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可是亲母子,搞不好要惹得一身腥的。
她想着,先悄悄看上头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再说,这样就不得不去学满文了。
第017章 种子
楚韵挺想学满文的,在满人统治的世界,懂一点他们的话没坏处。要是她穿在乾隆朝,满人自己都不会说满语,这笔钱自然能省下。
可如今要用满语的时候海了去了。
就比如说在几乎所有人都会说汉化写汉字的黄米胡同,杜太太和杜月说话,看着她便无缝切换成叽里咕噜的满语。就连院子里的下人皱着油包子脸说得口沫横飞,也好意思抬头跟她说——奶奶,我们在祈福哩。
这种情况严重影响楚韵吃瓜,当然最重要的事,她怕有人骂她还笑着说——三奶奶我夸你聪慧呢。
这年头要读书识字不容易,楚韵能认字是因为她本来就会认会写。楚老太太在时,她半点没透露过。
如今要学满文,那就不是一点银子的事了,这是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她手里拢共还剩三钱银子,和放在楚家的八套僧服、二百九十斤油桃。
那件做好的银鼠皮大衣虽然值钱,但有杜家人紧盯着,哪里好拿出去卖了。
这点东西想要学什么,简直是天方夜谭。
楚韵叹了口气,对着月历挑了个黄道吉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想推着提前叫楚宗保推来的布车果车,走去山东官家门口。
她从陪嫁箱子里挑了件干活穿的粗布衣在身上,头上半点珠饰也无,还戴了个小斗笠。
京里许多家境贫寒的妇女都是这么打扮,路上也并不惹眼。
杜太太忙着跟儿子斗气,一时觉着几个儿媳缠着爷们儿不跟亲娘亲了,一时又觉着三个儿子翅膀硬了,不孝顺娘了。
这话虽是三母子关着门说的,但大宅院里哪有秘密。再说杜家这院子又这么浅,晚上谁房里动静大点儿,隔日都能叫婆子妈妈挤眉弄眼。
三兄弟被折腾得面无人色,杜家女眷倒过了个好日子,都有空回娘家坐坐了。
楚韵也是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出来的,杜太太很快就放人了。妯娌三个是前后脚出的门。
走前她还听二嫂感叹。
魏佳氏:“阿弥陀佛,倒宁愿她天天说了。”
楚宗保成了楚韵跑腿小弟,早躲在墙角接她了。听说要去赚钱,他也摩拳擦掌穿得跟卖唱的差不多。过犹不及,楚韵看他像个小叫花子,都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人都不爱避着穷人说难听话,楚宗保这打扮,一路倒便宜了她这双耳朵。
两人走着路,很快到了崇文门外。这里会馆多,举子也多,正是外地官眷想要留京的好去处。
许多有子弟读书的人家,几代人勒紧裤腰带在崇文门置下产业,就是为了沾沾这里的文气,希望家里以后有可能飞上枝头。
那些山东官就是这样的人家。
山东官里领头的姓傅,便是山东知府,他老家在江南做盐商,家中钱过北斗,仆妇成群,早在此地买了三四进的大宅,住了二三十年,子女过惯了奢靡日子,任老爷携着娇妾上哪当差,老太太都带着一众子孙在这儿不动弹。
傅家人对自己老爷做的事不是没有耳闻。因为经常都有应考的学生敲锣打鼓地过来念打油诗羞辱他们。
相熟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经常带着三瓜两枣上门看着当家太太小姐,满脸八卦地问:“唉,那青竹蛇儿口的坏水种子,倒让我们太太受好大一回冤枉。咱两家是通家之好,我是一个字不信的,太太仔细说说,究竟怎么个事儿?说出来,我们全家都愿意为你说话!”都叫老太太撵了出去。
宅子里的少爷小姐最初还有些紧张,缩在屋子里连门都不敢出,只等了个把月,瞧着一直没动静,那些流民也跑不到京城来,便又冷静下来了。
