你不要想,他心无旁骛,是一心求仙的,你们并非良配。”
苏灵一愣,反应了半晌,无辜道:“我哪里想了……”
三人喝着茶聊了半日,眼见日落西山,在晨昏堂用过饭,才从清溪涧回到自己所住的后院。
明日陆修便要讲学,卯时上课,苏灵本想早睡,可在榻上翻滚许久也没有一丝睡意。
只因她心中一直在想昨日遇见的厉鬼,这鬼怪来的蹊跷,她今日去清溪涧,一件事是外出游猎了许久,此番归来要去拜见长辈,再有一件事就是想重游昨日打斗的场地,看看能否找到些线索。
逛了一圈,线索虽然没有,却被她发现一样东西。
她在草丛中发现一丝黑雾,用银针挑着装进了封魂袋里,那黑雾的气息和昨日那厉鬼极为相似,想必就是那厉鬼身上之物。
反正此刻也无睡意,她想了半晌,起身把灯点了,在箱子里翻出一件滋养魂魄的法器,乾坤盅,有这乾坤盅,就算只剩一缕元神,置于盅内,好生滋养,便能养出整只魂魄来。
她把玩片刻,从封魂袋里将那丝黑雾取出,置于盅内,透过镂空铜盖,清晰可见那缕黑雾在乾坤盅内缓缓旋转起来。
虽然不知道能养出什么,但总是聊胜于无。
如此折腾一通,更是睡意全无,索性穿上外衫,又游荡到清溪涧去。
此处山川秀美,人杰地灵,常能孕育出草木精怪等一些小玩意,苏灵有次发现血祭术法不仅能收伏灵兽,还能收伏鬼魅精怪,之后便时常用血祭收一些鬼怪类的灵随。
此刻她又用灵符召出了三只小鬼,想抓那奔跑的树精,却见剑光一闪,将那几只小鬼劈了个粉碎,那人的目光如冬日霜雪,冷冷望着她。
苏灵本蹲着地上,循着那冰冷的剑锋一路看去,又看见了一双冷淡的眼睛,她疑惑道:“陆仙师?您大半夜不休息,来此处不会是为了抓我吧?”
陆修冷冷道:“你是如何收伏那些鬼怪的?”
她蹲的脚也有些麻了,缓了缓,站起来走到陆修身边:“如您所见,血祭,不过这个术法我没见别人用过,是我自创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没等她说完,陆修冷冷将她打断:“身为修仙之人,遇见鬼怪不加以铲除,反而收伏为己所用,而且你可知跟鬼类血祭,会沾染因果,折损阳寿,你的阳寿就这样多吗,可让你折损在此处?”
苏灵也听不出这话是提醒她还是问责她,当下也有些不耐烦:“陆仙师,纵然我同鬼类血祭,也不触犯修仙法门吧,人有好坏之分,鬼当然也有好鬼恶鬼,这些无法投胎的小鬼,遇到您这些正义之士,马上就要魂飞魄散,我用血祭保他们魂魄,等来日他们功德圆满,我再放其投胎转世,我做的可是大好事,怎么让您一说,就好像是无恶不作了。”
陆修面色更冷:“强词夺理,人鬼殊途,你本就不该驾驭此物,更何况风陵山庄刚出生魂之事,你再如之前一般放肆胡闹,岂不是把风陵山庄更推于风口浪尖之处,这些你可想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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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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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灵知他对时局的分析的确中肯,当下也不再顶撞他。
可他今日也刚同她说了,不论阴阳道还是太微道,只是法门不同,没有正邪好坏之分,那时,她自以为遇到了知己,两大派系本就修习方式不同,只要不违天道,不做恶事,都是好路子,凭什么太微道就样样高贵,而阴阳道的所有门路都要被人踩上一脚。
况且阴阳道本就可以请神御鬼,那她用血祭来收伏鬼怪,又有何错处?
见她不答话,目光也很气愤似的,陆修又道:“苏灵,我虽然从未教导过你,但你十七岁能解厉鬼之毒,能用灵鸦破障,能自创血祭,你是非常聪慧的学生,说是天才也不为过,苏庄主让我讲学,我便算你半个先生,你若想听我的教导,请你务必先走正途。”
正途,正途,苏灵冷笑一声:“呵,孤鹜山陆修,也不过如此。”说罢,她将地上铺开的符纸胡乱一收,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回到房中后,苏灵越想越气,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她一向道心坚定,从来没理过旁人怎么说,可今日偏偏这样失礼,她虽不觉得自己不对,可方才跟陆修说的话的确过分了些,况且陆修说的本也合理,并非故意为难。
苏灵摇了摇头,眼下觉是睡不成了,她便在榻上打坐到天明,直到寅时末了,也到了早课的时间。
虽然方才发生了些许不愉快,但苏灵还并没想跟陆修决裂,一来是这点事情还不至于,二来玄清派此次过来的目的是要跟她相亲,她不想意气用事,被人认为她瞧不起玄清派,破坏了两家的关系。
苏灵收拾了书本,梳洗一番,换了件火红的衫子,灵鸦叫唤不停,在苏灵周身盘旋几圈,颇有嗷嗷待哺之感,整间内室,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你莫添乱了。”双手一扑,灵鸦便被叉在两手之间,将它送回鹦鹉架上站定,苏灵拿起桌上的匕首,划破指尖,对着架上的水槽挤了些许鲜血,拍了拍灵鸦的头道:“喝吧,祖宗。”
随手扯了一方干净的绢帕缠在流血的指尖处,便往藏书阁去,推开那扇门,除了陆修端端地坐在长案前看书,整间内室还无旁人。
苏灵目不斜视,经过他时行了一礼:“先生。”便匆匆走到角落处坐了下来。
陆修抬起头,见苏灵低头看书并不理人,半晌,他问道:“你不高兴?”
