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段窈窕,面容姣美,那长眉细目,清丽十分,正稍稍低头看向姜尢。
姜尢先是一惊,继而连忙上前跪拜。他见那女子手持着一株兰草,又见她那熟悉的长眉细目,心中很快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那女神却只稍稍向旁边一站,竟不允他这一拜。
我在旁看着这二人,心中也不由腹诽,而今我神格有损,虽神子连仙缘也自己抛却了,但我到底能不能受他这一拜还真是难说,若受了不该受的一拜,只恐于我道行有损,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所以我没有受他这一拜。
先前这神像是死物也罢,而今成了活物,有了我一丝神魂,我自然不能再受神子一拜,遂往一旁退了半步。
他乍见神仙心绪激动,见我不肯受礼,竟当真如凡人一样的反应,稍稍有些惶然起来。
“仙子娘娘曾救我性命,于我恩重如山,这些年我未曾断过供奉,可是我有何不得礼之处……”
要说这一世这姜尢从小未曾受过什么正经的教育,是从小都生存在山野之间的,难得他还能这般知礼,想来是受神子本性的影响了。一个人的本性无论他身处怎样的境地,大概都是不会改变什么的。
我沉吟片刻,操纵那假神女按我想好的剧本说道:“你命不该绝,我救你乃是阴差阳错,是我庙前留下禁制被那畜生碰到了,所以你才侥幸逃了一次。这非我本意,但你这些年早已还报我许多。”
“……吾此前神像有损,上不得九天,本以为一生将于此地沉寂消亡下去了,而今却碰到了你,你为我供奉了两年的香火,再有半年香火,我的神像便能补全,便可再归神位了。”
“你助我之恩,我感念颇深,所以而今我暂得神力能够现身于你面前,只盼能于这凡间再助你一回。”
姜尢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可我并无什么缺的。”
这人分明处处都缺,他而今不过只是一个猎户,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分明都要管这位说好了要助他的神仙去要,他却只说自己不缺。
身处贫瘠山林,却也不寐富贵荣华,或许有些东西他骨子里是难以改变的,前几世他虽有时身居高位或在富贵之地,却也从来不是他主动选择的,有时只是被世情推动着到了那一步,不得不为之了。做人总是比做仙要难上许多了。
若他还能回归自己的仙体,想来也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好在我早就算好这人的心性,也幸好他这样说,省的我再多添是非了。
于是这梦中神女只微微沉吟一番,而后便说了一句令姜尢一时说不出话的想法。
“姜尢,我观你心性不俗,我愿与你为妻,且还你这两年香火之情。你意下如何?”
姜尢愣住了。
……
我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拒绝了。
按命理之中,他本该对这女神痴心不改,难道换了我来,竟反而不成了么?
没错,我那一番话,竟把这小孩给吓着了。
这人竟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来了,我生平头一次生出些懊悔来,难道我这一次竟做错了。
怎么如今我给了这人,他反而不要了,难道非要险险吊着这人才知道好么?
我不解。
……
但我不知道另一边,姜尢没来的这几日,其实比我想象中煎熬多了。
对于姜尢而言,这些年,他日日擦拭神像,早将神像的种种细节记在心中,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自然也有少年爱慕的时候,只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孩子绝不可能是一个非人的神。
这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过了。
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显得沉静,这些年一直忙碌于生计,并未想过太多,顶多看到村中漂亮的女孩子,他会多看几眼,就像人看到漂亮的花也会多看几眼,仅此而已了。
这也是这些年母亲身体渐好,他才有了这些悠闲的心思的。从前他一个人早早就要支撑起整个家,还有母亲要照顾,自然没有心思想这么多。
试想某天你视作恩人的石像变成了仙女出现了,还突然跟你说要嫁给你,这换做是谁大概都会受到惊吓,但他显然低估了那个仙子娘娘对他的影响。
他这些年总会常常想到这件事。
仙子娘娘自然是美丽的,比他见过的许多的人都要好看,也可能是年少的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但是他却又总觉得不能稀里糊涂就这样娶了人家,太奇怪了。
他到底比旁的人多几分聪慧,哪怕是一个女神仙送上门要嫁给他,他竟也能神台清明地拒绝。
没错,在一人纠结了三天后,他再度上山,而后将自己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了石庙中的那尊神像。
……
老实说,我听到他这一番话,我心中还是有些惊奇的。
他说:“我不过一介凡人,配不的仙子娘娘,还请不要归罪我的无礼。”
“我虽粗鄙,却也知道两情相悦才可婚,您和我并无情意,如何成婚?我觉得不妥。”
他眼神清明,望着那女神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真叫我惊奇。
看来此前这几世,他于人世人情确实是明白了许多的。
如此看来,倒是我不如他了。
我到底是神,哪里有这样多弯弯绕绕情情爱爱的想法。
我自然无法同他当真两情相悦,但他若非要如此,我却也自有我的方法,如今我知道了他想要的终究是一个情字,我便有了计较。
我不需要当真同他两情相悦,只需要叫他喜欢上我操纵的这具女神化身便好了。
于是我不得已又往这下世的神像里多投了一点神力,好叫这死物能化作人身在离山林更远的地方活动。
我道:“既然如此,好罢。”
我没有多说,他要行礼我也未曾受,他只对我拱了拱手,如此也算做行了礼,这才下山去了。
当日,他照旧在下山途中采集些野果,打些野味,如此一边下山一边打猎。
往日这林中野物虽多,却十分灵巧,如他这样娴熟的猎人,也不是每日都能有收获的,但今日这些野物却恍若装了邪一样,往他的箭上撞,叫他猎得措手不及。
这几乎不是打猎了,都成了捡猎物了。
“姜尢,看了你我才知道,原来‘守株待兔’这个词,是真的啊!”有一名同他一起进山打猎的猎户碰到他不由感慨。
这猎户亲眼看到他一回在树下射中一只兔子,一回又射中一只野鹿。
那兔子恨不能自己冲姜尢的剪跑,那野鹿恨不能自己一头撞晕在姜尢面前的大树上,猎户看了几眼,不由得啧啧称奇。
“你这是什么新法子?要有法子可要和我说道说道!”那猎户一脸神秘地说。
姜尢只能自己暂且糊弄了过去,只说是偶然,幸亏这人是中途碰到他,没看到此前那些猎物排着队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模样有多吓人。
他心中知晓这是谁作出来的事,不免有些扶额叹息。
但这日已过半,他想着次日再上山罢了。
他刚一回家,却见自家竟被打扫地干干净净,连厨房的柴火都劈好了,码放地整整齐齐。
甚至他打开灶台一看,那里正热着两荤一素一汤,正将他不大的灶台塞得满满的。
那两荤也是难得好肉,汤内甚至有一根大拇指粗细的人参,并一些鹿茸一类的名贵药材。
他进屋,母亲已然用完了一盅汤,正靠在床头上做针线。
自从那次用了虎骨制药后,母亲旧伤虽然渐渐好了,但一双眼睛却总归是不太好的,不过人老了总有这许多毛病,较之从前母亲已然康健了许多,他不敢再求更多。
“姜哥儿,回来了!”
