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灯很亮,小时钟的玻璃面反映着刺眼的光,看不清里面的数字。
他把时钟拿到手上,爱惜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这是沈熹某次去公园玩时,用十块钱套圈圈套中的。
她兴高采烈的一路抱回家,半卖半强迫的送给了他,还威胁他不许不喜欢。
他倒也真的收了。
不止花一百大洋收了,还明晃晃的摆在警局的工位上大秀特秀。
却惨遭同事轮番嘲笑。
李寒星毫不在乎。
这帮独生子女懂什么。
这是妹妹爱他的证明。
李寒星擦干净玻璃罩面,又将时钟翻过去。
背面用黑色马克笔写了“熹熹”两个字。
他笑了一声,指尖轻轻敲敲那两个字。
就像是平时敲敲她脑袋那般。
可惜现在她不让他敲她脑袋了。
生怕被他敲傻。
嗐,本来就傻傻的,还能傻到哪里去。
时间正好是九点半。
家里的晚饭肯定吃完了。
就看能不能赶上宵夜了。
他不再拖拉,把时钟放回去,拿了搭在椅背的外套,起身往外走。
斜对面的老杨从档案堆里抬起头:
“这是要回去了?你不是说要尽量和沈家划清界限吗?”
“明天再划清界限。”李寒星头也不回,背对他摆摆手,“今天先陪我妹吃顿饺子。”
老杨扶额,“你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别担心。”
说完这句,李寒星拉开门,回头对他正色:
“我吃完饭就回来,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
老杨笑道:
“行,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李寒星风风火火的走了。
老杨继续看资料,不同于刚才的轻松,眉心一点点紧锁。
这段日子,他们一直在深挖那桩旧案,试图从那里找到切入点。
事情顺利的过了份。
他们已经锁定了几名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
无一例外,全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唯一奇怪的点是,档案上并没有受害人的照片。
那边之前派来接触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了动静。
仿佛一壶沸腾的水渐渐冷却下去。
平静的让人心慌。
老杨揉揉眉头,扔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向后靠去。
他摸摸口袋,想要点支烟。
好不容易找到了仅剩的一根烟,打火机迟迟点不燃火。
他起身走到李寒星的工位上,想要找个闲置的打火机。
看见那个粉色小猪的时钟时,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幼稚。”
拉开抽屉,里面倒是有打火机,却被透明胶带一圈又一圈缠得死死的。
上面贴了张字条,他一眼就看出是李寒星的字迹。
【熹熹说抽烟容易死】
——还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戒烟。
老杨忍俊不禁。
他合上抽屉,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算了,等他回来的时候顺便给我带个新的。”
*
车刚从警局开出去没多久,一通电话忽然打进来。
李寒星在红绿灯前停下,伸手点开车载电话。
一道甜美的女声从里面传出:
“李先生,您再次预定的玉梳已经到货了,请问您是现在过来取还是明天呢?”
李寒星看了眼时间,将车载电话的声音拧大了些:
“你们几点关门?”
“正常是十点呢,不过要是有顾客来得太晚,我们会留专人等候的。”
绿灯亮起,他没多做犹豫,方向盘向左一打。
“好,我现在过来,麻烦等一下我。”
“好的哦。”
天气苦寒,路上行人几乎没有,连车辆也少的可怜。
雨刷一刻不停的刮走挡风玻璃上的雪花,又在顷刻间重新落满。
能见度有些低,他的车速却只快不慢。
终于踩着十点的点到达玉器店。
出乎意料的是,等着他的不是之前的店员,而是新来的经理。
经理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面相亲和。
见了李寒星,忙不迭拿出一个紫檀木盒:
“李先生是吧?终于等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久等了。”
“没事没事,我就住这楼上,一上一下就几分钟的功夫。”
李寒星对他颔首示意,低头看货。
梳子的款式和上次那把一模一样。
质地依旧触手生温,细腻如凝脂,是不可多得的美玉。
他对着灯仔细观察了片刻,指尖顺着上面花纹游走。
末了,停在梳尾用簪花小楷刻着的“熹”字上。
“不错。”他满意的点点头。
“那是自然,这样的做工,这样的材质,全国都挑不出第二把。”经理语气得意。
李寒星:“我这就是买的第二把。”
经理哈哈大笑,半点都不尴尬:
“那就全国都挑不出第三把。”
李寒星将梳子揣好,一边付尾款一边说道:
“那可说不准,万一哪天梳着梳着失手摔了,第三把还得来你这买。”
经理诧异,“你买回去还真当梳子用啊?”
