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茫然。
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去世,有关她的事,身边的人通通对他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对于她的印象,他向来是模糊的。
程妈妈收了笑,靠近他,低声道:
“她和程芷的爸爸在一起过,哪怕后来和你爸结婚,也依旧保持密切联系。”
“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随她姓,而不是和你爸一样姓凌?那是因为——”
“你,大概不是凌家的血脉。”
林凌的世界从这一刻崩塌。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爷爷家的了。
爷爷坐在藤椅上看书,听见他开门的动静,随口道:
“你爸说明天有事不会回来了,让我们爷俩自己过年,你想吃什么?我好让提前阿姨准备。”
他一言不发,游魂一样逃回了房间,端坐在床沿,打量着床头柜上空荡荡的相框。
——他刚出生就被父亲扔给了爷爷抚养,父子两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就算见到了也只会吵架,到现在连合照也没有一张。
这个相框,是他为今年过年的时候拍全家福而准备的。
他都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压着脾气,不要再和爸爸对着干,起码趁爷爷还在,一家人留下一张圆满的合照。
可现在……
他怔怔的回忆着父亲往日里对他的冷漠和厌恶,还有周围人对母亲避之不及的态度。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砰——!”
相框砸到地上,碎成两半。
林凌起身上楼。
走廊的尽头有一间上锁的屋子,他从不被允许进去。
他知道,那里封存着有关于母亲生前所有的物品。
每一次路过,他都会多看两眼那扇门,又在大人们的提醒下悻悻离开。
这一次,他终于砸坏了那把锁。
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里面黑漆漆的,太久没通风,满是霉味。
他伸手开灯。
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是很普通的房间,装修布局与家里其他客房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化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衣柜里独属于女性的衣裳。
他慢慢在里面踱步,一圈又一圈。
努力良久,依然想象不出那个女人生前的模样。
最后,他停在化妆台前。
首饰盒子开着,在层层叠叠的华丽珠宝下,隐约藏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的取出。
纸面泛黄的厉害,只有两个名字与一句简短的话。
【程若川
林半夏
永远在一起】
笔迹稚嫩青涩如少年男女,却力透纸背,几乎划破纸面。
寂静的房间里,林凌听见自己心里传来一声响。
如同那个相框碎裂的瞬间。
他缓了缓,放下它,伸手想拉开桌下的抽屉。
可他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一时控制不了力道,抽屉被猛地拽出来,“哐当”摔到地上。
无数信笺纷纷扬扬飞出。
如同雪花。
他蹲下身,一封封拆开。
这一次,上面的字迹成熟了许多,不再青涩。
【半夏,我很想你。】
【半夏,海棠花开了,你收到我寄给你的花瓣了吗?】
【半夏,放下一切,和我走吧。】
……
最后一封是未来得及寄出去的,只有六个字——
【若川,我怀孕了。】
笔迹娟秀清丽,落款人是他的妈妈,林半夏。
轻薄信纸无声飘落。
林凌脸色惨白。
第147章 林凌番外·不可说·下
鸵鸟逃避危险时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林凌曾经嗤之以鼻。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只鸵鸟。
他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可却迟迟没有打开那份档案袋。
他不敢。
如同那只被关在盒子里的猫,只要不打开盒子,没人会知道它到底是死是活,自然也不用做后面的一系列抉择。
于是,在这场巨大的赌博里,林凌落荒而逃。
事实证明,逃避可耻,但有用。
他不用去面对那些沉重到让人绝望的是非情仇,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林凌。
只是,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程芷。
程芷起初并没有发觉,依旧一门心思的追在他身后。
直到文惜月出现。
天赐良机。
他开始刻意与她亲近,成功在程芷眼里看见了失望。
他想,就这样吧,不要再靠近了。
只做普通朋友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可她比他想象中的倔强。
甚至执着的想要变得和他一样,期盼着被他当成同类,得到他的认同。
他只能一次次的推开她,一次次的看着她难过。
一遍遍的对自己说:
我喜欢文惜月。
我喜欢文惜月。
我喜欢,文惜月。
说的多了,似乎也就成真了。
他把那些无处安放的爱意,全部倾注到了这个同样穿白裙子的女孩身上。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林凌喜欢文惜月。
他每对文惜月好一分,程芷眼里的光就黯淡一分。
终于,他看着程芷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转身离开。
目的达成。
可他笑不出来。
人总是自私又贪心的。
他想,至少……做个普通朋友吧。
只要两个人都不要向前就好了。
没人会知道他对她抱有怎样龌龊不堪的心思。
也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怎样炽热的喜欢过他。
就像他喜欢她那样。
好在,姜珥和傅听寒出现了。
他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的见到她。
无数次,他隔着人群看向她,又在她发现前移开视线。
心里除了小小的欢喜,更多的是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与罪恶。
但他甘之如饴。
然而,她却重新燃起希望,眼里的光再次亮起。
【你还喜欢文惜月吗?】
林凌满心绝望。
别说了。
【我问你还喜不喜欢她。】
别再说了。
【那就是还喜欢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算她骗了你?】
“咔嚓——”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竖起的高墙岌岌可危,濒临倒塌。
他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收拢掌心,指甲狠狠刺进手心。
“就算她骗了我。”
【……你会原谅她吗?】
他当然知道她期盼的是怎样一个答案。
可他不能。
不能。
他道:
