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大骂一边风一样冲到丁二爷的尸体前。
早有人苦这种叫花子久矣,七嘴八舌地告状。金睐不等他们说完,冲上去揪住正在开溜的老叫花子一顿揍。
他本来想靠丁二爷这条线吊出大鱼向上面邀功,现在全他妈歇菜了!
气不打一处来,用他那没吊着白纱布的一只胳膊把老叫花子揍得哭爹喊娘!
忽然“哗啦啦”一声响,老叫花子身上掉出白花花十几块银元。
金睐愣住了。要饭的怎会有这多钱?
显然,这是雇凶杀人!
但丁二爷的仇家不就是米局长的胞弟……
人群也嘈嘈切切议论开了:“啊哟,有猫腻……”“保不齐是雇凶杀人呐……”“不然穷叫花子哪来这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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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元,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神呆滞地一步步退后,几乎站立不稳,有人扶住了她。
“老师,挺住!”
是刘凤藻,她揽过白素宽的肩,扶着她消失在长街尽头。
金睐住手了,看看左右,发现米家的总管魏三正从人群中退出,毫无疑问,他猜对了。
他大爷的,想要邀功,反而阴差阳错地给米家帮了倒忙!这银元一撒,任谁看到都能猜出背后的门道。
他暗骂一声倒霉催的,踢开脚踏车扬长而去,把哄抢银元的打闹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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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轨电车从白素宽和刘凤藻面前驶过,人满为患,连车窗车门上都扒着人。
刘凤藻问:“老师您住哪里?我们现在到哪里?”
白素宽脸白如纸,牙关紧闭。
丁二爷走了对她打击巨大。
但复仇计划已经进行到这等地步,停也停不得。
她没有时间悲痛,她必须连着丁二爷的那一份一起报复回去!
她忽然出声了:“刘凤藻,你昨天说希望联盟,对不对。”
她从来没有说她是白莹莹的姐姐,但这已经不言自明。
刘凤藻用力点头。
白素宽道:“后天这个时候,你到报子胡同的估衣铺门口等我。”
刘凤藻说好。
白素宽说:“行了,现在你走吧。”
“那丁二爷怎办?您不能露面,要不我去收尸吧。”
“不,你我既要联盟,就绝不能暴露关系。”
“那……”
“丁二爷为人忠厚,左邻附近会怜他孤寡,站出来为他善后的……”
白素宽心痛如割,丁二爷为她家而死,她却连收尸都不能够。
“去吧。”
刘凤藻踟蹰地迈出步,不放心地回头问:“您不会去学校了对吧?”
“我已经暴露了,不能再去了。”
“……”刘凤藻总觉得这样分开缺着点什么,斗胆道:“后天我们见面后,您打算做什么?”
白素宽说:“我要去找王林,你配合一下。”
刘凤藻一惊:“他已经在四处找您啊……”
“对,我就是要在这个时候主动登门!”
白素宽说罢转身走了。
回到东升旅馆,她翻开自己那只抄报本子。
上面记录着王林来到北平的全部新闻内容。
她径直翻到最后面一条——汉奸申鹏举案件。
定定看一时,拿起笔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红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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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小纱帽胡同的杨家四合院是一座凶宅,闲置半年多赁不出去,中人掮客绕道走,主家杨喜才只好自己奔走出赁。
北平的茶馆,兼具‘人市’的功能。泥瓦匠、杠房、喜轿铺、出赁或买卖房屋等五行八作往往都在茶馆候活儿候买卖。
杨喜才喝了一礼拜大碗茶,他那座凶宅始终无人问津。
今日巧了,有一位关外口音的妇人想赁一处有窖窨子的宅院,而且女儿马上临盆,得准许坐月子住才行。
租赁房子有若干忌讳,其中不租房子给人坐月子是大部分北方地区的习俗,认为孕妇生完孩子后是带血光的,膈应。
其他中人一听这一条立刻鸟兽散。
但杨喜才那房子怕什么,于是上去搭讪。
那妇人也是个精明的,问:“别是有说道的宅子吧?”
杨喜才说:“是出过点事,不过老早的事啦。”
妇人说:“那要不去看看吧,跑了好几天赁不着,这都快临盆了,唉。”
领去看过房子后,一拍即合,交了一块大洋的定钱,说明后天就搬过来。
送出后杨喜才想起另一茬:“前头您说得有窖窨子,为嘛?”
