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不见周道临有其他动作,苏灵疑道:“就这样?解了吗?”
周道临怒道:“你不信我?运功。”
苏灵抬掌运功,灵力自经脉遍运全身,畅快无比,散去的灵力也悉数回归,再无淤塞之感,不禁欢天喜地地再叩三下:“多谢师祖相助!”
她拍拍衣裙起身,问出自己的疑虑:“师祖,我还有一事不明,虽然我破术的手段不算高明,可也不至于毫无用处,短短两三日便又发作,是何缘由?”
谈到学术,周道临双目有神,答道:“你体内的恶鬼正是这酆都地狱的邪灵,你若不来这冥界倒也无事,过个十天半月这邪魅也便散了,可你恰在此时到了这个是非地,邪灵一沾冥界阴气便能复苏,再次扰你心神,不过你这次发作应该不及第一次痛苦,这邪灵还是被你挟制住了的。”
苏灵点点头:“原来如此,既然此术如此厉害,我又是七星派的正统传人,师祖不如将此术传授于我,我也好传承下去。”
周道临忽然察觉到问题所在,质问道:“百鬼缠身之术我只传过一人,乃是我徒儿松吟,你若也是七星派之徒,那松吟便是你师叔,他怎会用此术伤你,况且我刚才探你内息,你的灵力虽然有损却也高深莫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甚至在显儿之上,而你的灵法路数跟显儿也不同,你到底是谁?师承阴阳道哪家?我身死数年,没想到阴阳道还能出现这样的高手。”
虽质疑苏灵的身份,可问话时语气中仍然有掩盖不住的欣赏,他不在乎什么门派之别,这一生都在研究无上的修炼法门,著书立说,谋求新道,只追求修炼中的瑰丽世界,其他的都无甚关系。
苏灵听了他的话却是一阵发笑:“阴阳道?哈哈。”
她的笑声无奈又凄楚,让周道临感觉很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未知,问道:“何故发笑?”
苏灵抿住唇,神情忽而悲愤:“师祖身故数年,固而不知这世上苍黄变幻早已不复从前,阴阳道在六年前已经覆灭了。”
这覆灭的开端还多亏了周道临的推波助澜,便是自他堕入酆都地狱之后,阴阳道一落千丈,若没有他炼制生魂,坏事做尽,这崭新的历史篇章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掀开。
生前不知身后事,周道临自然不知道这些,听着她的话,什么阴阳道,什么覆灭,周道临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听却又感觉云里雾里,他自顾自缓了半晌才发问:“阴阳道,覆灭?”
周道临根本不信,这绝不可能,他身死之时阴阳道还如日中天,七星派还是修仙界第一大门派,座下弟子高手如云,苏旷,冷松吟已是天师,纵使是他那个整日无所事事拈花逗草的儿子周显也绝非寻常高手可比。
阴阳道的法术就算没落了也是比太微道强的,周道临有这种自信,可他见苏灵眼中流出的悲然又不似在开玩笑。
苏灵摆了摆裙角又跪下了,这次十分郑重地揖了一礼,面色凝肃道:“方才一直未对师祖报上名姓,很是失礼,弟子苏灵,师承风陵山庄苏旷、冷松吟,后家道变故,满门皆灭,苏氏门人,身死道消,灵受祖父临终嘱托,前往昆仑西寻寂无道人周显,拜入门下,修习六年,现已出山,一为当年血誓,以血洗血,以报全族之仇,二为光大道法,重建宗门,以全先人遗志,以上字字属实,请师祖明鉴。”
怕周道临不信,苏灵又补了一句:“我坠入这地狱时手中还拿着一把长剑,乃祖父苏旷的传家佩剑飞霜,可证明我的身份,现下可能落入了血湖中,师祖容我打捞上来一看便知。”
那一字一顿的表述让周道临的面色渐渐僵了,他沉默良久,才道:“旷儿都有这么大的孙女了,我到这地狱又多少年了……”
他早已不记得时间,也渐渐淡忘了世间事,什么徒弟,什么儿子他早就忘了,可听苏灵这么一说,他忽然又想到了飞雪时节,少年苏旷手持飞霜剑,意气风发地同冷松吟对练,每每此时周显便拿着瓜子躺在一旁边嗑边看,还时不时瞎指点几下,惹得冷松吟大怒。
周道临恍然半晌,才又沉吟道:“满门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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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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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灭门是在春日的霜林集会上,彼时二月,还有些春寒,又是在孤鹜山举办,山高峰险,比其他地方还要冷些。
前两日刚落了一场春雪,苏灵和许兰殊都罩上了狐裘斗篷,穿行在小眷池旁的梅林之间,偶有簇簇雪花从树枝抖落,落在眉心转瞬便化成几点晶莹的水珠。
许兰殊挎着苏灵的手臂,从枝头折了一朵红梅别在苏灵发间,眯眼笑道:“玉骨冰姿,再配这白雪红梅,当真是好看极了!”
