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了,月下清辉里走出一个雪白的身影,慕容嫣抬眸去看,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清明……”
好一声柔情似水的清明!好一行梨花带雨的眼泪!
若不是苏灵正在气头上,恐怕也要心软了,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陆修时见他眼中并没有吃惊的神色,仿佛能猜到慕容嫣在此处一样。
她忽然想到方才院外牌匾上的题字——清明阁,心中顿时一紧,以陆修的名字作为自己居室的题字,果然是纯粹又大胆的示爱!
还是陆修先开了口,他淡淡扫了慕容嫣一眼,微微颔首,又对苏灵道:“这里没有其他人。”
她甚至阴暗的怀疑陆修本就知道慕容嫣会在此处,这才来这寻她,毕竟曾经他们险些定亲,可不算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苏灵冷冷道:“那不是正好,无边夜色,旧情难叙,咱们一路赶到这来,好像就为了遇着她似的。”
这语气简直可以用冷嘲热讽来形容,她知道此时说这些话更显得自己面目可憎,反而衬托的慕容嫣乖巧懂事,可这些话却仿佛千斤之重压在心上,让她不吐不快。
“的确是巧合,我和慕容小姐没什么旧情可以叙。”陆修定定看着苏灵,他这个人平时很冷淡,可表达自己时又十分直白,很难让人有遐想的空间。
苏灵被盯得别过眼去,慕容嫣的脸色更加白了,她十分优雅地支撑着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时又是平日里那副高傲自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鼻腔,看了看陆修手臂上的伤口,她黛眉一蹙,对两人道:“我可以送你们出夜寒山,也可以让你们在此处养伤。”
苏灵颇不耐烦道:“我还用你送……”
我可以绑架你,杀了你!
后面两句倒是没有说出来,她不想在陆修面前展示自己人性的阴暗。
慕容嫣道:“是,两位天师的确无需我来操心,可你们现在的状况若游荡在夜寒山随时都会有危险,真是面对面交锋,两位未必能占上风,倒不如安心疗好伤,我送你们出去。”
能屈能伸一向是苏灵的优点,她想到陆修身上的伤,不禁忧心,点头应下:“好,就按你说的办,但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慕容嫣道:“我修为不高,怎敢在两位天师面前弄虚作假,况且……”她顿了顿,“我也不想兄长一错再错,可我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如今生灵涂炭我劝不住他,只愿你们能出手阻止……”
她的语气不似作假,虽与慕容嫣相处不多,苏灵却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坦荡的女子,即便此时此刻也不卑不亢,与她相比,自己方才的心思彷佛过于卑鄙无耻,正当稍感歉疚之际,又听慕容嫣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如此,苏灵冷哼道:“说。”
慕容嫣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陆修:“清明,我想同你最后再聊一回,有些话,我不想憋在心里。”
苏灵简直要杀人了,忍住拔剑的冲动,苏灵抢先一步道:“慕容嫣,你不要得寸进尺!”
在冥界那夜,苏灵已经认定跟陆修确认了非比寻常的关系,虽然两人没有明说,这一日也没什么逾越的举动,可那样亲密的接触,每一簇细小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楚,到了如此地步,两人总该是更近一步了。
既然如此,她怎么还能容忍慕容嫣同陆修单独相处,她发誓,只要陆修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喜悦,就立即将他们二人都杀了。
陆修的神色倒是极为坦然,他肃然说道:“慕容小姐,你若想为我师兄报仇,那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等你修成那日再来找我。”
“……”苏灵沉默了。
慕容嫣却不急不躁:“不是这件事。”
她又看向苏灵:“苏姑娘,虽然你我相交甚少,可我很是敬重你,六年前苏氏发生那等惨剧,只留你一个孤女,我凭心自问,若此事落在我的头上,我必然是一日都活不成的,更惶说漂泊远乡求道,我不及你,故而陆清明喜欢你我毫无怨言。”
苏灵平日极其擅长唇枪舌战,思路清晰,舌灿莲花,别人一句恶语,她已想出数句回击,可她偏偏听不了这些夸赞,慕容嫣言语真诚,句句戳在苏灵的心上,竟让她一时语塞。
心想:不就是跟陆修说几句话,倒是也没什么不可以。
慕容嫣又道:“我少时倾心陆清明,不瞒你说,时至今日仍是,陆天师仙风道骨,为人淡泊,这些年不知拒绝过多少倾慕他的女子,因此,得不到回应时我也并不气馁,毕竟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陆修眉心一蹙,他很想打断慕容嫣,但又不想太过失礼,又见苏灵听得津津有味,只得默然站在原处。