他更诧异:“这不是梳子吗?”
经理:“……一般人不会用两套房来梳头,大部分都是买回家收藏。”
李寒星轻描淡写,“只要她用的高兴就好。”
经理好奇:“女朋友?”
他笑了笑,“妹妹。”
“那你这哥哥当的是真不错。”经理一脸肯定与欣赏。
李寒星挑眉:
“那是当然,我这种绝世好哥哥,全国都挑不出第二个。”
经理:“……”
这话耳熟。
“行了,我走了,还赶着回家吃饭。”李寒星冲他摆摆手,大步向外走。
“好嘞,您慢走。”
经理将他送到门外,转身关门熄灯,准备打烊。
车停在马路斜对面。
李寒星往手心呵了口气,紧了紧外套,脚步匆匆。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从他身边风一样跑过,妈妈跟在身后大呼小叫。
“慢点,可别滑倒了。”
李寒星看着他们,脸上也挂了淡淡的笑容。
倏地,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男孩突然调头向他跑来。
“你是警察叔叔吗?”
他站在马路中间,紧紧拉住李寒星的衣摆,不肯松手。
李寒星看了眼身上没来得及脱下的警服,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脑袋。
威胁道:
“我不是警察叔叔,是警察哥哥,重新叫一遍,不然抓你去坐牢。”
小男孩瘪瘪嘴,不情不愿的开口:
“警察哥哥。”
李寒星掐了把他的脸,“这位小市民,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小男孩看了眼马路对面的妈妈,眼睛亮晶晶的对他开口: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李寒星忍俊不禁,佯装严肃的配合问道:
“什么秘密?”
小男孩笑出一颗虎牙,又靠近了他一点,煞有其事的双手拢在他耳畔。
稚嫩的童音轻飘飘拂过鼓膜。
一字一顿的对他说道:
“你,就,要,死,啦~”
第166章 你愿意陪我疯一次吗?
几乎是这句话落下的同一时刻,转角亮起一束灯光。
李寒星下意识扭头,看见朝自己猛冲来的大货车。
速度快的只剩残影。
他来不及思考,凭着本能奋力推开身旁的小男孩。
“砰——”
一阵撞击产生的巨响后,是沉闷的坠落声。
而后,万籁俱寂。
滚烫的鲜血融化路上白雪,很快聚起一片血泊。
李寒星趴在地上,半张脸埋在雪地里,双眼缓缓眨动。
那把新买的玉梳落在了不远处,梳尾的“熹”字沾了几滴殷红。
他动动指尖,努力伸手,想要拿回玉梳。
“你想要这个?”
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往上看,是刚从雪地里爬起来的那个孩子。
他不说话,挣扎着朝那把梳子爬去。
血迹蜿蜒在雪地上,留下刺目的拖痕。
“真漂亮。”
即将拿到的那一刻,孩子的妈妈捡起那把玉梳,眼里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李寒星颤抖着对她伸手:
“还……给我。”
女人歪歪头,神情戏谑:
“凭什么。”
李寒星视线有些涣散,仍执拗的不肯收回手。
“……还给我……那是我……妹妹的……”
“拿来。”男孩忽然对女人说道。
她满脸不舍,“这个就没必要……”
“拿来。”男孩声音冷了下去。
女人悻悻的把玉梳交给他。
男孩拿到玉梳,在李寒星面前晃了晃:
“你想要这个,对吗?”
