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章毅说完就走,她坐在那个安静的茶餐厅里,绷直着背,无意识地看向窗外,不经意地和站在路边抽烟的人对上视线,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林章毅看到他,主动上前去打招呼,他只掀眼皮扫了林章毅一眼,就转向了别处,简直是在把林章毅当空气,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林章毅脸色彻底冷下来,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谭溪月喝一口已经冷掉的茶,又看向外面,原来他也和林章毅不对付,林章毅好像还很怕他,这个镇子上还是有林章毅会怕的人的。
他懒懒地吐一口白色的烟,视线又转回来和她交汇上,谭溪月看着他,心想,相比刚才他对林章毅的神情,他对她的这种冷应该已经算是好的了。
她将那杯茶喝完,撑着桌子慢慢起身,推开玻璃门,朝他走过去,快走到他跟前时,她脚步又有些迟疑,因为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打招呼。
身后有人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攥住她,把手里的单子拍到她身上。
是那个茶餐厅的服务员,服务员很生气,“你还没有付钱呢,走什么走,想吃霸王餐啊。”
谭溪月先是一愣,随后满脸涨红,她被林章毅临时叫到这儿来,什么都没拿,她磕绊地解释,“对不起,我没带钱包,我能不能回去拿,马上就给您送过来,我就在隔壁那条街的玩具厂上班,我是那里的会计,我叫 ”
服务员直接打断她的话,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个骗子,要拽着她回餐厅,“不行,你回餐厅打电话,让你同事给你送过来。”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嘴里歪歪斜斜地叼着那支半燃的烟,直接从她手里拿过单子,眯着眼一直扫到底部。
服务员本来还气势汹汹的,看到他,就自动蔫儿了下去,也不敢拽她了。他掏出钱包,拿钱递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悻悻地接过钱,还弯腰鞠躬对着他们说了一声“欢迎下次光临”,转身又小跑着走了。
谭溪月难为情地就差跟他鞠躬道谢了,“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待会儿下了班,过你家的时候把钱还给你,你大概几点到家?”
他只闲闲凉凉地睨她一眼,将嘴里叼着的烟掐灭扔到垃圾桶,迈步走了。
一个满头金黄头发的小青年,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跑到他身边,压着声音道,“哥,我刚打听到的消息,林章毅那老东西也想弄那块儿地,咱得抓紧时间了,怎么也不能让林家截了胡。”
黄毛小青年的声音越来越远,谭溪月呆呆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她下班路过他家,大门还是紧锁,她在柳树下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他回来,她就把自行车放到柳树后面,背起包慢慢往河边走去,她这次找了个结实的岸边,先看了会儿书,精神集中不下来,干脆捡着小石子打起了水漂,石子飞过平静的水面,溅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她看着荡漾的水波发呆。
不知不觉中,太阳都落到了山下,青白色的雾霭在天边缭绕,星星在山尖上冒出了头,他应该也回来了吧,她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抹干净眼角的潮湿,想起身,又停下,半蹲在河边,躬着身探出手去,想捧起水洗一把脸,她不想让谁看到她哭过。
只是手刚伸出去一半,身后就传来动静,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直接拽着她的衣领将她从河边给抻了回来。
她回头看到他又是一脸的凝重,她不知道他是恰巧刚来,还是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但他好像一直很担心她会寻短见,这样冷漠的一个人,也会关心别人的生死,他的心应该也没有他看起来的这么冷漠。
她再次解释,“你真不用担心,我很惜命,不会做什么傻事儿,永远都不会。”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
谭溪月不自在地偏开他的视线,欲盖弥彰地解释,“没有哭,就是坐时间长了,风迷了眼。”
他好像也并不关心她哭没哭过,松开了她的衣领,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她也后退一步,两人面对面站在河边。
天色昏昏暗暗,初上树梢的月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远处家家户户飘着袅袅炊烟,他们好像属于那万家灯火中的一点,好像又不属于。
温柔的晚风拂面吹过,给她带来了些勇气,她攥紧手,慢慢地开口,“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之前说的那个事情,我觉得你要是现在还没开始相亲的话,应该没有人可以跟你这么快领证,你也不想那块儿地落到林家手里对吧,你和林家不对付,我也是。我不要你的钱,我们可以签协议。”