她的眼神飘向好处,好似想起些什么,缓缓道:“可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他并非如此,他能听懂那些似是而非的情话,甚至飞蛾扑火地回应那些热烈情感,长阶论道,他竟说替你受罚,苏氏灭门,他情愿跟你一同消逝,我越是看过他爱你的样子,就越是放不下,所以我可以同他再说几句话吗,就当了却我这一生的遗憾。”
陆修对慕容嫣本来没有太大的印象,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苏旷的寿宴之上,那时陆修十年云游刚刚归来,那也是慕容嫣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出席宴会。
后来慕容嫣跟陆修表达过几次心意,她很有分寸,见陆修不愿说下去,她便善解人意的噤声,下次再见时,同她说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
他对慕容嫣的记忆只有这么一点,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陆修并不关心,也不想深究,那些总是慕容嫣的心事,与他无关。
因此此刻听说慕容嫣还要跟他单独说话时,一阵无形的压力忽然笼罩在头顶,他的脸立即黑了,沉声道:“我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明白,此刻倒也没有再聊的必要。”
慕容嫣眼波一转,白皙的脖颈依旧微微挺着,彷佛一只高傲的仙鹤。
苏灵知道,她的心里有些难过,这种感觉她也体会过的,最初向陆修示好时,她也被无数次拒绝过,只是她这个人一向越战越勇,越是难办的事情她就越想办到,无数次训斥,无数次冷眼,这些只会让她更加兴奋,他越是冷着脸对她,就越能激起苏灵的好胜心。
苏灵暗暗摇了摇头,慕容嫣虽然坦诚,但还是太骄傲了,两个太骄傲的人都不愿意先低下头,那坚冰就永远无法破开。
她忽然感觉心情好了些,虽然这种开心的确有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嫌疑,但她本来就不是好人,何须顾念那些圣人之言,君子之风,品格上的瑕疵是应该的,她不杀慕容嫣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虽然会卑劣地这样想,但她的确也敬重慕容嫣的一片痴心,况且慕容嫣并不想与慕容昭同流合污,那这些仇怨也不该报应在她身上,如此想来,苏灵往门边退了几步,说道:“你们聊,我先出去。”
仿佛没料到苏灵会这样说,慕容嫣面上闪过一丝惊异,而后释怀一笑对苏灵点了点头:“多谢。”
苏灵退出去的很迅速,陆修开口时,她人已在门外,隔着一条缝隙,苏灵对陆修挑了挑眉道:“放心,我定然不会生气,我发誓。”
语毕,咣当一声那扇门便闭合了,屋内只剩慕容嫣和陆修两人静默而立,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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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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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嫣不说话是因为她想这样静静地跟陆修站在夜色里待一会,陆修不说话是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可若是此时出去又显得过于扭捏,纠结片刻,倒也认命般地站在那处等她开口了。
屋内只有月光,眼下大门一关,竟连人的表情都看不清楚,半晌,慕容嫣轻抬手指,用灵力点燃了灯架上的几盏红烛,火光一亮,屋内古朴素雅的陈设尽收眼底,同样映入眼帘的还有整面墙壁的兰花图。
各式各样的兰花,水墨轻挑几笔,花朵淡到几乎看不清晰,似花非花,如梦似幻,清雅,脱俗,恰似陆修这个人。
陆修有些惊异了,他素爱兰,可也不过闲时偶尔画上几笔,他虽为人冷淡,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毫无疑问,这些兰花都是为他所画。
慕容嫣看着满墙的兰花,淡然一笑:“我少时常来这座别院避暑,那年夏日你途径夜寒山,跟家仆问了路,那天我就在琼花树后看你,是十二年前了。”
“十二年,那年我才十六岁,”慕容嫣莞尔一笑,轻轻叹息一声,“如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物是人非,直到最后我想要的终究还是没有得到。”
陆修轻蹙眉心,他从没想伤害一位痴情女子的心,可十二年苍黄变换,即便没有情谊,他也替慕容嫣感到惋惜。
“陆清明,”慕容嫣转过身,静静看着陆修的眼睛,“若是没有苏姑娘,若是我没有嫁给你师兄,若是没有这么多阴差阳错,天意弄人,你会不会喜欢我?”