妇人说:“吃饭顿顿短不了酸菜,入秋就得备好大白菜,没窖窨子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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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家别院客厅内,米太太捧着报纸一面看一面担忧。
王卉的案子愈演愈烈,被诽谤的官太太们不依不饶,提出让北平警察局回避,要求重庆反贪特派组出面查办此案。
见过当初白莹莹那张罚据的学生都说和学校里新出现的罚据一模一样。
纷纷在为白莹莹叫冤。
阔太太们这会子也咬牙切齿,说米艮莲败坏白莹莹的名声,就算被打死也活该,毁容是便宜她了。
“这群乌合之众,见风使舵的玩意儿!”
米太太拍下报纸,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没想到从前视为“同僚”的达官贵妇,现在也被自己判定为乌合之众。
而她则成了这群人的攻击对象。
她气得无处抓挠,怨起王林来。
“若不是姓王的成事不足,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聂文弄死的时候就跟他说有鬼,他呢?忙着赚汉奸的钱,连电话都不接。这人呐,变起来真是快,刚来北平哈巴狗儿似的,给他个分局局长一当,立刻白眼狼。哼!”
米先生皱着眉头抽闷烟。
此事确实要怪王林轻敌,一直说什么酸腐文人翻不起大浪,可如今怎着?
那瞧不上的文人快把北平闹翻了天。
舆情剧烈倾斜,清心女中的诽谤事件如此发酵,已经成为典型的裙体恶性事件。
兄长米局长作为北平警察局局长,虽然有意压制舆论,仍避免不了群情激奋。
如此下去,重庆特派组关注此事怕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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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王林一家更是一筹莫展,毕竟女儿还在警局拘禁着。
王太太之前不知道聂文弄和王麻子是死在白素宽手上,现在得知,晓得这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在复仇,关键姓白的这套组合拳快速狠辣,已经让人没法收拾局面了。
她对丈夫说:“不如救出阿卉,金蝉脱壳一走了之。”
女儿阿卉现在在分局拘禁,只要不打算洗冤,丈夫作为分局局长不愁把她截胡出来。
“咱不当这劳什子局长了,有手上这些钱够本了,一家人往香港去,安安稳稳过个小康日子得了。”
王林冷哼一声,说:“头发长见识短!我跑了,恩师岂不遭殃!”
“什么狗屁恩师,要不是他们米家杀了人,把事情闹得不可挽回,咱能落的这等田地!”
“好了好了不要嚷了,事情没那么严重,只要逮着姓白的,把方老师和她一对缝,一切就都洗清了。”
“说得轻巧,凭她前面这样缜密筹划,怎么可能料不到咱们的行动,只怕逮着也没那么容易澄清!”
王林岂是不知这一层的,但他不能跑,他必须摆平这件事。
倒不是当真顾念着恩师提携,而是不甘心呐。
他从前一心想爬上高位光宗耀祖,但过了四十岁才混个科长,真也意兴阑珊了。
到了这个年纪,多挣点钱才是正经。好不容易捞着一个油水大的差事,肃奸运动才刚开了个头,接下去的财路烈火烹油,他怎甘心现在就退场。
他拿起电话给几个分驻所所长打过去,请他们协助搜查白素宽。
能够提供的信息为:「年龄 25 岁左右、身高 163 左右、面容姣好、气质清冷。身边可能带着一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
这些信息极其笼统,谁听了都一头雾水。
王林也知道单凭这些信息要想抓到白素宽有些强人所难。
但白素宽的照片他派人找了一圈,全无所获。
虽然她在清心女中的档案上写着毕业于清华。
但实际上她十二三岁就考到上海读书。
大学就读于复旦,北平对她有印象的人不多。
这大概也是她能够隐身一个多月不被发现的重要原因。
自鸣钟铛铛响了几声。
时间不早了,他得去局里开会,跟太太嘱咐几句出门了。
锄奸运动如火如荼,从上到下都正是激进的时候,每日雷打不动地开晨会动员汇报。
局长要带头做表率,再忙都得到位。
他匆匆出发,想着快速应个卯然后出去调查白素宽。
到了局里便往会议室去,走廊深处坐着一位幽幽少妇,安静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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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以牙还牙·陆
二人遥遥对视着,那少妇款款起身。
“是王局长吗?打扰您,我丈夫是申鹏举。”
王林恍然,“嗷?申太太?”
