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升旅馆二楼的一间客房内,小儿咿呀之声频频。
吴妈和二丫在给孩子穿衣裳,粉团儿般的一对龙凤胎,玉雪可爱,洋娃娃似的。
二丫孩子气,总爱把宝宝那藕节般的手臂摸来摸去、嗅来嗅去。
她母亲催她去化奶粉,她只应承不动身,摸着小娃说:“太太一晚上没回来,要是我有这样好玩的娃娃,才不会这样瞎忙道呢!哎娘,要不咱把宝宝偷走,回关外?”
她娘忙着手上的活儿,头也没抬地给她一句:“滚去倒奶,一天天勺勺颠颠的。”
她这女儿胎里带了羊角风的毛病,智力也稍微跟不上同龄人。
虽然不算傻女,但十一二岁的人也将将只够八九岁的心眼儿。
有人敲门,吴妈料是店掌柜又来了,连忙用眼神示意二丫莫多嘴,随后换上笑脸去应门。
“那什么,不知觉住了小一个月了,明儿租子又到期了,您们还续租吗?您大闺女呢?昨晚没见回来,贵婿可有信儿了吗?”
店掌柜一气儿问完。
“唉,甭提了。听人说在天津府见着我那女婿了,这不我大闺女昨天一早就去找了,这要是再找不着呐,我们也就不指望了,回关外得了。”
她嗓门大,楼下的人都听到了,白素宽恰回来了,正从楼梯走上来,满脸疲惫。
店掌柜招呼说:“回来啦?先生有信儿吗?”
白素宽赧颜笑笑。
店掌柜看她萎靡,也不好继续打扰,搭讪着走了。
白素宽进屋后,脸色被两个粉团儿样的宝宝照亮一点,孩子一边喝奶一边张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端端地打量她。
她挨个儿抱起来亲了亲,温软馨香,叫人的心都要化了。
自己必须成功,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能暴露,因为她有这对软肋。
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回来是换衣服的,清心女中邀请请愿家长今天到校,协商刘凤藻开除事件的处理办法,人多势众,白素宽要趁此机会将王卉一家推上舆论风口。
夜里王麻子事件刚刚爆出,白天就再推一把,时间上似乎有点赶,但如此才让敌人来不及反应,失去招架的机会!
心中盘算着,忽然听到外面惊闺叶“嚓啦嚓啦”的响声,随即丁二爷的哟喝声响起。
她一惊,自己和丁二爷昨天整天整夜挟制着王二麻子,直到结果掉王二麻子后,她和丁二爷才分开,距现在不过半个多钟头,这么快丁二爷就来了,此来必有所谓,她连忙放下孩子出门。
二丫埋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啊呀!说了不许把孩子放在粗麻布上,扎屁股呀,唉,操老了心了……”
*****
“二爷,什么情况。”
胡同里没什么人,白素宽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佯装挑选针头线脑。
丁二爷看看左右,随即塞给她一封信,说:“刚我回去的时候,有个大个子姑娘在门口等着,给了我这封信说让交给二小姐。”
白素宽打开扫了一眼,内容比较多,不宜在这里看。
她于是挑了一枚顶针,付钞走人。
临走时,丁二爷又说了一句:“她说她现在能信任的只有白家了。”
白素宽蹙眉,疑惑地返回旅馆,迅速浏览信件——
「白莹莹你好:
我们是学业上的对手,生活上的疏离方,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求助于对手。我是刘凤藻,我对不住你,本来我可以救人一命,但却因为没能压制住人性的阴暗而退缩了。」
「从王卉米艮莲策划之初我就知道你要遭殃了,但那时竟然有种惊喜,认为一旦令堂被曝光,我就有了一个同类,再也不会是学校里唯一的‘过街老鼠’,即便人人喊打,也有你为我分担一半火力。」
「于是我看热闹不嫌热闹大地期待着事情尽快发作。」
「如果人性之恶在这个时候打住也就罢了,可是,我眼睁睁看着米艮莲将罚据丢到礼堂的椅子下,当时完全可以趁着混乱捡走,但我非但没有出手,还提示朱秀琴去捡、去曝光。」
「看到你被冤枉后的情绪越激动,我感到越有利用的价值,于是及时投递纸条企图趁着你冲动之时借你手杀掉王卉。」
「不料事情产生连锁反应,不仅导致你入狱,还导致令堂惨死,是我低估了对手的狠辣,才害你们至此。」
「我很后悔,今天写这封信,是要将我当时从头到尾目睹的真相逐一记录。」
「你我敌对数年,我深知你性情刚烈,必然不甘受冤,你一定会翻案的,那么我来给你做证人吧。」
「当然,我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仇恨,为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自己的声音,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留下仇人的罪证……」
接下去她事无巨细地记录了王卉米艮莲作案的时间地点,以及她因为杀父之仇如何从早到晚跟踪王卉等细节,并在每一页都摁上她鲜红的五指印。
白素宽看完没有犹豫,立刻抓起大衣出门。
刘凤藻那天向学校争取半个月留校时间,而刚才信中有一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白素宽意识到要出事。
如果没猜错,刘凤藻和她一样,也是计划在今天家长协调会上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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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睐骑着脚踏车往所里去,路过早点铺买了个煎饼果子,听见几个食客们在议论说王二麻子被杀了。
金睐一愣,敢情自己昨晚接到的求救电话不是闹着玩的!