许兰殊极擅绘画和书法,骨子里便自有灵韵,艺术总有相通之处,她在装扮美学上一向甚有心得,偶尔参与宴会,所画妆面必会引起世家女子争相效仿,她说好看就一定是好看的,苏灵坚信不疑。
摸了摸发间那朵红梅,苏灵道:“确实不错,就是插不住,我稍有动作便掉了,怎么打架。”
她的话说得生龙活虎,可语气却有些有气无力,许兰殊知道她并不想来这次霜林集会,这段时间也听到了众多关于风陵山庄的流言蜚语,无非是说苏灵操纵恶鬼,苏家两位天师身为七星派传人也不清白,或者把炼制生魂之事往苏家牵扯,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没有实证的混账话,没什么新鲜的。
可三人成虎,传得越多便越邪门,早先保持中立的门派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苏氏门人,仿佛沾了他们便沾了什么恶毒的东西,恨不得赶紧撇清关系敬而远之。
许兰殊听到这些流言气得要死,甚至修仙界中一些无名刊籍也随便乱写重伤风陵山庄的文章,她连夜执笔大写文章驳斥,可惜这些文字仿若流入大海,激不起任何一点水花。
她和一位书坊的老板是旧相识,暗中查探过让刊印这些文章的幕后之人,是慕容昭的门客。
慕容昭做这个幕后推手苏灵并不意外,甚至也在苏暮山的意料之中,自周道临死后,阴阳道已经风雨飘摇几十年,太微道诸家不满已久,与阴阳道这一战不过是早晚罢了。
而这一战的序章恐怕就在霜林集会,若是苏家不出席,便是心虚,是傲慢,是要独霸一方自此与太微道割裂的信号,若是出席了,兴许就会有千百种阴招在前面等着总有一招会把苏家拉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进退两难,苏暮山没有选择,苏灵自然也会同风陵山庄共同进退。
危急存亡,生死一线,稍有不慎便大厦倾颓,此时此刻,苏灵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兴致。
许兰殊想着这些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让苏灵被她的忧虑所影响,她的笑意更加温暖,答复苏灵方才的问题:“好,为了方便你打架,咱们不带这梅花了,我刚刚研究了一种梅花妆,我给你画。”
雕花铜镜映照出苏灵的面庞,许兰殊执笔端详了半晌迟迟无法落笔,捏着笔杆自言自语道:“多一分便满,少一分便缺,冷淡又热烈,这种气质甚是难寻,落不了笔倒显得我徒有虚名了。”
她摇了摇头,忽然眼睛一亮:“有了。”而后用红梅花颜料在她眼角下点了个小小的红点。
娇而不媚,艳而不妖,配上她此刻略微苍白的面容倒是十足十的楚楚可怜。
“成了!我要给这妆取个名字,就叫红泪妆,必定风靡。”
苏灵对镜无奈摇头笑道:“兰殊,这只是个红点。”
许兰殊不管这些,搂住苏灵的肩膀,挑眉道:“就用这个妆去见陆仙师,包你拿下。”
苏灵眯眼,许兰殊也跟着眯眼,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苏灵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握住她的手道:“兰殊,谢谢你。”
她真的做了很多很多了,哪怕众人皆唾骂苏家,她已然无时无刻不跟苏灵待在一处,有那么一次苏灵甚至开口同她说:“兰殊,咱们就此断了吧,让兰阶也不要再来找我,苏家指不定哪天遭祸,你们离我越近就越危险。”
许兰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强忍着眼泪道:“苏灵,你再说一遍。”
苏灵道:“我说……”她看见许兰殊的泪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也垂下头去抹眼泪,小声道,“我不说了。”
那一日两人抱头痛哭,当然苏灵是不会大哭的,她不怕死,只是害怕分离,她还没想好万一真有那么一日,该怎么跟这些好友告别。
包括陆修。
她一开始的确是有点仰慕他,毕竟陆修这样的天之骄子,又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恐怕鲜有少女不想多看他一两眼。
他稳重,古板,是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成熟,苏灵接触他时倒无太多别的心思,只是听说他要跟慕容嫣定亲时,心中有一丝失落。
直到东篱城那夜,陆修为了她跟神明借了一场星雨,她的心中忽然有些不寻常的悸动。
她觉得陆修待她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否则长阶证道之时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为她说话。
若她生在一个好的年代就好了,太微道和阴阳道之间没有这样剑拔弩张,他们之间兴许还会有点故事。
可现在不行,她不会拖一个前途坦荡的人下水。
于是她摇摇头:“我不再私下见他了,害人害己。”
许兰殊急道:“小灵,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我看陆仙师对你像是有情义的,你倒该问问他怎么想,莫要自作主张伤了有情人的心。”
许兰殊的那些话苏灵听进去一半,什么有情无情的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的处境也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只是她实在要跟陆修告个别的,既然打定主意不再往来,总该善始善终,和他有个结尾。
孤鹜山中有个偏远的院子,院中长了许多野兰,一直无人打理,那些花却越长越好,二月里开的兰花不少,可一场春雪过后冻蔫了很多,每当此时陆修便会宿在兰园中,日夜照看他这些兰花。
走在路上时苏灵便想怎么开口比较体面,甚至连对他的称呼都要想一想,算了算,她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陆修了。
长阶证道之后,她的双腿险些残废,拖着病躯在榻上修养了一个月才算好全,恰逢落雪时节,三两天便有一场小雪,每每此时膝盖便有些发凉,透到骨髓中的凉意让她彻夜难眠。
睡不着时她就听雪声,雪花落在松针上和落在池水中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当然,落在衣料上更不相同,那天,她静静听了一会,开门走了出去。
雪光和月光把院中照得铮亮,窗前果然站着一个雪白的影子,斗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的斗篷上缝着一朵小小的白花,静静开在雪夜里,显得很是孤独。
苏灵已经听闻,玄清派掌门陆净虚前日过世,掌门之位传于首徒孟照安,她的父母亲昨日便去了孤鹜山吊唁。
陆修一身缟素,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站在雪地里,和他胸口的那朵白花一样可怜,苏灵忽然感觉很难过。
她很想抱抱他,可以她现在的处境,多沾他一分都是罪过,一个自身难保的人不该去招惹一个可怜人。
想明白这些,疾行两步到了陆修面前,抬头看他:“怎么夜里来了?”
