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儿送来的不知道,但发现时是在今儿早上,刘成正要出门扫雪,看见门缝儿塞着信。”
米慕葵烦躁挥手,叫他赶紧打电话给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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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运气王·金睐·壹
王家刚迁新居,从德胜门搬到了东华门外的大宅子,离紫禁城更近了,人富了之后就想着再沾点贵气。
王林今天难得在家,一是因为乔迁之喜,二是这一程子的进项有点没数,汉奸们要命不要钱,金银跟流水一样打点过来,正好今天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老太太和老妈子赶庙会去了,家里眼目少,王林打算关起门来好好盘点盘点。
他过去官运不好,混到这个年纪才是个科级,早就不对当官抱太大希望了。官本位变金本位,现在‘钱’字当头,哪个部门油水大他到哪个部门,官阶大小满不在乎。
这不,才三个月时间,入账比过去十多年还有余。
外面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折子戏。
太太正跟着戏词轻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依着……”
调子被电话铃声打断了,王林连忙扬声朝外面嘱咐:“若是米家打过来的,就说我不在。”
他现在对米家夫妇颇为不满,胆小如鼠且颐指气使,给他们擦一回屁股大有需要负责一辈子的架势。
太太接完电话推开门进来了,道:“米家这没完没了的,帮你提了个分局局长有功了是怎的?各人有各人的要紧事,咱们不要赚钱过日子了,天天给他当长工得了!”
王林打断:“闲话少说!传出去伤情面。”
太太嘟哝着走开了,继续唱她的折子戏。
他们经过苦日子,越想抓住现有的权力,因此行事大胆,最烦瞻前顾后,现在看米家藏头缩脑不免可笑。
那姓白的一家都是读书人,没官没权的,能翻起什么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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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米先生联系不着王林,只好派魏三出去继续查访王麻子。
他倒不是怕王二麻子能弄出什么大阵仗。
就是‘膈应’,留着这个祸害难受。
然而他断然想不到,他瞧不上眼的王二麻子即将掀起多大的风波。
第一个接到王二麻子电话的是开烟馆的刘占福,王二麻子说自己犯了事,北平待不的了,欠刘占福的钱会还上,明天后半晌米先生派魏三帮他过去还债。
嘱咐刘占福回头甭再去跟他父母聒噪!
第二个接到电话的是窑姐儿小桃红,话术差不多,还的是小桃红的十块花酒钱。
第三个第四个直至第十五个,个个都对应着给魏三那封信上罗列的人物。
此事米慕葵米先生完全不知。
而王二麻子那边还没有完,接下去是全北平内一分局至内七分局、外一分局至外七分局、甚至连郊区的小警察所也陆续响起“叮铃铃”的电话声,正是王二麻子的连环报警电话。
电话中他说自己受米家收买,诬陷白家母女,米家人要灭他和聂文弄的口,求警察救他。
接电话的巡警只当打电话的是个神经病,米先生要灭口?这能信吗?
信了又怎样,跑去审问米先生?那可是大局长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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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纷纷,内五分局第七分驻所笼罩在夜色中。
开了三天表彰报告会的金睐从外面回来,这些天他的英雄气概越发出众了,白纱布吊着的那只手臂都透着股子刚正不阿的劲儿。
所里值夜的老巡警照样是在喝茶看报听广播,见他进来也没打声招呼。他是走狗屎运爬上这七品芝麻官位的,所里多数巡警都比他资历深,暂时大家伙还不习惯把他当个‘官’看待。
他没好气地瞅一眼老油警,想批评几句又找不到由头,于是掸掸肩上的雪沫作罢,往自己办公室去了。
刚进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金睐接起,那边冒冒失失一句:“救命呐,米慕葵要杀我灭口!”
金睐一愣,摘掉警帽往桌上一丢,喝道:“好好说话!怎回事!”
他哪知道王麻子今天在连续不断地打电话,把全城能够搜找的号码统统打了一遍。
甚至连北平中央银行办公室以及面粉厂、棉纱厂、育婴堂都接到过电话。
现在这一通也是巧合打到他这里来的,打电话的王麻子以及逼着他打电话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打给的是哪哪,总之打就是了。
为的就是造势,凡抄在纸上的号码挨个打。
巡警们接到后出于公务不得不听完。
而不相干的接到了,虽然明知报警报错了地方,但一听第一句这爆炸性话语,就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听下去了。
“我叫王步赟,他们都叫我王二麻子,上个月米慕葵叫他的听差魏三儿来找我,给我二十块钱叫我上警察局举报手帕胡同的白家母女,说她们卖身、做暗门子!”
