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尸体,叠满了整个广场。然后我看到了覆盖在他们身上的白布,那是一条横幅,上面以红色的鲜血书写了四个大字——“还我山河”。白布横幅已经被破坏了,断裂开来。
有一个人仍紧紧握着横幅的一角。那是领头的俊豪。他躺在血泊里,他的脑壳有子弹穿过的痕迹。已是大雨过后,他们的血融入地上残留的雨水中,仿佛一条血河,沿着道路,流入日署修的下水道。这些痕迹都将被冲刷干净,没有一丝印记。
我看着俊豪,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我扑过去,想带走他,带他回家。却被冰冷的刺刀抵住喉咙,四名日警扣住了我。他们不由分说,把我押入牢中。等过了几天,他们查清楚我与这场抗议无关,才把我放出来。
日署发出公告,公告上写他们刚刚平定了一场匪乱。以及天皇万岁云云。
出来以后,我做的第一件正事,便是辞职。我再次回到蔗糖社,苏小姐走了,俊豪也死了。从前的同事一看到我,便互相地使个眼色,又低下头干活。我步入办公室,一身散发着癞癣恶臭的福田倚在沙发上,他装模做样地挽留了我一下,便同意并签署了我的辞职申请。
我想找赵斌商议,两人合伙开个杂货店。但当我找到赵斌,却发现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埋在报纸文书之中。
我深深担忧,因为那些文书,有着特殊的徽印。
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与林岚更加珍惜彼此。她跳槽了,到一家美国人开的服装厂做公关。却反而没有从前那么辛苦。下班后,便会帮我一起拣货。我用之前的工资,租了一个店面,改造成杂货店,安了四排的货架。因为是比较热闹的地段,倒也有不少人光顾。
我和林岚忙时各干各的,闲下来便会长谈。我将自己对赵斌的担忧,倾诉给林岚。
林岚则指责我说:“无论是俊豪,还是赵斌,不论成败,都有自己的坚持。就你,没见过对哪件事特别执着,一心只想当个老好人,把泾渭分明的边界给搅浑。更是稀里糊涂的了。”
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毕竟有阿妈要赡养,如今还有…林岚要照料。那些风风雨雨,我现下无力。
我分辩:“坚持当和事佬也一种执念吧……何况谁说我没有特别执着的事,只要是你的事,我天涯海角都帮你办到。”岚绷不住笑了:“你这个人,也会说大话哄人。”总算把她哄好了。
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正式投降。彼时我与林岚,正筹划着婚礼的事,我们只想在乱世中寻一方属于我们自己的太平。
日军终于撤出台岛。整整五十年。我们可还记得我们最初的名字?
全岛沸腾,我们终于回归祖国。那是我一生中所见最盛丽的景象:家家遍悬灯彩,老人与小孩都换上新装。我们邻里之间,相逢便道贺,如迎新岁,即使是平时不熟的乡人,也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道个贺。小朋友最开心了,他们约在一道放鞭炮、踩鞭炮,又搬出锣鼓来敲。家里大人也由着小孩去。
顿时鞭炮锣鼓之声,响彻云霄。狮龙也遍舞于全市,途亦为之塞。
伴随着全岛居民的热烈欢庆,国民党军队进入了台岛。
我与林岚也成婚了,我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办了一场温馨而不失体面的婚礼。婚宴酒席摆满整堂。
第4章 三
阖岛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殊不知这是泡沫,越是绚烂,他日越是跌得厉害。
当国民党的军队进入台岛不久,那些贪婪的高级军官便控制了台湾的经济,他们疯狂地掠夺、压榨。比起昔日的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供援内战,大量老百姓们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本土粮食、布料等物资,不经购买便被直接搜刮走,运往内地。物价疯狂上涨,连普通的大米都可以卖到高价。台岛面临着巨大的膨胀。林岚服装厂的美国老板早也撤资了,大家都没钱,服装还怎么卖出去。
林岚面临着失业,她变得焦虑,却更是精练了,不必要的都被省俭下来。而我的杂货店收入有限,又要应付生活中的高额支出——包括炒到高价的柴米油盐。
处处均是高昂的物价,这一番折腾下来,搅乱了每一个人的步伐。
日子实在是勉勉强强。邻居们也纷纷抱怨:“这年头,没个好官!”