他插嘴问:“几时的事儿?”
食客说:“今儿早上五六点发现尸体的,八成儿是后半夜被杀的。”
金睐一震,想到昨晚他去手帕胡同白家的情景……
丁二爷深夜未归,而偏不偏王麻子昨晚被杀了。
坏菜!我这是错过了多大一桩立功的机会啊!
他当即跨上自行车,再次往手帕胡同去。
结果到地儿一看,门上依然落着锁。
正要翻墙再进去探个究竟,胡同口有人进来了,可巧就是丁二爷。
丁二爷明显愣了一下,但是竭力镇定着没有慌,正大光明地走过来了。
两三年前金睐在这一片干过巡警,丁二爷认识他,主动招呼:“金长官。”
金睐上下打量他。
“老爷子整宿不着家,上哪儿来着?”
丁二爷心中紧张,嘴上利索,道:“没整宿不着家呀,人老了觉少,早起遛遛。”
金睐冷笑:“我昨儿个十一点过来,大门还上着锁呢!”
“嗨,岂止十一点,腿脚拌蒜,昨儿个卖这点零碎走到了齐化门,一路上歇不够,倒腾回来怕是十二点都多了。”
金睐更是冷笑了,拍拍他肩上的挑子问:“到底是十二点回来的?还是眼巴前儿回来的?”
“别介。”丁二爷说,“您这绕的,百老头子绕糊涂了。昨儿个十二点回来的,今早又起来卖一趟,刚走到牌楼那块,忽然想起忘了带头绳,这不又返回来一趟。”
金睐没话了,玩味地看着他,忽然说:“得嘞,回见了您奈。”
说罢骑着脚踏车走了。
巡警的第六感,他认为丁二爷一定有问题。
虽然昨晚可能错过了一桩大买卖,但现在也为时不算晚,他要盯牢这老爷子,搞不好捞到‘肥’的,大大地到米局长那里邀功一回。
从手帕胡同出来后,他进了路对面的陈记茶馆,这里二楼的窗户正对着手帕胡同。
只要丁二爷外出,决然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要了一壶碎末茶,耐心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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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以牙还牙·叁
刘凤藻今早第一个到校,学校空荡荡的,她没有进教室,而是安静地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
父亲冤死的情景浮在脑际,母亲游街示众的场景浮在脑际,后者竟然更焚心、更痛。
那天王林的手下故意在她散学的路上游街,就是要让她亲眼目睹母亲的不堪。
今天她要让王狗的太太也体会焚心之痛的滋味。
昨晚磨了一夜的那把菜刀,现在就在书袋里,她要杀王卉,当着她母亲的面杀。
她现在坐着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一个钟头之后,学生们老师们以及家长们从校门口陆续进来。
一辆辆汽车黄包车在外面停下又走开,一位位脂光粉艳的阔太太走进校园。
她们是来参加征讨她的协调会的。
又一辆小轿车驶来,王卉和她母亲下车了,进校后,她们母女分开,一个朝礼堂去,一个朝教室去。
刘凤藻含笑起身,一步步朝王卉走去。
校役这个点儿在清扫教务楼。
而学生们她了解,面对蜜蜂出现都只有尖叫躲闪的份儿,更莫说凶杀场面,除了尖叫逃窜绝不会有人出手,她们的母亲趋利避害更不会援助。
只有王卉母亲会过来营救,但穿着高跟鞋的王太太快不过大菜刀的速度。
第一刀从脑门劈下。
第二刀切颈。
菜刀锋利无比,这两刀只要下手准,便足以致命。
所以第三刀有可能送给扑上来的王太太。
但如果王太太在第三刀没有赶到,那么第三刀仍然剁向王卉……
距离王卉越来越近,她的笑容越发诡异。
右手已经伸入书袋,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
忽然有一道身影越过王卉冲上来。
隔着书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乱来,想想你的家人!”
刘凤藻双目圆睁,下意识恼怒对方坏了自己的好时机,同时不明白方老师如何知道自己的计划。
“怎么了?”