姜尢掀起竹帘子进屋,问:“……今日是谁来了?”
他眉心微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姜母先是往外看了一眼:“你今日倒是收获不少,我都听见那方才你卸货的声儿,打到大东西了吧。”
“嗯。”姜尢只含糊应了一下,并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他没说其实这还是他有收敛才拿回来的猎物,他在路上已经放生了许多。
“今日来了一位小娘子,她说你之前打猎时救了她受伤的弟弟,她本来是给你送东西的,恰好你不在,我就替你收下了。”
“这小娘子当真贤淑,见我一个老婆子在家,你又久久未归家,硬是给我做了饭,喂我吃了,又清扫了家中的庭院,这才离去。”
姜尢心中一动,心中已然有些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她生的是何模样……”
姜母闻此,不由得微微一笑,道:“那可真是好模样,和年画上的仙女似的,长眉戏目,头发乌黑乌黑的,俊的哩!”
“姜哥儿,不是我说,若你日后的娘子能有她半分德行,我便是日后埋在地里,也再无遗憾了。”
姜尢听不得姜母这样打趣,道:“她同我身份悬殊,娘你莫要多想。”
姜母闻此也不由得微微一叹,道:“你哪里比旁人差了。你如今做猎户一日若能猎上大头,也能得好几两银子,如今我病也好了,再不消给我花钱了,你攒上一两年,怎样的屋子盖不得,如何就不能娶个好媳妇了?”
“那好人家的女儿,我儿子自然也当配得,莫说这村中的那几户人家,便是那县城的小姐也配得!”
姜尢知道在母亲眼中,他是顶孝顺也顶好的。
他到底没有同母亲说今天这位小娘子可比一般富户小姐更高不可攀,他到底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只含糊地过了。
当晚,他吃着由那位仙子娘娘亲手做的饭食,心中不安,想着明日定要再去好好同那人说说了。
他实在无须她来做这些事情。
“你不愿同我成婚,又不说你到底需要些什么,我便只能用我的方法来偿还了。”那位仙子娘娘这次没在高高的神台上。
她坐在树梢上。
一见到他,便从树梢上跳了下来。
姜尢并不想多看,但是他觉得这位娘娘在他面前可谓是越发没有架子了。
今日,她并未持着兰花,也没有穿那件端庄的五色彩衣,她换了身衣裳,是件鹅黄的纱裙,显得格外活泼俏丽,宛如寻常人家少女,但偶尔她的一些举止,却又总叫人觉得有些不谙世事的脱俗之感,她在树梢上时甚至没有穿鞋,莹白的足尖便一点一点,跳下来的时候,周身彩带飘飘,眼眸在林荫下显出些清透的绿色来,不似凡人,倒似误入凡间的精怪。
传闻中的山魅便都是一些貌美的女子,常化作人形引诱过往的书生,姜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时候,竟忽而想到这个。
他可不是什么书生。
她也不是精怪。
她这番话分明冷淡没什么情绪,但姜尢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戏谑打趣来。
但这人眼中又当真是没有私情的样子。
少年愣愣的模样,让我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笑,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端庄的样子。
我往前山林中走去:“跟我来。”
少年不知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
我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惑,于是道:“你放心,我绝非山鬼一类,便是山鬼害人也不能随便害的。”
我瞥他一眼,他被我暗中说中了心事一般,到底年少,不由微微红了耳朵,神子这番模样当真罕见,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我带着他走进了山林中,上次去他家,我见他母亲腿脚眼睛都不大好,若说此世的姜尢当真有什么放不下的,想来便是他的母亲了,这是这人却也从来不说,上次问他他也没有过多的诉求。
我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想来叫人治愈双眼或伤病都并非易事,他不知晓对神仙而言这件事到底是否容易,也不知道我的神力是否深厚,姜母这些都是旧病,其实并不碍性命,他若当真将此事说给我,我不能治也罢,能治却若欠了我个大恩情,又恐没有能报答的,索性也就不说了。
我竟也如此了解他了。
但这个恩情,他不想欠,我也定要他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