李寒星艰难点头,口中同时涌出大量浓稠的血液。
男孩蓦地笑了。
在他绝望的眼神里,用力将玉梳摔向路旁的石墩。
“咔嚓——”
李寒星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嗓音嘶哑:
“不要……不要……”
一声脆响后,玉梳从中间裂开,断为两半,重新掉下雪地。
他目光绝望。
“现在,你还想要吗?”
小男孩撑起下巴,满脸天真,“可它已经坏掉了诶,你妹妹再也没办法用它梳头啦。”
李寒星胸膛急促起伏。
“算啦,你刚刚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把它还给你。”
小男孩捡起两半梳子,耐心擦干净上面的指纹,放在李寒星面前。
他感叹道:
“我可真是个好人啊,对吧,警察哥哥?”
李寒星死死攥紧那两半残玉,双眸通红。
女人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赶紧撤,他活不成了。”
“走咯~”
小男孩站起来,乖巧的对李寒星挥挥手:
“警察哥哥再见~”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北风卷起鹅毛似的大雪,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企图掩盖一地殷红。
李寒星眯着眼看头顶的路灯。
光线不算明亮,昏黄的,暖融融的。
一束光,一束雪。
前方的指路牌上层层叠叠,已白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又有了点力气。
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联系一个人的机会,你会联系谁?
李寒星费力翻了个身,颤抖着拿出手机。
他略过通讯录所有人,拨通了某一个电话。
无人接听。
听筒里一片忙音。
大概是睡着了吧。
他笑的无奈,缓缓垂下手。
看来,老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你道个别。
“血……好多血……”
“快醒醒!快醒醒!”
“……你是谁?”
“李寒星要死了!去救他!”
有人在耳边尖叫。
沈熹猛地睁开眼。
她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晃了晃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她环顾四周,惊魂未定。
不是苍白冰冷的雪地。
这里是沈家温暖的客厅。
电视里正放着李寒星最喜欢的那部狗血剧,音量开的很小。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毯子。
“这么快就醒了?”
身旁的沙发凹陷进去一角,陆景明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他观察着她的脸色,“做噩梦了?”
梦里的记忆消散的很快,沈熹大脑一片空白,思绪还有些恍惚。
她问道:
“我睡了多久?”
“不久,就几分钟。”陆景明摸摸她的头发,“怎么了?”
“……好像是做了个不好的梦,记不清了。”
沈熹喝了一大口牛奶,努力想要压下心慌,随口问道:
“我爸妈呢?”
“叔叔阿姨在书房处理公务。”
“哦,这样啊。”
她用力握紧玻璃杯,惴惴不安的看着窗外,无意识的开口:
“李寒星怎么还不回来?”
陆景明默了默,将杯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对上她不安的眼,他温声道:
“你要是想他了,我们就去接他,我来开车。”
“好!”
沈熹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站起身,脸上总算多了丝笑意。
“我们去接他回家。”
说着,她打开手机:
“我先问问他在……”
屏幕亮起,她剩下的话就那么堵在了嗓子里。
【您有一通未接来电——哥哥】
“啪嗒——”
手机重重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某个破碎的片段划过脑海。
——是无人接听的电话,是青年缓缓垂下的手。
刹那间,沈熹脸色惨白如纸。
她僵硬着脖子,一点点回头,看向陆景明,艰难出声。
“……陆景明。”
见她这副模样,陆景明也意识到不对,稳稳握住她的手:
“我在,你说。”
“我可能,是疯了,”沈熹双唇颤抖,“你愿意陪我疯一次吗?”
陆景明定定看着她。
“那就疯一次。”
无人的马路上,红色玛莎拉蒂狂飙而过,掠起无数雪尘。
沈熹坐在副驾驶,紧紧抓住安全带,一遍遍的尝试拨打李寒星的电话。
无人接听。
永远的无人接听。
见到前方路口的指示牌,她想起什么,一叠声道:
“不对,不是警察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