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兄弟都说:“辛苦爹走一趟,我们也去找找朋友亲戚,看看能不能把老三捞出来。”
楚韵注意到他们用了“捞”。
她又长了见识,监工在他们乡下是大老爷,人家也是吃皇粮的。就是放在现代,基层公务员也是要挣破头的。
原来这只是对穷民百姓而言的“好工作”。这份差事对于杜家人,不亚于流放宁古塔,他们不仅看不起监工,甚至会以此为辱。
然而前几日在屋子里,小荷却是笑着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的。
小荷身是此山人,他能不明白山里的蘑菇哪一种是有毒的吗?
剩下话她就没怎么听清了,脑子里乱哄哄的。魏佳氏还给她揉心窝子顺气,劝她:“凡事想开点,咱们家里还有人在,我和二爷不能让你们受这个罪。”
就连最温柔的魏佳氏都是这么想的,楚韵都不敢想这些还能好好说话的男人心里对小荷是什么看法了。
如果做一个为民有利的人,对杜容和的身份是奇耻大辱,那她狠得下这个心让他去做这些事吗?
其实人家之前十几年都过得好好的。
纨绔子弟,纵马奔腾,偶有愁绪也不过是躺在银子上过闲得慌。
楚韵最后是被魏佳氏扶着回屋的,连杜容和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取了大木头梳子,把头发给他拆下来。
杜容和是个爱洁、追求生活乐趣的人,为了不让辫子看起来粗细不一,他在屋子里存了至少两抽屉的黑线,梳头时会让人在碎发多的地方编进去。
她一下一下给他通着头,问:“老爷太太看着是来真的,他们真的会去找人吧?”
杜容和:“找人也没用,除非他们能求到宫里去,咱家哪有这个关系?”
楚韵:“那你呢?你想做这件事吗?你会不会觉得折辱?”
她总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这可真是让人难为情……
杜容和心中一叹,接过梳子把楚韵的头发也拆下来,给她梳着头,慢慢说:“如果是一年前,让我去地里做监工,我的反应跟兄弟们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样卑贱的差事也会被他视作奇耻大辱。
五六岁时,家里告诉他以后要娶乡下姑娘他还发过脾气呢。
但他的反对没用。
父子不仅是父子,杜老爷跟他也是统治关系。杜容和在自己的婚事上就醒过来了,他的父亲也盼着自己跪着跟他说话。
事情究竟在哪里改变的,他其实也在想。
可能是在他的父亲,亲自为他娶了在旗人眼中身份卑贱的媳妇后的那个新婚之夜。
他放弃了行使丈夫的权力,就注定以后要节节败退了吧。
杜容和:“换成现在,我看我爹不高兴,心里十分痛快。折辱不折辱的,随他们去吧,要是咱们差事做得好,至少服徭役的人会感谢我们不是吗?一个人哪里能样样好处都占全?无非是得了一个人的情,就得不了另一个人的情罢了。”
楚韵笑起来,只要他不觉得委屈,这就足够了。
不过这事杜容和也不是不头疼,道:“只是要辛苦你,咱们家之后要热闹几日了。”
一语成谶。
杜容和去做身份低下的监工,困难表现在方方面面。
首先是家里的男人动用了一些关系,想拜托内务府把杜容和换下去,这件事理所当然没有做成,毕竟是金字塔塔尖的人吩咐下来的事,谁有能力改变呢?
官场上处处碰壁后杜家人仍没有放弃。
杜家的女眷开始走动了,杜太太希望儿媳们认识的手帕交能够给丈夫吹吹耳边风。
闵氏和魏佳氏对这事十分积极,这不是因为他们对三房多热心,多想做好嫂子,更多的是要考虑整个杜家。
杜三爷低贱了,难道他的嫂子哥哥就会很高贵吗?