然而在一切绝境之中,却有一个喜事——林岚她怀孕了。我当即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尚在新竹老家的阿妈。阿妈知道后,高兴坏了,特地坐火车从新竹跑来台北,要来照顾林岚。说是我一个大男人,粗心,还是她有经验,能帮衬一二。
我将为人父,亦莫名激动,乐得紧紧抱住林岚。我不大会说话,此刻却笨拙地给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讲故事,每天都要至少讲一个小故事给他听。我小心翼翼地摸着林岚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又生怕把这尚未成形的孩子吓得缩起来。我担心,万一,这一吓一缩小孩就此变矮变小了,日后长不高了怎么办。
连林岚都忍不住笑话我。
我给这腹中胎儿起名,唤作光希。
希望之光。
我只想要与我妻、我儿,于乱世之中平安一生。其他的,我一概不想管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打破了我对安宁仅剩的幻想。
那是1947年,二月二十八日。我记得那一天。
在这一天前,就在台北最热闹的天马茶坊中,一批警员强制没收了小烟贩江迈的所有家当——一袋子烟与辛辛苦苦赚来的百来块钱。烟贩江迈跪下,苦苦哀求警员,至少归还一部分,好让他养家糊口,得以生存,却遭到无情拒绝。
大量民众也围观聚集,他们感叹生活不易,替小贩说话。警员却蛮不讲理,不仅用枪柄敲坏江迈的头,使他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又开枪示警,威吓群众。然而发枪时,却误击中一名旁观市民的胸口,致使他当场死亡。
顿时,阖市哗然,以至群情激愤,纷纷抗议。警员却颐指气使,仿佛自己丝毫没有过错,用蛮力驱散了旁观群众。于是就在这第二日,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大家想求一个合理而公正的结果。
殊不知,都是徒劳。上面包庇警署,反而将怒火迁至民众身上,认为是刁民无故挑起事端,自此展开了镇压。
那是多么残酷而血腥的镇压。机关枪在大街上扫射,不分人群。我和林岚的小房子也没有幸免于难,子弹径直扫过来,打碎了玻璃,击到墙上,打下来一层石灰。
彼时希儿已经出世,他一点点大,裹在襁褓之中。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带着扑闪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看到的,是这个世界最灰暗的一面。
我连忙带着阿妈、林岚抱住希儿,躲在最里屋之内,把门牢牢锁死。我挡在前面,护住她们。我感到无限的恐惧与愤怒,浑身颤抖,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俊豪当年的事还历历在目,此刻又再次重演。起初是日本,如今是国民党。台人就这么不是人么?
那日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的名字与过往都被抹去了,成为了禁忌。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戒严。
戒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包括我从前的一些同事。很深的夜间,会听到卡车轰隆驶过的声音。我紧紧抱着林岚,她也紧紧抱着我。我们都心知肚明,那车里面装着的都是尸体。成千上万逆鳞者的尸体。渔人也不敢再去打鱼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海,是一片血海。
南京那边,战局已经从僵持不下到退守孤城,国民党败势已定。大街小巷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他们说,那人要过来了。他准备撤到台湾,他日再东山再起。这一片土地,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而从之前蔗糖社尚存的一个同事那儿,我得知了赵斌病重的消息。我心中挂念小赵斌,便去探望他,他这三年来一直忙着他口中的“事业”,东奔西跑,也不知如今究竟如何?
只是快到赵斌住宿的地方,我就感觉不对。他住的楼下,有人秘密监视,但其实已经不“秘密”了——那几个黑衣便衣在楼下巡逻。只是看到有人过来,便隐于墙后。我也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免得引火上身。但当我爬上楼梯,推开破门,真正看到我的老朋友赵斌时,我才是大吃一惊。
他面目黧黑而消瘦,显然是因奔波而操劳过度。我奔到他床边,摸着他的额头。我昔日的好兄弟,如今消瘦的只剩下骨头了。我心中哀痛。
赵斌却笑笑:“阿犷,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
他临终托付我:“这份东西,你帮我带到延安。”他紧紧拉住我的手,“阿犷,这是伟大的事业,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国家土地,而不是四分五裂的岛屿。如今台湾上面的那批人,有的尽是私心,不会真正为人民考虑的。”
赵斌仿佛回光返照,眼里掠过一道光。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如果苏小姐还活着,俊豪也还在……”
说到这里,赵斌淡然而幸福地笑了。他的最后一口气没有咽下,握住我的手却凉了。他带着希望离开这个世界。
那袋文件袋沉甸甸的。我犹豫了许久,终于将文件袋收了起来。
我将这文件带回家中,它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异常扎眼。我把它收在抽屉里不是,悬之高阁亦不是。我拿着它,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它究竟纪录了什么。只是这文件袋是密封的,被封的牢牢的,一旦打开,章印就会损毁。我将它放在桌上,映在台灯的照射之下。