老太太还念着经同孝子贤孙说,在他们江南,即使是钦差路过,也得弯下膝盖。不听话的官,死在任上也不是没有的事。
这么说了两回,傅家人当真不怕了,最后竟关起门,换了金光闪闪的头面衣服,拿些珍珠银锁做的珠子箍儿,做个菩萨样,大吃大喝地过起日子,今天一口猪明天一口羊地抬进去。
傅家门口好些摊贩路过,都愿意把东西卖给他们,只是卖别人两文一朵花,卖她们十文一粒米罢了。
主子们住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尚能维持体面和风度。
傅家下人的日子可不好过,银子不涨物价又高,随时还有跟着拉去菜市口的可能。
他们气不过,已经开始偷偷抱着宅子里的东西出来变卖了,想着尽快给自己赎身溜之大吉,要是跑不掉,拿着银子还能做个风流饱死鬼。
抱着要溜的念头,丫头小子守门大爷什么话对着商贩都敢往外说,就想臊臊主家的脸,。
一个穿蓝绸裤儿的小厮站在侧门口对卖帕子的小贩说:“老杂毛,挑几张滚银丝的暗纹牡丹汗巾子来,咱们老太太心善,要让太太和姑娘们在家用这个吃斋念佛,什么红的粉的都不要了,显得心不诚。”
小贩人都傻了,他几厘钱一张帕子,哪有金丝银线,当下骂了句:“没根基的王八羔子,寻上你大爷的不是来了。”骂骂咧咧地去了。
楚韵听得津津有味,还花三文钱买了个烧得干脆鲜香的猪肉饼子,带着楚宗保站在傅家门口吃瓜看戏。
吃净了,便推着车上门推销自己的僧衣僧帽和油桃。
那小厮也不挑,楚韵说要卖八贯钱,他称都没称,往屋里一跑,不一会儿就抱了八贯铜钱出来。
其实楚韵的油桃有些已经放过了时候,透出一点熟烂的酒香。
那小厮一点不在意,掏出了个好的往袖子上一擦,塞嘴里吃得满嘴飘香,还说呢:“姑娘心善,得了这么大宗财,也瞧瞧我们的货。”说着就要带他们去小胡同里。
楚韵原本是不想去的,但这时另一个穿紫纱裤儿的小丫头,竟大摇大摆地从侧门抱了些花草出来。
里头有许多花楚韵都不陌生。
比如那个棕黄圆脸儿,围了一圈长瓣黄叶子的花就颇有故人之姿,只是垂头丧气了点儿。
这不是向日葵吗?楚韵没按住好奇心多看了两眼,心开始狂跳起来。
第018章 种瓜
时人爱吃瓜子儿,尤其是北方冬日长,老百姓要猫冬,日子无聊,天寒地冻的又没营生,除了造人就是磕三文一大碟的瓜子儿聊天。
再贫寒的人家,逢年过节,仍不忘买几盒瓜子儿待客。
像杜家人,日日都得扫三斤瓜子皮出门。
只是这会儿流行的是南瓜子、白瓜子、海瓜子、吊瓜子、西瓜子、黄瓜子、丝瓜子,独独没有后来风靡天下的葵花籽。
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口味。
五香的、甜咸口的,楚韵小时候最喜欢吃奶白色的奶油瓜子,大了尝过山核桃味的,其他就都得退一射之地了。以及满满都是瓜子、一咬就黏牙的瓜仁糖。
小丫头看她对这花有意思,笑得甜甜地说:“这是咱们大奶奶做海事的三舅姥爷,从洋人手里换的洋事儿,我听少爷管叫这个太阳花。”
这番花生得大朵,傅家人觉着不秀气,说像傻大个。主子们不喜欢,花匠照料得也不精心,一来二去花就渐渐败了。她想与其烂在宅子里,还不如卖了换点钱花花。
楚韵听她这么说就知这株葵花为何品相看起来不太好了,多半是不得主子喜欢,就被下人收屋子里吃灰,再没好好晒过太阳。这个不难办,葵花易活,拿回去添点儿肥,再多晒晒,不几日就能生龙活虎。
她问了下价格,小丫头说是连盆带土要卖四十文。
“这盆又不值钱!外头十文能买两个,这花也不知能不能种活,这蔫儿得叶子都掉了,还敢要价四十文!”楚宗保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他吃得满嘴流油的烧饼才两文一个,当下拉着楚韵就要走。
大户人家的丫头都有些小姐脾气,被人一顶也来气了,道:“大户人家的花儿,哪有好养的?外头狗尾巴草丢颗种子几年能翻一大片,那个好养小爷怎不去买?再说养不养得活是你的本事,跟我卖花的有啥相干?”
