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兄弟二人在此处倒是适应良好。
可是姜甜感觉很不好。
回顾昨夜阴差的话:
[你可知道,你差点就小产了。]
小产了……
小产……
可是,我什么时候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算算时间,离开都市之前确实快到来例假的时候,回到老家来事情一多,也故意不给自己时间想念唐挚,连着自己的生理期都一块忘到脑后。
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
姜甜心中悲苦、无措、茫然等情绪翻涌,一时间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生下来吗?
代价太大。
不生吗?
……于公于私都不能,舍不得。
姜氏传承下去需要一个孩子。
若能不绝嗣,没有哪个玄门世家会转而走师徒传承的路子。看许氏师兄弟二人就知道了,是世俗当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天资还不及姜甜三分好。
想起阴差离去时所说:[姜氏不绝于你这一代,尚有五百年气数。幸甚!]
五百年气数,何、其、有、幸哪!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穿一身明显码数大了的小学校服,手里小心翼翼捧碗从走廊一头过来。
他把碗放到摇椅一侧小桌,扒着摇椅扶手蹲下,看看姜甜毛毯下肚子的位置,伸出小手轻轻拉一下她的衣袖。“姐姐。”
姜甜毫无反应。
他扒着扶手不再说话,张望片刻庭院,收回目光盯着姜甜的腹部看。
昨夜阴差没有带走姜允生,但是他带走了灵智有失的老爹。
有得必有失,姜允生要留在人世,老爹就不能活着。这是代价。
姜允生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姜甜,还有姜甜肚子里的一个小宝宝。没有人告诉他,但是为鬼的直觉让他能感应到,这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生长。
真好。姜允生想:等他长大了,我就带他去玩,不让人欺负他。
如果有人欺负他,就把那些人吃掉。
一团阴寒在身侧久了,姜甜有所察觉,从失神中醒来。她侧头看,对上姜允生乖乖的一个笑脸。她坐起身,手从毛毯下伸出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问:“饿了吗?”
姜允生站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把放到小桌上的碗抱起,递送过去,“姐姐,吃果子。”
碗里放着大半碗黄澄澄的小果,只比拇指甲盖稍微大点儿,一个个圆滚滚,在这物质缺乏的冬季里,鲜亮地引人注目。
这是存在于姜甜遥远记忆里的东西。山上的一种野果,秋天开花,冬天结果,在雪地里埋一个冬季,到了雪化时节,就变成种子,春天从土里发芽,生长,度过漫长的夏季,到秋季开花,又开始新的轮回。
记忆里,这种果子里面都是籽,一口嚼下去甜到嗓子眼儿,是那时候少有的可以甜嘴的东西。
姜甜微怔片刻,看一眼捧碗好乖巧的姜允生,拈起一颗,触感冰凉坚硬。入口后是记忆里的味道,嚼碎后满口渣滓,J甜入嗓。
多年来吃惯了精细食物,这嚼碎的野果渣滓太多,咽下刮嗓子,姜甜只吮尽果汁把渣滓吐到廊外。
姜甜问他:“怎么突然上山去摘这个?”
姜允生看看她的肚子,模样极认真,“小宝宝要补充营养,才能好好长大。”
姜甜这下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唇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怀孕的事她谁都没告诉,姜允生怎么知道?
姜甜想起那位疑似姜氏先祖的阴差。
“……”
沉默片刻,姜甜问他:“你喜欢这个小宝宝吗?”
姜允生点头,“喜欢。等小宝宝长大,我会照顾他,陪他玩,把好吃的都给他。”似乎想到了未来小宝宝的模样,姜允生抿唇笑了起来,漆黑的瞳仁里似乎攒起了星光。
姜甜看着他,良久,露出带一点哀伤的表情,又仿佛释意,垂眸一笑,“……好。”
这一刻,姜甜想到唐挚,想到老爹,想到姜允生,想到姜家的从前与未来,想到自己的人生与爱情……想到了很多很多,思想如空中浮华,白驹过隙,最后归为一片落羽。
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如是想到。
第8章
藏在大山里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偶尔响起鞭炮声,传递到姜家大院独居的山头,打破院里的静谧。
“快过年啦。”许堂站在屋脊上,手里提着一把小铲,眺望传来炮竹声的远方,面上神容有些感叹意味。
屋顶的另一头,许羡拿小铲埋头铲除积雪,发出“蹭蹭蹭”的噪音。
庭院里,姜允生搬了两条板凳分放两头,板凳之间套上一副长绳,独自个儿蹦蹦跳跳跳绳玩的开心。
今天也是个晴好天,无风无雪,若无意外,也如平常平静过了。
无人注意,此时祠堂大门突然慢慢打开,一个身披广袖白衣的人走出来,他散发赤足,面目如画,仿佛仙气晕染,看到倾泻身上的天光,抬头望云天片刻,呢喃低语:“不知过去多少年了……”
这一声低语无人听闻,但是惊到了庭院里的姜允生。
他蓦然扭头过去,看到祠堂门口静立之人,一双漆黑瞳子乍现凶光,现出一副青白鬼相。
[妖怪!]