我隐约觉着这是一份名单。还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名单,乃至国民党那边也如此关注与忌惮。
我想了良久良久,决定替赵斌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我与林岚商议,打算去到延安,把这份名单交到延安的接头人那边,之后便移居到江南浙江一带发展。因为我的祖籍在那儿,虽然已是几百年前了。
林岚也支持我的决定,我们打算一起走。她有亲戚在杭州做生意,正好可以去投奔。
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我遭遇了和赵斌一样的监视。
使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我去买菜时的异状。本来,熟悉的卖菜大婶每次看到我,都会热情招呼我。此刻当她看到我,又绕过我,看看我后面,眼神之中却露出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是十分恐惧。
我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被人彻底盯上了。
匆匆回去后,我对林岚说:“你们先走,去大陆。我现在还被人盯着,等我把这些尾巴甩掉,就与你们汇合。”
林岚蹙着眉,忧心忡忡。她不欲此刻离开我。
摇篮里的希儿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哭起来。林岚忙抱起孩子,摇着哄他。我却十分坚定,再这样拖下去,我们仨都会被盯上。我摸一摸希儿的头,拍拍林岚的肩,示意她照顾好希儿。林岚拗不过我,只好退步:“犷,那杭州见。你要当心。”
我抱着林岚和希儿,说道:“我,你还不放心吗!放心吧,很快我就来大陆找你和希儿了。”
说服了林岚,我又劝说阿妈:“阿妈,你也随林岚她们先到杭州去吧,台岛如今的局势我实在不放心。阿公和我说过,他的阿公的阿公就是在江浙一带长大的,后来才跟着知府大人沈近思到了台岛,这一来便没有再回去。我们此刻也算落叶归根。”
阿妈攥着我的手:“阿妈老了,不跟你们年轻人跑了。”她知道,我们这一别,大概不会回来。
林岚和希儿离开后,盯着我的人却更多了。有时候,半夜我起来,会在窗外看到黑夜里闪烁着的眼睛。模糊朦胧而又真实,令人毛骨悚然。
就这样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了几日,一边计划着脱身离开。就在我自以为甩掉身后的尾巴,从轮船局买了船票回来,打算和阿妈作最后的告别。已经有人在门外等我了。
那是几名机警而魁梧的大汉,他们身着警装。我被他们带去一个洋楼,美其名曰请客喝茶。
请我喝茶的,是此刻负责台岛的军事长官——森主任。他人如其名,有一双森然的眼睛。他被蒋提前派来台岛。
明明位子前面,摆着的是昂贵精致的茶具、和芳香浓郁的好茶,我却坐如针毡。
森主任开口:“李犷,我查过了,你也是土生土长的台岛人了,想来还是打算留一条后路吧。”他缓言道,“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我保你无虞。”
我装作什么也听不明白:“主任究竟想说什么?”
森主任盯着我良久,忽地严厉起来:“我问你,你是赵斌最好的朋友,他最后可有与你说什么?”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震慑。
我摊开手:“无非是家里长短,主任也有兴趣听?比如米价又涨了,又比如如今的钱,不知怎的,竟然不值钱了。”
森主任气结,脸涨成酱紫色。他被我的话刺到了。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很快恢复了平和:“我们已经知道了赵斌——他的身份。你不必再装傻隐瞒下去。”
他盯住我:“你已在棋盘中,并非你不站边,就能了局,你明白吗?”
我不做声。
他叹气,又说:“你想清楚,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依旧不说话,将茶杯往前一推,步出了洋楼。
之后,我没有去找他。而是回家,当即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五载的岛屿。这片岛屿,她与我,血浓于水,只是缘分已尽。
是这个时代,没有给我任何退路。我们虽是棋子,却也想杀出一番自己的路来。这便是俊豪赵斌他们留给我最后的信念,我将永远记着。
我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出屋子。阿妈目送我离开。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她会一直看着我,直至我的背影,全然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第5章 尾声
从往事中走出,我此际正站在港口。人山人海的等待,都是在盼望对岸的那艘船,也许是最后一班的船。我准备先搭这船去往厦门,再由厦门寻路子往延安而行。总归,把这份文件交过去,给赵斌办完他这档子事。
然后,我便去杭州找岚和希儿。
大海波涛汹涌,我听到船的声音,远方的小黑点,正一点点成为一艘庞然大物。这是郑成功的船,施琅的船;是唐景崧、刘永福对抗日本成立民主国,然最终失败所搭上的逃亡之船;亦是日本总督桦山资纪的船;自然也是之后□□即将到来的船。
却也是如今我的船。同样的船,只是他们都是历史的英雄、枭雄,无论好歹,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存在改变了历史,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千千万万,哪怕岁月的浪潮淹没过来,也激不起一点浪花。
我望向人群。不远处,一位父亲正牵着他的孩子,那小孩有着毛茸茸的头发,清澈而幽深的大眼。我想起我儿,岚与希儿还在等我回去,我心中温柔牵动。我朝那小孩招招手,掏出一枚硬币,向空中一抛,变了个戏法。那小孩扑哧地笑了,露出一排贝壳般白晰的牙齿,一颗小小的虎牙调皮地冲我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