苏灵淡淡道:“不敢。”
“是因为昨夜的事?”
苏灵缓缓抬起头:“是有一点,不过不怪您,怪我,你我本来也不是同路的,是我自以为是,以为遇到了知己。”
陆修望着她,眼神中没有丝毫躲闪之意:“若你是因为那些话生气,那我今日仍是如此说,日后不可跟鬼类沾染,你若想修习,我可以教你更好的方式。”
“您教吧,我听着,反正我已经坐这了,也不能逃课不是。”苏灵眼波流转,玩笑似的说出这句话。
陆修见她毫不在意,眉心蹙起,面色微微不悦。
恰逢此时,几位风陵山庄的弟子已带了书本走进了藏书阁,见到陆修都尊敬地行礼,不多时,阿蘅和陆小白也进来了,见到苏灵坐在角落,两人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了中间。
苏灵仔细打量了陆小白一番,容貌昳丽,淑人君子,面色白白净净,为人谦虚谨慎,是个极好的人。
可也仅仅如此了,她们也许会是很好的朋友,但若说结成姻缘,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三人寒暄两句,苏灵问阿蘅道:“你们二人赶得倒巧,一起来了。”
阿蘅打开书本,笑道:“谁说不是呢,我推开门正好看见小白兄经过门前,便同行了。”
陆小白笑道:“不如苏小姐来得早,明日我和阿蘅要早些来了。”
“嗨,叫我苏灵就行。”
陆小白莞尔一笑:“苏灵。”
苏灵暗道: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太微道的入门心法多为修炼内丹,讲究炼精化气,聚气化神,做到天人合一,方能顿悟乾坤,按心法所述,长久修行,才可结出丹基,修成内丹。
阴阳道弟子不需结内丹,故也从不看这些心法,里面所述内容艰深晦涩,不说一窍不通,也是不甚了了,苏灵翻来覆去看了两句,默在那里,越往下读眉头皱的越紧,翻阅完一页,她不禁心中骂道:这是何物?竟没一句能看懂的!
听陆修讲了,虽参透些玄机,但也不觉得完全参透了,便跟陆小白约了,私下若有时间,可以给她和阿蘅补习一番。
下课时,苏灵收拾了书本便走,经过陆修身边却被他叫住,他道:“若是有空来我这里拿三册书,还有今日课上看你愁眉不展,有不明之处,可以问我。”
苏灵笑着行了一礼:“不劳烦陆仙师了,小白会给我讲的。”
陆修点点头:“也好,苏庄主把你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论是问我还是小白,你学会即可。”说罢,转身离去。
见他离去的背影,苏灵不禁“嘁”了一声,岂料,陆修仿佛听见了一般,转头问她:“你不服气?”
苏灵被抓个正着,面色一僵,小声道:“没,服气,我服气。”
“你现在就跟我过来。”
那声音冷冷的,不容拒绝,苏灵整张脸皱在一起,心中怨恨为何自己这般不小心惹到他,一路跟着他到了房中,拿了三册书籍,离开时,陆修还不忘告诉她:“今日就看,明日我要考。”
待拿回书籍,又打坐了一阵,已是亥时末了,梳洗完毕,苏灵斜靠榻上,黑发如瀑,散落在她手中那册真经之上,她满面期待,翻开那本《内元宝录》。
只看了几页,便已思绪翻飞,没有几句是能看懂的,她把那书丢到一边,又想到陆修说明日便要考,一阵恨意陡然萌生,她爬到塌边把那册书寻回捏在手中,眼睛紧紧闭上了。
书册掩面,痛斥几句,又躺在榻上将被子裹住,大剌剌地滚了几滚。
发泄半晌,被子掀开一角,只露出脑袋,脸色阴郁地看起书来,每隔几页便有几行批注过的苍劲字体,墨迹犹新,显然是刚写不久。
心下了然,这些批注多半是陆修答应自己授课之后写就的,苏灵轻笑一声,指尖拂过那几行字。
太微心法在炼气修玄上的效果还有待商榷,在助睡安眠上却甚有心得,昨夜囫囵吞枣般看上半本,今早醒来已经不知是何时辰了。
眼见已是卯时二刻,早课已经开始,她打个哈气,手上不敢停下动作,快速收拾书册,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推门而去。
还没走出几步,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刺穿一支蔷薇,直直扎在地上,拦住苏灵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