她们自发提着米面肉蔬绸缎布匹,想回家游说父母兄弟去为杜容和说说话。
这些钱当然要记在三房账上。
杜容和以往不会计较这个钱,几两银子拿就拿了,他还能捞更多。如今他存款不丰,自然舍不得。
两个嫂嫂还没上驴车,他就带着哥哥把人拦下来说:“嫂嫂们别跑了,这事换不掉。”
杜容锦安慰他:“就是换不掉,我们也可以通融一下管事的,找个别的什么人冒一下你的名,不必让你亲自去。”
皇帝发的话还能有冒充的?但这事又不能说出来。杜容和闭了闭眼,顶锅道:“……这是我自愿的,你们就是找了人替我,我也要自己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
率先出声的是杜老爷,小花也不吃米了,他一抽鞭子就要甩过来。
杜家人对上的关系,第一是杜老爷,第二是杜容和,杜容和的差事离老主子更近,但大家还是要尊老爱幼一下把杜老爷放在前边的。
杜老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上蹿下跳都讲不到人情,因为儿子失了智,愿意去做这件事。
监工监工,卑下之工。
杜老爷想起了当年捡人剩饭吃的自己,怒不可遏地拿着鞭子说:“不孝的东西,过来给我跪着。”
楚韵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么长的鞭子打在人身上得多疼啊?
她拽着小荷老师往外蹿:“小受大走!”
杜容和是儿子,爹要打儿子天经地义,他是不能躲的,他也从来没想过去躲。
楚韵可不怕杜老爷,她嫁进来第一天就知道杜老爷是想在她身上赚名声,再说他长得路人甲似的也不值得自己付出宽容的态度。
杜容和看得想笑,拉着她想说:算了,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就回来。
杜老爷真不敢对楚韵下手,他喘着气问小儿子:“你不能不去吗?”
这事其实由不得杜容和自己,但他确实是愿意去的。
杜容和还是习惯性地想说一些圆滑的话,让父亲不至于暴怒。
但他惊讶地发现,从小黑屋出来后,这件事变难了一点。
杜容和张张嘴,几次都没编出话。
他眼睛转到了拉住自己的手上,这是他的妻子,是杜老爷口里的卑贱之人。
杜容和教了楚韵几个月满语,这几个月对他也不是白白浪费了,他在楚韵身上也学到了一件事。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人的意志可以超越出身。
杜容和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很多事。
楚韵第一天进杜家,她就对自己说了“不行”。
与李佑纯吃饭时,他也对面带哀求的女孩子说了“不行”。
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
自己为什么要什么都为家里想,什么都为父母兄弟打算呢?
他也有自己不可辜负的好春光呀。
楚韵担心地看着他,杜容和安抚地对她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第一次对父亲说了:“不行。”
他说“不行”。
杜老爷的眼里浮现出错愕的神情,这已经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对他说这两个字。
第一个是二姐,读多了圣贤书失了贤良淑德之心,不想着用姻缘助娘家更上一层楼,反而自寻良缘,落得被人囚禁的下场。
杜容和是第二个,杜老爷忍不住想,这个孩子又能坚持多久呢?
杜容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念书习字以来,逐渐在自己身体里生成的一张细网,在他脱口而出“不行”后,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原来这些事做起来并没有这么难!
一种畅快由内而外地占据了他的身心。
他又慢慢地说了一次:“不行。”
杜容和渐渐微笑起来,他发现,不行,这两个字很美。
杜二爷看事情不好,一边指挥大哥老娘把爹拖走,一边跑过来劝弟弟:“你啊你,有什么事怎么不先跟二哥说呢?”
杜容和也有点抱歉,但他不后悔,所以对二哥笑盈盈的。
杜二爷叹口气,瞅着杜老爷还在喘气,真怕他又拿鞭子抽人,想了想,道:“你先带着媳妇出去住两日,等爹不生气了,我再叫让人接你回来。”
杜容和笑:“二哥你怪不怪我?”
杜容泰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摸摸下巴,笑:“二哥以后再也不操心你啦。你学会了说不,这很好。咱们三兄弟,就你最愚,有些事嘴里说说就得了,干嘛老老实实地去做呢?”
像孝顺这两个字,他就能孝不能顺。
只是孝顺是天道,弟弟转不过弯他还能教着人不顺吗?