似仙人的妖看了看他,视线一扫而过,抬足走向左侧走廊。
他慢慢看着周围之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晃动的衣摆仿若流云。
[不许过来!]姜允生跑过去拦住他,被对方漫不经心弹一下指甲,禁锢在原地。
这似仙人的妖怪目标极明确,走到一扇房门前,驻足片刻,推门而入。
屋顶上,许堂抬头叫了一声师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许羡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看四周,说:“没有啊。”
“……哦。”许堂有些许犹疑,他方才好像是听到一点什么声音,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摇摇头,又埋头铲除屋顶积雪。
算了。这姜家人都有点诡异,她们家的事情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近来姜甜日渐嗜睡,午时总要回去睡上个把小时,此时她便在房中,正酣睡于梦乡。
姜甜房里是古制的拔步床,四角有柱,挂着半旧不新的黄色蚊帐,隔着放下的帐帘隐约可见帐内一点轮廓起伏。
房间里没点灯,对人来说过于昏暗了,但是不影响妖怪视物。
不知道是个什么妖的妖怪立在床前,伸手撩开一侧帐帘,探身进去,俯视正酣睡的人,眼珠在黑暗里,发出绿莹莹的微光。
良久,一声喟叹幽幽响起,他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熟睡之人的脸,带着许多年的怀念,轻声唤道:“婉婉儿……”
掌下面颊微凉,他失神片刻,抬手为她理了理被子,掀开被窝一角,侧身躺下去,往里挪了挪挨着,温暖的热量开始传递过去。
这妖怪闭目,仿佛入睡。
姜甜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仿佛被烈火包裹,这烈火明亮温暖,熊熊燃烧,灼热却不滚烫,祛除身体缠绵多日的寒凉,给人无尽暖意。
好舒服啊……
睡梦中,姜甜无意识翻身,依着最温暖之处挨过去。
许氏师兄弟收工从屋顶下来,发现今天的大院安静过了头。
往日也安静,但绝不像今日这般,毫无人气的死寂。
二人相视一眼,莫名生惧。
许羡缩着脖子,一点一点挪到许堂身后,两个人挨的极近,咬耳朵道:“师兄,那个小孩不见了。”
说话时的热气喷到许堂耳朵上,令他背心汗毛竖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嘘!”许堂示意他别说话,目光缓缓在大院里扫过。
他比许羡年长一截,跟师傅学道法的年头也长一些,很多东西许羡碍于经验看不出来,他就不一样。
可是,现在的姜家大院,除了死寂,是真的没别的异常。
就连姜家小鬼的鬼气,都收拢的极好,叫人一点看不出来这大院里还住着一只小鬼。
他想了一遍今日晨起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跟前几天一样,没有任何不寻常。
许堂的面色愈发严肃。
许羡战战兢兢,小声问:“师兄,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许堂缓缓摇头。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果大院里真的发生了什么,连姜文颖都没察觉,那他们就更不可能看出什么了。
对了,姜文颖在哪里呢?
许堂眉头紧皱,看向右厢一间紧闭的房门。
许羡跟着他的视线过去,“啊,姜家姐姐还在房间里!”
“噤声!”许堂挥手制止他,凝肃目光盯着那扇房门,慢慢走近。
突然,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
这风是呼吸,是暖意,是呢喃着春花雨露的一缕初息。它过处,霜雪融化,枯木生发,绿叶强势闯进肃杀的隆冬,在一片素色中,簇拥朵朵艳丽向上生长,回以热烈的生命之息。
许堂的脚步停住了。
他们愣怔看着这个绿意盎然的庭院,呼吸间是扑鼻花香。
不是、这才十二月份吧?!
如果他们的记忆没有出错,一分钟之前都还在过冬天啊!
许羡恍恍惚惚,“我们、我们难道进入幻境了吗?”
这是许氏师兄弟二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状况。
在隆冬时节,逆转乾坤,让休眠的草木迸发生机……虽然只局限于一院之地,这是什么妖魔玩弄的仙法啊!
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有‘幻境’一条可以解释了。
许堂脑海里倏忽闪过师父的谆谆教诲,喃喃道:“或许,真的是什么妖怪跑出来了呢……”
姜氏本来,就有一只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妖怪啊。在妖怪接连出逃的如今,姜氏镇压的妖怪不知用什么方法逃脱封印,报复昔日镇压k的家族后人,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想通这件事,许堂一颗心凉透,直沉入谷底。
麻烦大了……
某些方面,许堂确实没有料错,又某些方面,许堂料错了方向。
妖怪确实是姜氏镇压八百年的妖怪。
但他绝不仅仅为报复而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
“婉婉儿……”
半梦半醒间,妖怪呓语,从喉间溢出,在唇舌萦绕,极尽温柔。是喟叹吗?还有悲哀吗?