这些话刚才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组织了好多次,真正说出来了,还是说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她又想起来,她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叫谭溪月,也是清水村的人,住在河西头,我爸叫谭青山,我结过一次婚,林章毅他儿子之前是我”
他眉头一拧,没让她继续说下去,直接拽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上写,【可以】
谭溪月先反应了会儿他写的是什么,反应过来又愣住,因为她不知道他写的可以是指什么。
他又写,【纸笔给我】
谭溪月怔怔地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递给他。
他接过去,面无表情地随便翻开本子的一页,拿笔一气呵成地写下一段话,又把本子递回给她。
【可以结一年的婚,一年后,你是想离婚走人还要继续,我都配合,只一点,我不和人做假夫妻,你好好想清楚,明早八点我在柳树下等你,你要是觉得行,就带着户口本,我们一起去民政局,当然,你来不来都可以】
她看着那页纸,失眠了前半夜,后半夜又裹着被子爬起来,坐到桌子前,写写改改,做了一份协议出来,又誊抄了一份,一式两份。
她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拿着自己的户口本和那份协议出了门,但在去往河东头的那座桥上,她来来回回折返了不下二十次,等她终于骑到柳树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肯定过八点了,十点应该也有了,柳树下早就没了人。
她站在空空荡荡的柳树下,直到腿都麻了,才推起自行车要走。
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他从门后走了出来。
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朵间泄了出来,明晃晃地泼洒了一地,斑驳出七彩琉璃的光。
她回过身,对上了他黑如深渊的眼睛。
以前,很多时候,她看不懂也猜不透他这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都在想着什么,现在她好像能一点点读懂他了。
谭溪月轻抚上他的眼角,问出压在心里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户口已经解决了,不用和我结婚也可以。”
陆峥挑一下眉,像是没想到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谭溪月学他,斜睨着眼回,“你猜。”
陆峥笑出来,谭溪月作势掐上他的脖子逼供,“你是不是骗了我?”
陆峥不认这个罪名,他拿过她桌子上的纸和笔,写下给她看,【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孤零零地单独成一户,我想让你当我的户主】
谭溪月想起他们两个人单独成一册的户口本,户主那一栏后面是她的名字,她点点他的鼻尖,“那你叫我户主大人。”
陆峥低声道,“户主猫猫。”
谭溪月不喜欢这个称呼,“户主猫猫好没气势。”
他哑声改口,“户主猫猫大人。”
好吧,比户主猫猫要强点儿。
谭溪月靠到他的肩上,两人静静地依偎在灯光下,过了好一会儿,她喃喃开口,“如果一年到期了,我还是要跟你提离婚,你要怎么办?”
空气里有一瞬的凝滞,谭溪月想抬头看他,又没有动,只拿手摩挲着他紧绷的侧颈。
他提笔在本上写下了什么,将本子送到她眼前。
【你那份协议我都签字了,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也说过你到时候是想离婚走人还是想继续,我都配合】
然后,又另起一段。
【只不过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真的连一个家人都没有了,又成了孤苦伶仃没人要的小可怜儿】
哦。
她就知道他惯会装可怜。
陆峥掰起她的下巴,看她的眼睛,“你会提吗?”
谭溪月想了想,如实回答,“你得好好表现,我提不提取决你表现得好不好。”
陆峥写道,【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够好了】
他还挺自信,谭溪月看他,“你怎么表现得够好了?”
陆峥没拿笔在纸上写,而是用手指在她掌心写。
他一横一竖地在她手心的纹路上划动着,谭溪月的脸一点点地烧起来,等他写完,她脸上的红已经从耳根蹿到了脖颈深处。
她按捺下脸上的热气,对他弯眼笑笑,手指似碰非碰地拨弄上他的喉咙,轻声挑衅,“有本事你说出来,你也就只会写。”
陆峥顿住,他还真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
谭溪月摁摁他抿直的唇角,又拍他的肩膀,让她放他下来,以后他再敢说这种浑话,她就拿这招治他,反正依照他现在恢复的速度,她还能拿捏他好一阵子。
陆峥箍紧她的腰,眸光沉沉地盯着她,半晌,贴到她的耳边,薄唇轻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一夜七次还不够,你还想要一夜几次?”