学监老远跑过来问。
白素宽说:“哦,刚才看见她要晕过去,上来扶一把,她说肚子疼,怕是来那个了。”
她说话的同时依然牢牢钳制着刘凤藻的手腕,使得刘凤藻动弹不得。
远处的王卉已经和几个女生结了伴,一边说笑一边朝教室去了。
机会错失,刘凤藻怒怒不得,忍忍不下,浑身发抖,手劲儿没那么大了,白素宽得以将那书袋不动声色地拿过。
“肚子疼回家缓缓吧,脸色都不对了。”学监说。
白素宽趁机道:“回去吧,书袋挺重,我帮你收着,明天上课前来取。”
刘凤藻不甘心,捉急万分。
但如果菜刀暴露,那自己今后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苦苦忍下了冲动,盯视白素宽一阵,忿忿转身走了。
白素宽望着刘凤藻离去的背影,心中道:“刘凤藻,你是幸运的。”
她的仇有人替她报,不需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且远远要比她今天意气用事砍杀王卉要报得彻底。
手中的书袋沉甸甸的,白素宽的心也极其沉重。
刘凤藻是她的掩体,是她的挡箭牌,如此突兀地放弃利用刘凤藻,意味着自己快暴露了……
*
王二麻子事件让米家大丢脸面。
社会上众说纷纭,连警察局的大小巡警都在暗中非议。
王林虽然知道蹊跷,但苦于没有证据。
查来查去,案子指向就是一个巧合事件——王二麻子敲诈不成打击报复、结果意外身亡。
米局长为了降低影响力,指示说算了。花俩钱把王麻子的爹妈打发掉,再放几条花旦青衣电影明星的花边新闻把舆论一压,事情尽快按下去。
王林认可这种处理方式,毕竟王麻子涉及到霞公府案,真翻腾起来免不得惊动居仁堂,大意不得。
但米慕葵夫妇不乐意放弃调查,一来他们认为王麻子和自家无冤无仇,不至于如此处心积虑地败坏他们,此案背后必有机关;
二来他们名声受损太过严重,不洗清不能服众。
王林当着米太太的面不好相劝,私下对米先生说:“贤弟多虑了,王麻子虽然打了诸多电话,但毕竟范围有限,和报纸广播的传播力度不能同日而语,只要案子捂住不再扩散,人们的嘴传着传着就断了。”
他说更何况结案只是明面的说法,只是试图让外人尽快忘掉此事,其实暗中调查是不会停止的。
如此米慕葵答应了,但感觉非常不踏实。
王林说:“事情的确比之前想象的复杂,尤其上面惩治贪腐的力度越来越强,不防不行。我看白宁氏案,咱们有必要再上一层保险。”
米慕亏不解,问:“王兄的意思的是?”
王林喟叹,说之前认为白家子女‘不官不贵’翻不起什么浪花,但现在想想,兄妹三人若是轮番折腾,常年打官司翻案,那势必也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到时难免会被上面注意到这个案子。
“所以,最好把一切不利因子打扫干净,叫他们即便回来后想翻案,也无从了解案情始末。”
米慕葵会意:“灭了牢里那丫头?”
王林点点头,并道:“还有那个老仆丁二。”
米慕葵赞许,即便白家人翻案惊动不到上层,他也受不了了。
多咱事情不消停,多咱他家就不能安宁。
成日介做着外人的谈资,这样显赫荣耀的家族,怎消受得起这等磋磨!
“我尽快叫魏三去办。”
王林提示:“分阶段办,不然一次死两个,太明显。”
二人主意已定,忽然电话响起。
来电的竟是分局的小长警,急匆匆且语无伦次地说小姐出事了、清心女中报警了,报到了局长那里。
自打霞公府案之后,王林一听清心女中就警铃大作。
比听到女儿出事还心惊。
他匆匆告辞往警察局赶去,不过已然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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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前,清心女中乱成一锅粥。
几位官太太家长怒气冲冲地要报警报官,其他家长也不依不饶,群起围攻王卉母女。
她们今天受邀来学校参加协商会,慧心班的女生中途忽然冲进来,拿着十多张暗娼罚据,集体指控是王卉所为。
王卉母女反驳,斥她们血口喷人,为了自证清白主动提出验字迹验指纹。
而太太团们都是人精,担心出现监守自盗,在王卉母亲派人报警之后,又用学校电话联名打给警察局长,要求高层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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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刘凤藻从校外返回来了。
之所以返回,是因为她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方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知道后又为何只是阻止却不戳破?
方老师是什么人?当然,心中冒出这句疑问的同时,她已经有了一种猜测,因为她今早刚去手帕胡同找白家那位老仆送信,紧接着方老师就出现了这样的异动,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方老师跟白家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