杜容和放下心头大石,撩开袍子带着楚韵往外走。
李叔也要跟着走。
何妈吃了一地的瓜,杜老爷鞭子拿起来她都没吭声,这恨铁不成钢道:“蠢东西,咱们也跑了家里的东西还不得任人宰割,你看那两个两袖清风的像有钱吃饭的样子吗?”
李叔停住脚,被老妻扯着溜回院子里收拾细软去了。
楚韵和杜容和身上没钱,好在这年头可以赊账月结。
两人先租了辆驴车往旅馆走。
杜容和神清气爽,在车里还拉着她下棋。
楚韵面色古怪,感觉自己像把别人家的姑娘拐跑了似的。
扪心自问,要是没有她在,小荷能做出这事吗?
忤逆长辈、背叛阶级、如今都快流落街头了。
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难度系数也太大了。
杜容和:“你在想什么?”
楚韵看着这张清俊的侧脸,摇摇头,心里想。
这是一朵被她灌溉出来的花,恐怕自己真的要为这朵花负责了。
第053章 猫鼠游戏
楚韵和杜容和出门不久李佑纯就得到了消息, 彼时他正在跟京里的汉人才子一起赏玩古董字画,吟诗作对。
这些汉族文人想要为官做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成容若和明珠身上。只有这些正统的满人血脉能为他们打开向上晋升的通道。
对于李佑纯来说, 他在京里代替家族提供的, 只是一些口头建议和豪华奢侈的款待。
李佑纯对诗词歌赋谈不上很有兴趣, 这些只是长辈交代下来的差事。
差事十分古怪, 要留心这群文人在说什么做什么, 必要时没事也可以寻点事给他们做。
除此之外, 李家长辈还吩咐他要打听朝中重臣的琐事, 包括乞骸骨以后的老臣, 他们去世后所留子孙的生活状况。
李佑纯起初以为这是家族在排除异己,想要抓住别人的小辫子。直到他写到一位官声清廉的老臣连收敛骸骨的薄棺材都拿不出后,不到半个月内务府就亲自送了三百两银子为老臣发丧,又安顿好老臣的妻妾遗孤。
李佑纯迅速明白了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这几年他慢慢的摸索出了一个让人发寒的规律。
这个规律被他简单粗暴地分成四种。
第一种, 核实臣子是否言行一致, 上述老臣就属于这种情况。
第二种和第三种被李佑纯分成了流言与暴力。
这件事做起来更需要细致人,处处留心京中不同寻常的流言蜚语与各个胡同乡村出现的强盗流寇。
重点关照的是, 这些行为举动与前明有没有什么关系。
李佑纯是有忠心的, 但做着做着他就想笑。
满人对自己始终不够自信啊。
在好笑之余, 他也和很多耳目一样,看往人群时不免感到深深的恐惧。
大家会忍不住地想,这些面带笑容的人群中,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长久地注视自己?
所以,他最爱做的事是第四种——关心京种物价、搜刮优质农作物。
这一部分被李佑纯排到了所有事的最前边,物价与农作物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 写这个他也会感到快乐,会告诉自己, 看,你是在为老百姓做事。
总结出这四个规律后,李佑纯就不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他最常待的住所也从华美精致的城中大院变成了乡下各个村庄。
楚韵和杜容和出现在庄子上后,他甚至猜测过这两个人是不是也是什么居心叵测的耳目,来乡下是想抓他的小辫子。
楚三奶奶要良种时,李佑纯感到自己轻轻吐了一口气。
真好,这两个人不是来监视他的。
随后他发现了杜容和也在做和自己同样的事。但比较奇怪的是这两夫妻的心似乎都比较大,杜容和可能还搞不清自己在做的究竟是多恐怖的事,他甚至说楚韵想要“做人”。
这令人匪夷所思,在旗人族群中,一个人说自己不想做奴才,就像一只猫儿突然说自己想做老鼠一样好笑。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更可笑的是在见过家姐做奶娘后,李佑纯也有这样的心思。
李家不思上进的歹笋,悄悄瞒下了楚韵“不顺”的消息,像一个真正的耳目那样,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她究竟会怎么“做人”,如有必要他会施以援手,帮助她成功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