申太太说北归交通不畅,半个月前得知丈夫出事就启程了,辗转昨晚才抵平。
申鹏举是北平巨富之子,八年前家眷往后方去了,他因故滞留沦陷区,竟逐渐被日伪奴化做了汉奸。
性质严重,目前已被收押。
王林以及所有经办人都知他家财力雄厚,均心照不宣等着申家捞人。
但一直没有动静,此时终于登门,可谓送上门的油水。
但王林此时哪有心情支应这个,说:“回去等消息吧,案子定了会通知家属的。”
申太太拎着硕大一只梳头匣子,走过来的时候拽的手臂都倾斜了。
除非里边放着金条,否则一只梳头匣子怎能重到这种程度,申太太此为何来不言而喻。
王林没心情归没心情,但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所以语气并非很差。
“王局长,不然也不来叨扰您,实在有个事情得报告,我丈夫营救过潜伏人员,证据今晚就从重庆拍电报过来。”
申太太端庄稳重,虽然发式和装扮有点老气,但脸面许是保养的好,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人瘦的缘故,被脚下的高跟鞋一衬,显得身量很高。
“可以啊,如今国府清正严明,有过固然惩之,但有功也要参考嘛。”
梳头匣沉重,申太太单手不济,索性用右手助力。
王林没有请她去办公室,一来自己忙,希望她尽快离开;二来她带着重金太明显,出出进进的巡警都已留意到,如果走时一身轻,那未免太惹人非议。
这些个汉奸家属救人心切,不会因为一次被拒就作罢的,有的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他不着急。
他打着官腔劝退。
申太太也是名门大家出身,很是精明,看了看手上的梳头匣,低声说:“是我唐突了,晚上到贵府拜访吧,王局长,我婆母说了,多我们也不敢奢望,只希望看在营救过潜伏人员这点上网开一面,不要判处死刑,留他一条性命。”
王林说会酌情考虑的。
他丝毫没怀疑申太太的身份,梳头匣一尺见方,目测里边黄白之物至少五十斤。
以今年 7 月份中央造币厂铸造的大黄鱼来算,恐怕得有二三十根。
自己五十年薪水加起来都未必抵得过这个数。
谁会拿这么多金条来替不相干的人消灾?
当然他更不会想到白素宽头上,毕竟他正掘地三尺地找她。
怎会想到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如此胆大包天,不按套路出牌,竟直接站到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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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睐的自行车在东升旅馆门前急停。
风风火火进门,问店掌柜:“楼上那个关外女人在不在了?”
“走了,退房了。”
金睐气笑。
不死心地问:“她家大女儿多大年龄?身量多高?”
店掌柜一描述,跟王局电话里说的那个女的吻合。
一刻钟前,他接到王局长电话,请各所协助找一个女的。
乍听描述他没头绪,但听到此女身边可能有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忽然想起东升旅馆那一位。
这是个在王局面前露眼的好机会。
尤其王局还是米局的心腹,不像他这般走了狗屎运,没底气、没人脉、服不了众。
金睐急忙来东升旅馆探查情况,准备核实后一击即中,熟料已经人去楼空。
不过没关系,只要对方还在北平,他就能把丫找出来。
他们的特征太明显——一个关外口音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二十五岁左右,小女儿十一二岁患有羊角风,另外还有两个不到仨月的婴儿。
这么明显都找不着,除非钻地缝跑了!
他回到警所给巡警传令下去,让众人出去串胡同。
不论民宅还是旅馆,挨家挨户盘问有无符合以上身份的五人留宿或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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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的箭杆胡同,进深只有一百多米。
天寒地冻的傍晚,炊烟升起,住户已经很少出来。
一对卖炭的兄妹推着一板车煤块走进胡同。
刚吆喝没几声,忽然‘哗啷啷’一声响,板车翻车,煤炭洒落一地。
妹妹惊叫:“哥,你受伤啦。”
声音惊动胡同口的纸烟铺,掌柜的出来张望,只见那做哥哥的捂着眼睛痛苦地弯下腰,有血从他的指缝汩汩流出,怕是被板车的把手击中了。
“快,上医院,打坏眼睛可不是闹的!”
纸烟铺老板好心地跑过来提醒。
那小妹妹也催促:“哥你快去,这儿有我看着呢。”
这时临近的宅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来问是怎么了。
纸烟铺老板说:“卖炭的,翻了车,打到眼睛了。”
“哟,流了这么多血,还不上诊所瞧瞧去?”
那哥哥捂着眼睛转身匆匆走了,他妹子说:“我哥是哑巴,可别再把眼睛坏了啊。大姨,这炭我一时半会弄不走,怕是得占着您门口一阵子。”
这是太太让她反复练了一整天的北平话,还是露出些许关外口音。
好在旁边人压根儿没留意这一茬,更没注意到“哥哥”手缝里流出的其实是掺了糖浆的红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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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回家很晚,汽车到达胡同口时发现里边洒了炭块过不去,于是没让司机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家门口,步行进去了。
天空飘着点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