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凭苏灵对他的了解应该不是哭过,而是几天没合眼才至于此。
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确认她一切都好,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陆修忽然松了口气,温声道:“我很想见你。”
他知道说这种话很失礼,不论是以长辈还是老师的身份,都不该说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语,可他忍不住。
他自以为参透了生死之事,清净而来,清净而去,无牵无挂,无悲无喜,本来不该是件难事,可当陆净虚仙去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慌了,握着那双冰凉的手,再没有一丝生机流过,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死亡。
怔忪地唤了两声“父亲”,而后在塌边坐了一夜。
第二日陆净虚下葬,所谓下葬不过是一抔骨灰在不老峰上洒下,随风而去,从此自由。
陆修流下两行泪来,那一刻,他发疯一样想见到苏灵,他想见她,想触摸她,甚至生出了将她据为己有的妄念。
苏灵一震,她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从陆修口中说出,愣了片刻才道:“陆修,你好好说话,别让我想歪了。”
一股冷风从林间刮过,裹挟着松油的气息送到陆修的鼻间,他忽然有些清醒了。
低头看向雪地上那片洁白的月光,怅然道:“是我冒犯了。”
苏灵的嗓子很滞涩,开口时发不出声音,为了掩饰这种难堪,她只能“嗯”了一声。
“家中还有许多事只有师兄一人处理,我不能逗留,这便回去了。”
“好,节哀。”
在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苏灵脚步一滞,既然上次已经如此狠绝,干嘛还要再来一次呢,同他说什么?再强调一次我不喜欢你,请你离我远点?还是说虽然我挺喜欢你,但是我有苦衷,所以你离我远点?
简直有病,苏灵咒骂了自己一句,立马就想打道回府,恰在此时,一阵兰香袭来,抬眼一看,已到了兰园门口。
两扇古朴的木门虚掩着,苏灵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两步,贴在门边,而后一道温柔甜美,婉转如黄莺般的女声传到她耳中:“清明,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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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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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灵本想走了,听到这女声骤然心间一沉,提步上前,掩藏在门后静静听着。
“清明,我作了一幅画,想请你帮忙看看。”
陆修应道:“慕容小姐不妨去寻师兄,他今日应是无事。”
是慕容嫣,苏灵眉心一跳,已经蹙起眉来,没想到他们二人还有来往,心中忽然有些焦灼。
慕容嫣浅笑一声:“只耽误你片刻,也不行吗?”
苏灵甚至可以想象慕容嫣说这话时的表情,娇俏柔美,顾盼生姿,不论男女,哪个人见了能不心意一动。
果然,陆修无话了。
紧接着是画卷徐徐展开的声音,指尖摩挲画布的声音,慕容嫣轻笑的声音:“这画中的幽兰便是你院中的兰草,我闲时来过此处,每株都仔细临摹过,”她顿了一下,“而这木芙蓉花便是我之最爱,洁身守道,忠贞不渝,同样是高洁之花,我想将它们画在一处不算唐突,你觉得呢?”
慕容嫣出身高贵,教养极好,说话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既不咄咄逼人,又能一针见血,就连表达心意都是如此雅致脱俗,自有品格。
苏灵很难生起气来,更不可能怨怼她,只是摇摇头,往远处去了,边走边想:不是正中下怀吗?那难受什么?不能什么都想要,像个伪君子。
陆修当真仔细赏析了片刻,说道:“我院中的幽兰开在冬春交季,而木芙蓉花乃是秋季盛放,遇霜而死,故而又名‘拒霜’,你的画工不错,可这两种花注定无法花开相见,我无法评价好与不好。”
慕容嫣依旧不急,反而上前一步,仰面时眼中又多了几分坚定:“我不惧怕霜雪,你知道的,我从不出席宴会,可自你云游归来,我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是专程为你而来,不试怎知八月的木芙蓉无法开在雪天,我想陪你看这雪景,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