“米家嫌我单个儿做人证不够,叫我再找一个帮衬,我给丫找了聂文弄。”
“我跟聂文弄到警察局举报完之后,聂文弄嫌分赃不均,跟我麻缠。”
“我只好又去找魏三,结果魏三那个碎催说怕有后患,叫我索性把聂文弄杀了,他……他许的钱多,我没禁得住眼馋,就……就真把姓聂的杀了。”
“可回头去跟魏三儿领赏时,竟然遭了丫的埋伏,敢情丫是连我也要灭口!”
“幸好我逃脱了,东躲西藏不敢回家,他丫的一直在找我,不信警长您们上街问问,他们米家的那伙人可是连尿尿的犄角旮旯都扫听过好几遍呐。”
“现在我被逼到绝处了,三天水米没打牙,一出门就得被人报给米家领赏,现在我是死路一条哇,求求警长救救我吧……”
说到这里仿佛是突发急症死过去了,电话忽然挂机了。
接过电话的人听到这里都意犹未尽,金睐也一样,他“喂喂”了几声,见对方确实挂了,才不甘心地收起话筒。
想想那天三叔被诓走的那张警务单据,再想想王二麻子这个电话,事情或许有些巧。
他抽着烟寻思一阵,转而再次把三叔叫过来,盘问那天来取物证时的情形,以及来人的模样。
他三叔挠头嘀咕道:“唉呀,有个事儿我这两天还真就愁上了,有心跟你说道说道,可成天逮不着你……”
“说重点!”金睐虽然碰运气得来的小官位,但最近受表彰见识了太多达官贵胄,也就自然学到了一些个官架子和官威。
他三叔心中有事,倒也没在乎他这口气,说:“当时拿走那张罚据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白家没这号人呐,白家最小的是那个二小姐白莹莹,那也已经十六了,况且她还在蹲号子,哪来这么一位十一二的丫头……”
金睐闻言警觉起来,他对霞公府案前前后后都关注过,比较了解涉案两家的情况,白家出事后只剩一个七十岁老仆了,忽然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里头邪性大发了!
一准是白家有人回来了!
想到这一层,手不由的伸了出去,有一种拿起电话的冲动。
不过及时打住了。
最好是调查清楚再去米局长那里‘邀功’,半吊子就喧嚷,搞不好到时候被旁人把功劳趁了去!
他心到意到,立刻出门,用那只没吊着的手打开脚踏车的锁,单手骑上往手帕胡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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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运气王·金睐·贰
王二麻子口干舌燥。
自从凌晨四点钟被转移到这座有电话、有皮沙发的房子后,他就开始打电话。
虽然稿子是写好的,照着念就成,但架不住从早念到晚。
更何况自己还是一直被五花大绑着。
死老头子一手给他举电话听筒,一手操着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那女的照着破本子挨个儿拨电话,不知道这罪要到几时完。
不过求生欲谁都有,王二麻子在菜刀面前不敢不从,只是弱弱求一声:“老叔大侠、姑娘大侠,咱歇歇再打成不?好歹赏小的一口烟……”
女的冷冰冰说:“再打一个了,打完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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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北平临时办公处。
代市长在给官员开会,长桌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国父相框和青天白日旗。
抗战胜利数月,国府向光复地派出大员接收敌伪物资。
孰料这成了大员们发横财的机会,变相贪污吃拿卡要成为常态,拿惩治汉奸来说,便是上佳的贪腐契机。
抗战初期,日军人侵,很多人特别是大学教授和商人来不及撤退留在了沦陷区,到如今说不清了,文化汉奸、实业汉奸的帽子说来就来,有门路朝上打点的, 汉奸帽子戴几天也就摘了,但那些打点不及时的,就可能去坐牢,一时间弄得北平民众人人自危。而接收大员们赚的是盆满钵满,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源源不断。被坊间戏称为“五子登科”。
国府脸面无光,连下数道命令试图惩前毖后。
此时的会议上,代市长怒气冲冲地拍桌子,说:“委员长非常生气,一连骂了三个娘希匹,重庆特派组已经入驻居仁堂,要严办!严办!”
形势严峻,米局长下了会,回到警察局后,立即召集全体分局局长连夜传达反腐命令。
拍着桌子说委员长非常生气,一连骂了十个娘希匹……
忽然秘书脚步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有个叫王步赟的让您听电话。”
米局长莫名其妙,胆敢如此召唤警察局长的怕是绝非等闲,于是他道:“叫他过一阵再打,开会呢!”
秘书说:“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他说事不宜迟,否则性命攸关,还说他已经给居仁堂打过电话了!”