还是多少年的深情仍在心头吗?
梦境远去,妖怪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恍惚还见到那个梦中人。他凝视怀中,似乎要醒来的女子,神情平静,目光柔和。
姜甜在暖乎乎的怀抱里醒来,身体舒适,仿佛这一觉下来消除了身体一切负能量,身体轻松舒服的她想要呻、吟出声。
并不是错觉。
姜甜睁开眼,懒洋洋躺在被窝里不想动弹。但是,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不止是房间里的黑暗,还有黑暗里一双散发微光的眼睛。
姜甜愣住了。
黑暗里,半拥她在怀中的妖怪说:“我叫柏英。”
第9章
姜甜下意识伸手压住蹦跳的心脏,良久没有言语。
柏英笑了一下,音色悦耳。他说:“你别怕,我不吃人。”
或许是柏英表现的过于无害,又或许是他身上弥漫的淡香惑人神智,姜甜惊惧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妖怪的怀里。
不论是身为女性的矜持,还是身为天师的对立身份,姜甜都很不适应现下的这种情况。
她坐起来,不动声色的远离妖怪。
柏英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他轻轻松手,躺在原处,只拿视线跟着姜甜。
房间里没什么光亮,姜甜也不想开灯,踟蹰片刻,她摸黑从床尾抱出衣物,慢慢往另一头的屏风走去。
“呼~”
仿佛一束微风吹过,屋里亮起柔和的光。柏英似乎是不经意,往床内侧翻了个身。
……过于善解人意。
姜甜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如此想到。
庭院里大变了模样。
草木葱茏,花繁叶茂,石板缝里长出蒲公英在开花,廊外沿缝里的狗尾巴草成群招摇,石榴树的茂密绿叶中张开一朵一朵又一朵的艳烈繁花……花的香气,草木的香气,还有微风清冽的呼吸,清朗、温馨又迷人。
越过大院的高墙往外望,天仍然是灰白的天,屋顶上覆盖未铲完的雪,更远处的连绵山林,仍然裹着一片素白,浓雾里半遮半掩。
冬季还没有结束。
姜甜在走廊上站了片刻,面对许氏师兄弟忧虑的目光,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姜允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紧紧跟着姜甜,寸步不离。偶尔用敌视、警惕的目光看一眼站在庭院里的妖怪。
柏英的目光跟随着姜甜,旁人于他如无物。他看着姜甜穿过走廊,期间目光往他这方瞥过一眼,柏英赠以微笑,看她走到走廊尽头,拐进一间屋子。
不多久,屋子上方飘出炊烟,伴随水声哗啦碗盆砰档响。
许氏师兄弟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躲进了居住的屋子,让许羡守在门后望风,许堂掏出手机,给自家师父发了一条短信:[师父救命!姜道友家镇压的妖怪跑出来了!]
停了片刻,又发一条:[出来伴有异象,我丝毫感知不出深浅,当是大妖无疑。目前没有表现出攻击现象,但是我觉得,这个妖怪一旦出手,我们这的所有人加起来都逃不掉。师父,我该怎么办?]
信息发出去,一直到晚上,许堂都没有收到回复。
中间战战兢兢吃了一餐饭,妖怪一直站在庭院里,什么也不说,不做,安安静静,有时候看看天空,有时候看身旁的石榴树,大部分时间,他的目光跟着姜甜走。
如果忽略他是一个妖怪,不去想他能带来的危害性,那他真是极美的一个古装美男子,仿佛谪仙在世。
但是,他是个妖怪。
夜晚。
许氏师兄弟心急如焚等着师父的回复。
姜允生跟着姐姐一步也不肯离开,姜甜无奈,只能带他一块儿睡。
防备着外面的妖怪,姜甜在房间里设了几重阵法,或许能拦住他,或许拦不住,求个心安。
带着纷杂想法,姜甜沉沉睡去。
柏英在庭院里立了半夜,忽然像是感知到什么,侧头往深沉夜色里看了一眼。片刻后,他飘然飞入夜空,融入墨色之中。
等到半夜,终于收到师父回信,许堂迫不及待打开一看:
[徒儿,看好你师弟,万勿轻举妄动。姜氏镇压的妖怪大有来历,我单记得有姜道友镇守,必然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姜道友会出事。既然那妖怪出来了,想降服他就难了,你们千万保护好自己性命,待我这边事了,我会去找你们。危急关头千万不要顾及面子,遇事只管向姜家道友求助,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