楚宗保被顶得肺疼,更不愿意买了。
楚韵也觉着贵,可一想瓜子儿的前景和这会儿身上刚得了八贯钱,她深呼吸一口气,数了四十文出来放到小丫头手上。
小丫头这才愿意给个好脸儿,楚韵还问她:“若还有这花,再给我抱几盆出来。”
这回小丫头倒是想差了,还以为楚韵是想看周围人有没有,若是有第二盆她就不买了,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姑奶奶,这片地儿就这一盆花,再多一片叶也没有!”
楚韵当真发现,有时候跟人沟通是桩难事,她问了几遍都没问出来,只得抱着颗独苗苗往回走。
楚宗保一路上都在骂那小丫头,又说楚韵:“我的姑,你来时鞋还没一双,如今四十文眼都不眨就掏了,看得我都想做少奶奶了,也不必再念这劳什子书。”
楚韵作为一个姑娘家,怀里抱了八贯铜钱,带的帮手又是个被宠坏的碎嘴子小鸡仔。这时看谁都像贼,走路都是抖的,哪顾得上跟他说知心话。
为此还花了八个铜板给楚宗保做跑腿费。
楚宗保欢天喜地地拿着钱嘀咕一句,姑变大方了,眨眼就把小丫头抛在脑后,又溜到街边买了三串糖葫芦,把八文钱花得一干二净,吃得打嗝才往家走。
这时他也想不起往日和楚韵如何有过节,只盼着她日后常常有财发。
楚韵临走前还舍不得地说:“姑,明儿我们再去一趟吧。他们不是好人,咱们赚多少都不怕。”
楚韵手还抖着,听了这话,喘了两口气,小声说:“不来了,来一回没人认得咱们,隔三差五来,纸还能包住火?日后倘若他们家还有见过咱们的后人活着,又不小心飞黄腾达了,到时可没好果子吃。”
总之,楚韵是个极容易知足的人,发了一次横财暂解燃眉之急后,便想安下心过日子,不再想这事了。
楚宗保只能遗憾地目送亲爹带着姑姑回了杜家。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这些人日后东山再起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记得几十年前几车布的事儿?
不过楚韵如今身份贵重了,他爹在家说了他娘好几次,让以后不许再给楚韵脸色看。楚宗保也不大敢背着楚韵做事,为此这笔横财只得作罢。
楚韵难得出远门,心里知道是杜容和在前头给自己顶着雷,想着他爱喝松子茶,回去时还专门称了些剥好的松子,加上楚东陵置办的鸡零狗碎农货,这次出门之旅也算收获颇丰。
出嫁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夜,闵氏和魏佳氏这时也大包小包地回来了。
守门的婆子仍在吃酒赌牌,听到动静抬头叫了声奶奶好,眼睛就直溜溜地转到楚东陵买的农货上头了。
女儿家嫁人,嫁妆可不是新婚那一日的事,而是关系到后来每一次回娘家带来的礼、娘家人登门送的礼、孩子满月成亲打的金锁银锁等方方面面。
总之,妯娌间的攀比那是要攀比到谁死得更盛大为止的。
楚家家境就那样,楚东陵想同楚韵修好也没钱!他买的东西在黄米胡同不算好,只是寻常熏鱼和鲜猪肉,完全比不上闵氏带回来的一车农货,也比不上魏佳氏头上新插的鎏金簪。
好在楚韵有一盆自己买的花,虽有些垂头丧气,可两个婆子一想她是耕读之家出来的女儿,又觉得或许这就叫风雅事了。
再说这花儿他们也没见过,搞不好很贵哩!