一听居仁堂,米局长愣怔了。
丢下一众分局局长,去办公室接电话了,结果对方劈口一句:“米局长救命呐,令弟米慕葵要杀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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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路滑,霰粒四分五裂,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昨天正式被摘掉了,此时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蒙的雪雾中。
金睐从东交民巷穿行往西城去,刚刚摔了一跤,他没在意,心里一团火燃得正旺,没料错的话,自己立大功的机会要来了。
到达手帕胡同后,雪下得更大了,他从前在这一带当过巡夜,多数人家都认得,所以没怎么费工夫就找到了白家,
不过大门上落着锁,这就奇怪了,现在估摸着已是夜里九点钟,照说白家那位七十岁老仆不抽不嫖这个点儿早该歇了,不会还在外面浪荡着。
他觉着蹊跷,攀着院墙翻进去看了看,屋门也落着锁,隔着窗玻璃往里瞧,黑布隆冬什么都看不见。他是撬锁的行家,所以三分钟后便进屋了。
划了火柴四下端详,米缸只剩个底子,灶台上的锅没洗,掀开后里边放着一碗一筷,看样子除了丁二爷并没有第二人居住。
金睐有点失望,但不死心,在黑暗中端详着这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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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局长是王二麻子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涉及到霞公府案,米局长只能捂着不能张扬。
电话毕他忍着火气唤来王林,此事唯一能出面经办的只有王林。
而白素宽打了这一天一夜电话,唯独空掉王林,导致他前头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甫一过来就劈头盖脸遭了骂。
这种节奏,也是白素宽复仇以来始终贯行的原则——先铺垫后出击,不到决战时刻,尽量不惊动米王二人,她深知敌我力量悬殊,若是明刀直剑地对阵,自己决计无法取胜,只能铺垫齐备后搞突袭才有胜算。
眼下王林被打得一脸懵,片刻不敢耽搁,带着几个心腹连夜调查。
经过马不停蹄的排查后,半夜踹开了皮裤胡同胡家的四合院大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下夜的老头王德志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东厢房的炕上。
王林和众巡警顾不上把他身上的大麻绳解开,便气势汹汹盘问开了。
王德志叫苦不迭,说:“我们东家最近上天津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地痞流氓得了信儿,趁着我一人守家,昨天给我来了个灯下黑。”
他颠三倒四,说地痞流氓昨天把他放倒绑了。
“不知道去正屋偷了啥,我被绑这儿一天一夜了。”
他确实被绑了一天一夜,但其他话都是假的,是那个日本娘们嘱咐叫他这么说的。
他倒不是怕那‘日本娘们儿’,只是实话不如这假话能开脱。
他总不能说自己巴心巴肺迎接并窝藏了日本人吧。
巡警问来问去,他只管照本宣科地交待,到最后还真灵,巡警啥也没说就气急败坏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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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此时后悔慢待米先生,如果昨天接了米家那通电话,可能事情就不会这么糟。
现在是凌晨五点钟,米慕葵还在睡梦中,桌子上的电话响起的同时、大门上的铜环也响了。
电话是魏三打来的,大门是王林在拍。
魏三在电话里说:“王二麻子的爹妈夜里接到王二麻子电话,现在来霞公府大宅门哭闹……”
还没听完,王林进门了,两边都跟报丧似的,说的全是叫人抓瞎的事情。
紊乱了一阵子,二人静下来勾兑。
米慕葵把王二麻子那封信拿出来,不及交到王林手上,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王太太打来的,说警察局让找王林。
王林抢过电话问:“怎么了?”
米太太把电话给巡警,让巡警跟他说。
巡警道:“局长,米先生在通县的那座绵纱厂的院墙外……发现一具尸体。”
王林头大如鼓:“体貌特征!”
巡警简单描述一遍,基本可以确定是王二麻子。
“立即封锁,闲杂人不准靠近!”
巡警:“是!不过……”
“怎么了?”
巡警吞吞吐吐地把昨天全城大大小小警局警所都接到过王麻子报警电话的情形说了一遍。
王林自然知道这事,夜里是电话局配合才查到电话拨出地胡家的。
而电话局说昨天一整天从那个电话上拨出了上百个电话,连盐运部长和大烟管、以及六国饭店和八大胡同的好几家窑子的电话都拨过,整得丑事全北平皆知。
这些米慕葵压根儿不知道,此时一听,几乎背过去。
王林安抚让他稳住,眼下如何应对才是最重要的。
他浏览那封信,说:“怪哉,王二麻子这种大烟鬼,就算家境还算殷实,究竟认识的人当中破落户居多,但他在信中罗列的债主都是家中有电话、或者家中没电话但左邻附近有电话能接着电话的……蹊跷,仿佛目的并非为了还债,而是为了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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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运气王·金睐·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