“我不会原谅她,甚至讨厌她,可我之前对她的喜欢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所以,别再向前了。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他咽下喉间翻涌的铁锈味,像平常一样,对她笑得漫不经心:
“你是我妹妹啊。”
“轰隆——”
一切土崩瓦解。
世界如此安静,他站在一地灰烬前,一声声听着胸腔中那颗心脏破碎的裂响。
世界如此吵闹。
他悲哀的发现,这堵墙,自己再也无法竖起。
他和程芷,到底是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他将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场面之惨烈,常常在很多年后的午夜梦回里出现。
每次醒来,都叫他心痛如绞。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林凌偷偷跟在了程芷身后。
鹅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落下,积在他们的发顶与两肩。
恍如白头。
最后一段路时,她似有所觉,回头看来。
他侧身躲好,再出来时,她已进了家门,身影消失在门缝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年的冬夜里,少年曾在某一户门前矗立许久,于沉沉夜色中轻声开口:
“程芷,要岁岁平安。”
没有林凌在的每一岁,都要平安。
漫天大雪,他转身离开。
*
酒吧已快到打烊的时间。
傅听寒还是来了。
林凌醉的如同一滩烂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认真道:
“我爱程芷。”
傅听寒不言。
他便给自己点了支烟,指间猩红火星明灭不定。
烟雾朦胧里,他闭上眼,笑了:
“骗你的,开个玩笑。”
回到住处,一室冷寂黑暗。
他没开灯,坐在那把爷爷生前常坐的藤椅上发呆。
迷迷糊糊的,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身上盖了厚重的毯子,凌乱的屋子也已收拾整齐。
父亲的声音陡然传来,一如既往的严厉:
“听说你在酗酒?!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再有下次,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儿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林凌侧过身背对他,安静了很久,突然问道:
“爸,我为什么姓林呢?”
凌爸愣了愣,才回道:
“因为你妈姓林。”
林凌又道:“你讨厌我吗?”
凌爸皱眉:“什么意思?”
林凌不说话。
好一会儿,凌爸缓缓道:
“你妈是为了生你才死,你是你妈留给我的唯一一件属于我的遗物,我不想忘了她。”
林凌涩声问:“你恨她吗?”
凌爸道:“我爱她。”
林凌停顿许久,道:
“那你恨我吗?”
凌爸沉默下去。
林凌疲惫的挥挥手,“你走吧,我不会再酗酒。”
良久,关门声轻轻响起。
林凌坐起身,摇摇晃晃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面上倒映着他的脸。
眸底通红。
他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人曾问过他,以他的性格,如果爱而不得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难过。
彼时他正年少,对此不屑一顾。
自己绝对不可能有爱而不得的那一天。
就算有,也不可能会难过。
大不了放开手,各自潇洒。
可一语成谶,站在时光长河这一头的他,真的爱而不得了。
也真的……
会难过。
原来放开手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佛说,人生有三苦: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原来,他早已样样皆占。
再无解脱之处。
……
“程芷,要岁岁平安。”
第148章 鹿池番外·蓝色星星·上
“我们送你去学校是为了学习,不是交朋友的,放学就给我赶快回家看书。”
“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还敢开电视?遥控器给我!”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胖吗?不要再吃了,赶紧放下碗进去做题。”
……
窗外春光正好,几个小孩子大笑着跑过,惊起枝头雀鸟。
七岁的鹿池面无表情起身,拉上窗帘。
陪伴他度过无数深夜的台灯亮起。
他重新坐下,对着好像永远也写不完的练习册发了会儿呆。
很快,头顶的监控中传来父母的训斥声,他回过神,机械的拿起笔,继续做题。
父母特意买的学区房,鹿池上学的路不算长,步行十分钟就能到。
书包太沉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鹿池走的很慢很慢,背微微弯着,仿佛背了一块石头。
身边不断有人经过,他们彼此嬉笑打闹,一眨眼就越过了他,轻盈得像小燕子。
他看了他们的书包一眼,收起脸上的羡慕,擦擦汗,继续走自己的路。
冷不防的,有人不小心从后面撞到了他。
力道并不大,可他还是摔倒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女孩,扎了马尾辫,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
她伸手想拉他起来。
——没拉动。
她不信邪,使出全身的力气,脸也涨得通红,还是没拉动,夸张的睁大眼:
“你书包里是装石头了吗?怎么能这么重?”
“……没有装石头。”
鹿池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只是一些书而已。”
她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背这么多书?”
鹿池拍拍身上的灰尘:“因为我要看。”
很简朴的回答。
她无言以对,只好道:
“这个算是我的道歉,我先走了。”
说完,她递给他一颗纸叠的蓝色星星,脚步轻快的离开。
发尾一晃一晃的,俏皮又活泼。
鹿池看了眼她身上的校服。
和他一个学校的。
他收回视线,望向手上的星星。
再三犹豫,还是把它藏进了书包最深处。
可当天晚上,它就被妈妈翻了出来,当着他的面扔进马桶冲走。
水声哗哗作响,蓝色星星消失在水流中。
妈妈呵斥着他回房立即做作业。
鹿池垂着脑袋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机械的拿起笔。
今天的题很难,算了半天还是算不出正确答案。
他放下笔,对着监控道:
“我可以去上个洗手间吗?”
得到允许,他踱步出房间,却没有像刚才说的那样去洗手间,而是去了杂物间。
他从不起眼的角落拖出一个箱子,打开盒子,拿出一排黑巧克力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箱子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零食。
他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断的往嘴里塞着东西。
直到胃开始剧烈胀痛,他猛地跑去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