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杜家上下都知道楚家给回去的姑奶奶送了盆花。
几房关了门过日子,楚韵甚少串门,何妈李叔待她客气却不爱多嘴,所以楚韵不知道这事,尚在院子里想自己的葵花究竟要怎么种。
这里可没田!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开始想,要是在乡下就好了啊。在乡下就不用这么愁了。
三房院子都够大了,她要想撒开种葵花,仍不得不把杜容和千娇百媚的牡丹海棠给拔了,杜太太听了不得吃了她啊。
思来想去,楚韵打算先把厢房里杜容和没用的大花盆取出来,往里填上土放盆栽养。等日后杜三爷磕瓜上瘾,那就万事都好说。
想好之后,她找了个大花盆放在海棠树底下把葵花移进去。
杜容和宝爱这两颗大海棠树,这地方是精心选过的。葵花放在这里,晚上风雨吹不到它,白日又能尽情享受日光。做完了以后,她又往上添了些院子里的花泥作肥,这才洗洗手兴高采烈地回屋了。
这时已经乌金西坠,杜容和上半身躺在榻上,下半身还在地上,太阳余晖洒进来,晒得他脑门子都是细汗。
楚韵看他鞋都来不及脱就睡成这样就知累狠了,她这时才回神,家里好像还有个人在受苦,而自己在外待了一天过得别提多高兴了,连讨厌的楚家ῳ*Ɩ 人都能给个好脸色。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拿了把扇子坐在榻边凳子上轻轻扇了两把,闻到他身上还有点汗味,便小声问:“你娘为难你了?”
杜容和半只手搭在眼皮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人,怔了会儿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起身就要换衣洗澡。
“刚进门一会儿。”楚韵看他身上穿的还是滚白边的衣裳,猜测他是一回家就被杜太太叫到过去了,不然以杜容和爱洁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和衣睡在榻上的。她起身打了盆水,转到屏风外头问:“你娘折腾你,你就不会跑吗?小受大走,你这么大了这个都不明白?”
杜容和在屏风里脱了外衣失笑,也没说她不孝顺长辈,叹道:“你还不知道娘的真性子,要是顺着她,家里还能有些好日子过,要是反着来,日后麻烦事就多了。”
想到娘吞吞吐吐试探楚韵有没有跟他说什么的话,杜容和忽然道:“娘要是为难你,你要跟我说。”
他是最看不惯大哥二哥让媳妇被亲娘折腾的,也决心以后吃饭必不让自己的妻子也“不爱”在大桌上吃饭。
杜家并不是那等没钱养媳妇的乡下人,这么对女眷,说出去都磕碜。
但要说让他去管宅子里的事,他办不到,一个女人活在这点地方已经够可怜了,如果连管事的这点乐趣都要给她们夺走,想想也怪不忍心的。
楚韵听到这话却没吱声。杜太太记她的账,这事从前能说,自喜鹊捧了杜容和的账本来就不能了。
婆婆磋磨媳妇,杜容和应该会帮她,这在根本上伤害不了母子之情。但一个母亲仔细记下自己给儿子花的和儿子在外花的每一笔账,这话就不是只能暂时依靠杜容和的新媳妇能做的了。
除非她在杜容和心里比杜太太重要得多,这可能吗?
这可是婆婆说媳妇是常事,媳妇说婆婆是忤逆的时代。
楚韵看着屏风后的人影,岔开话道:“那她欺负你了吗?”
第019章 她想出去
什么叫欺负呢?天下有欺负子女的父母吗?杜容和在屏风后道:“娘是想我拿钱请萨满回来给家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