这世上没有那许多如果,可她依旧想问一问,天之骄女,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认定自己必定是万中无一的那个人,她与陆修之间隔着的不是情谊,而是这个变幻莫测的世道。
陆修心中一凝,旋即坦然道:“若是没有苏灵,我不知情为何物,一心问道,持之以恒,此生都不会踏足情爱之事。”
“……”
慕容嫣自嘲般轻笑一声,是了,这便是陆修,他那样会爱人,喜欢谁便付出自己的一切,修为,名声,前途,通通可以抛却不要,他看似隐忍,却比任何人都勇敢,在天罡阵中受尽折磨,却从没放弃寻找苏灵,遇到战乱之时,又义无反顾地留下照拂流民,后来,那些受过他恩泽的百姓筹措钱款,出人出力,为他在南地修建了一座“天师观”,香火不断。
他明朗得不似这世间的真人,可她偏偏妄想得到神明的爱意。
反观自己,她倾慕陆修,却绝不会放弃所有,她是慕容氏的女儿,生来就不平凡,自出生开始,便要守护慕容家的荣耀,即便她嫁给陆修,只要他有朝一日身败名裂,她依旧会决然地离他而去。
慕容昭为了达到控制玄清派的目的曾经选了两个人选,一个是陆修,一个是孟照安,当慕容昭有意无意提点她多与陆修接触时,她的心中欣喜若狂,虽然陆修每每都那般冷淡,可她自信陆修绝对不会对她视而不见,毕竟对于娶一位慕容后人、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夫人这件事,整个修仙界的青年才俊全都趋之若鹜。
可单单不包括陆修。
后来陆修叛出门派,在慕容昭的劝说和整个紫泉宫的压力之下,她嫁给了孟照安,在世人看来,第一美人配天之骄子,令人艳羡,可只有她知道,每次孟照安触摸她时,只有把他想成是陆修,时间才不会过得那么难熬。
和孟照安成亲后,大多时间她独自一人居住在孤鹜山的兰园,也许是孟照安对她太好,即便没有感情,她也能随遇而安地过下去,只是每次闻见那满园的兰香时却依旧怅然若失。
如今在陆修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她并不感到意外,苏灵那个姑娘,的确和他是相配的,同样的勇敢,赤诚,善良,这些她永远做不到。
“陆清明,多谢你听我说这些话,”慕容嫣微微一笑,这次她真的想放下。
只是十六那年白衣少年的影子注定纠缠她一生,至死无法忘怀。
她暗暗想,那样美好的人谁都想要,她没有错,可是……可是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那此生此世都已无法回头了。
陆修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你不必同我道谢,倒是我误了你。”
慕容嫣笑道:“陆天师言重了,这别院里没有仆役,稍后我安排你和苏姑娘住下,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
苏灵从屋内出来后便一路在院中探寻,顺便布上镇邪符篆,虽然那些生魂绝对不会侵扰自家的地盘,但凡事都有万一,不得不防。
一边布阵,一边暗想慕容嫣和陆修叙旧的场面,她相信陆修,也不讨厌慕容嫣,可他们二人总归是太登对了,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方才从屋内退出来时,她忽然心中一滞。
苏灵虽然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很好的人,谁喜爱她都是应当的,可她离经叛道,心狠手辣,实在不该是陆修这等宁静淡泊之人会喜爱的性情。
她想,她唯一跟其他女子的不同之处就是足够坚持不懈,陆修那个人,木人石心,除了问道之外的其他事都不能牵动他的情绪,自小便不爱对人敞开心怀,这种人,谁对他好,他就会喜欢谁。
苏灵忽然感觉有点气闷,但很快便不去想了,更重要的事情涌上心头,她在想海棠镇看见的那些生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忽而,心中灵光一现,她想到了,方才那些生魂和她第一次在风陵山庄见到那只生魂有些不同!
当年在风陵山庄伤到陆修的那只生魂周身布有丝丝缕缕的黑雾,她甚至还将捡到的一缕黑雾置于乾坤盅中滋养,意欲养出完整的魂魄来,可惜灭门那年的霜林集会大乱,那只乾坤盅也遗失在孤鹜山的某个角落,再也不见天日了。
而今日所见的生魂身上并无这些黑雾,实力相交之前那只也差上许多,兴许是炼制方式不同?
这些问题一直盘亘在她的心间,直至全部处置妥当之后还没想个明白,低头往回走时路过一片杏林,山花正好,疏影横斜,树下站着遗世独立的影子,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月亮。
苏灵忽然感觉到安心,不管今后如何,至少此刻他们是在一起的,以后的事不必去想,说不定她哪天就死了。
清风,明月,如雪般簌簌而落的花瓣,那是苏灵对浪漫理解的极致了,这一刻,就算真的让她死,也算值得。
她走上前去,从身后轻轻揽住陆修的腰,靠在他背上闭上眼睛,轻声说了一句:“陆修,我有点累了。”
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她忽然什么也听不见。
那场花雨一直下在她的梦里,这些年她梦中纷纷扬扬的一直都是红色的雨,雨中有鲜红的血,风陵山庄的大火,和那棵巫颜树散尽修为开出来的红花。
而今日,梦里的花瓣是白色的,粉白粉白,划过脸颊好似情人温柔的碰触,她呢喃道:“陆修,你别走,我不任性了……”
也不知是梦见了些什么,泪水已经洇湿了枕面,睡梦中,好像有一只手牢牢的与她十指相扣,有丝缎擦拭过脸颊,她好似听到了温声的安抚,那人说的是:“别怕,我在呢,总会过去的。”
被百鬼缠身反噬之后,她的心一直在疼,可前有冷松吟,后有那些生魂,到了别院还有慕容嫣大胆的示爱,没有一件事不让她心力交瘁,只等这些事情全部解决之后,她才敢生病,才敢发作。
苏灵皱着眉,口中含混不清地喊“疼”,迷迷蒙蒙的呓语过后,只觉一只手不断地轻拍她的后背,仿佛有灵力从腕间流过,混乱的内息竟渐渐平稳下来,这才舒展了眉目,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昏天黑地,好似被笼罩在一团不见天日的巨大混沌之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