第45章
冬夜冷寒且漫长, 一夜好似长过一夜。
她嫌他表现得不够好,那他就只能再卖力地表现得更好一些,争取得到她的满意, 表现到最后, 逼得谭溪月拱在湿热的被窝里,眼泪模糊地写下了保证书,她作为一家之主的户主, 她去哪儿就会把他带到哪儿,绝对不会让他成为没人要的可怜小狗。
他在装可怜这件事上应该无人能及,实际上, 她才是真正可怜的那一个,以前他只抵在她耳边那样喘,她就受不住, 现在, 他不只会喘,还会咬着她的耳朵叫“猫猫”,还有……别的。
他能说的话是还不多,但没有一个词儿是白学的,而且每一个字都能用在刀刃上,在关键的时候能把她弄到死, 她感觉她就像那飘在湖面上的破碎叶子, 随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在她这儿,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做一个好人。
不能说话的时候就是坏人一个,现在能说点儿话了, 更是坏透了,她都不知道等他完全都恢复了, 他得坏成什么样儿。
谭溪月想到昨夜,脸上不自觉地升了温,把白菜帮子当成他,嚼得嘎吱嘎吱的。
朱翠翠囫囵吞地咽下嘴里的馒头,看向谭溪月,“溪月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谭溪月拿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只含糊地解释,“有点儿热。”
春玲狐疑地看她,他们厂子这个食堂现在就差四处漏风了,连暖和都算不上,又怎么会热,春玲摸上她的额头,“你别不是着凉发烧了吧?”
谭溪月摇头,“我就是怕下来吃饭会冷,穿得有些多了。”
春玲摸着她的头不像是发烧的,也就放下心来。
朱翠翠拿筷子拨弄着盘子里已经没了热乎气儿的菜,托着腮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厂什么时候能有钱修修这破食堂,吃个饭都能冻死个人。”
一群人乌拉拉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还夹着几声轻咳。
吴明谦边捂嘴咳嗽着,边瞪了朱翠翠一眼,又撑起笑脸,微躬着身迎着旁边的人往二楼走,食堂的二楼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吴明谦轻易不会用上一次。
等那群人乌拉拉地全都上了二楼,朱翠翠屏着的一口气才算松下来,她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她这次要是坏了她那厂长大舅的好事儿,他一准要把这段日子他给她压下来的那些事情全都一股脑地告状到她老娘面前去,那她到过年肯定都没安生日子。
春玲问朱翠翠,“你打听出来没,那人到底是谁啊?我看连那个付总都对他惟命是从的样子,来头肯定不小。”
朱翠翠小心地瞅了眼二楼,压着声音道,“从国外回来的华侨,特别特别有钱的那种有钱人,我大舅想拉他投资咱们厂。”
春玲好奇,“特别特别有钱是怎么有钱?”
朱翠翠想了想,“这我哪儿能知道,对于我这种所有存款加起来都没五百块钱的平头小老百姓,想象不到他们有钱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谭溪月安静地吃着饭,没参与到两人的对话里去,如果她预感得没错的话,他今天应该会找她谈话,毕竟他已经在暗地里观察了她那么久,昨晚他在陆峥那儿碰了钉子,今天势必会想着从她这儿找突破口。
谭溪月被叫进会议室的时候,刚从午睡中醒来,人还有些迷糊,看到会议桌旁坐着两个的人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也没什么过多的废话和寒暄,付明远开门见山又直截了当地做了自我介绍,还点名了和陆峥的关系,然后直接问她,语气还算温和客气,“据我所知谭小姐在准备考大学的事情,谭小姐是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该调查的肯定都调查过了,谭溪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下头。
付明远笑着看程屹远一眼,又看回谭溪月,眼神笃定,刚要开口说什么,谭溪月又道,“但我是要靠我自己走出去,而不是靠别人提供的一些捷径。”
付明远的笑慢慢收起,一直沉默着的程屹远也抬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很有压迫感,连声音也是,“为什么?”
谭溪月坦然地回视他,“所谓的捷径,势必会拿一些东西来换,对我来说,想走出去也好,想留在这里也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更怕我通过捷径走出去后,就再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只能别人说什么我听什么,永远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