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艮莲看透了人性,觉得从前的交际都是表面功夫。
但这几天有一件事让她蛮惦记,刘凤藻给她写信了。
据说去过霞公府祖宅好几次,被听差挡回去了,后来留下一封信让听差转交。
那封信很打动米艮莲,她这两天每每都要拿出来重读一遍,此时忍不住又从枕头下拿出——
「亲爱的艮莲,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了,你出事后我夜夜捶墙,为什么老天这样不公,如此对待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子!」
「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从前唯一一个关心照护我的人儿不在了,我并不是为自己感到可惜,而是真的想念那个给过我阳光般温暖的艮莲,那个世界上最最良善的人儿,她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我恨啊,我听说她不愿见人,我于是不敢登门,昨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去了,听差没让我进去,我有多么想念她,就有多么理解她,她不见,便罢了,但我日日的思念只增不减,更希望所有的好运都眷顾她,让她早日康健。」
米艮莲咬唇思量,最终拿起电话打给祖宅的总管,说:“跟门口的听差说一声,下次那个姓刘的同学再来,送她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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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凤藻是第三天来的。
看见她并未毁容,惊喜地上来抱住她。
这一幕让米艮莲满意,原本预想的生分尴尬统统没有,两人闲聊同学们的事,竟然有种知心密友的感觉。
大概也就只有刘凤藻这般落魄的女子愿意这样真心实意待自己,她想。
刘凤藻说没办法继续读书了,“从前受歧视,至少还有你照护,现在……我真的……”
她眼圈红了,米艮莲知道她母亲被捉花捐的事情,这回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的,多少有点物伤其类。
她说:“想开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最近也好烦,怕是要被王卉害死了。”
“怎么了?”
“唉,王卉逃跑了。”
“啊?”刘凤藻故作惊讶道,“她不是被警察局关着吗,怎么会……”
“可说呢,跑好几天了!我家也是今儿个才知道,我父亲急死了!”
几天前,王卉母亲王太太大清早到分局。
借口婆母病危,丈夫守在医院需要请两天假,派她过来接女儿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当晚就会送回。
拘审的长警不疑有诈,让从后门把人带了出去,傍晚没见送回,于是打电话给王家想着提醒一下。接电话的仆妇说先生太太上医院了。
长警心想人之常情也便没好催促。等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回来,也不见王局长来上班,长警不安了,打电话过去,仆妇还是说去了医院。
长警只好借口探望老太太的病赶去医院,结果扑了空。
长警意识到出问题了,害怕被问责,先没上报,而是抱着侥幸心理四处打听王局长踪迹。
直到实在扛不住了才上报到总局米局长那里。
这事米局长的责任更大,王林这一跑,无疑是给整个霞公府的案子打上做贼心虚的标签,重庆特派组在居仁堂住着,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等事这不要人命吗。
所以没有想好对策前,米局长绝不能公开。他对长警恩威并施地恐吓住,让其守住拘禁室不要被第二个人发现,他这边则挑选心腹追查王林一家人的下落。
但他来北平任职还不到半年,带过来的心腹甚少,外人不敢用,只能让兄弟家的听差凑数,现在魏三儿正带着所有家丁兵分八路地寻找王林呢。
“我父亲都快愁死了。”
米艮莲说,“最要命的是在她家搜到了认罪书,她竟然栽赃说白莹莹当初的暗娼罚据是我鼓动她做的。你说我是那种人吗?”
刘凤藻违心附和:“是啊,她这样就太不地道了。”
米艮莲说:“现在看来,当初白莹莹母亲的那张罚据也一准是假的,亏她还骗我说不是她干的,我当初真不应该跟她亲近,白莹莹那天肯定是去假山后面收拾她的,是我傻,挡在前面护住她,结果落个这光景。”
刘凤藻汗颜,没想到米艮莲经历了那么惨烈的事情之后,仍然没有一丝悔改,说起这种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这让刘凤藻彻底领教了人性的恶。
不过此时不是感悟人性的时候,听话听音,刘凤藻意识到老师的判断再次被验证了——米家要把锅让王林背了。
这个信息需尽快告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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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帽胡同 76 号大门上挂着红布条,这是家有即将临盆或正在坐月子的产妇的意思。
北方的风俗大致相同,人们见着门头上的红布条,等闲是不会登门的。
这一程子吴妈染了风寒,眼见得快恢复了,小宝吉官却被她传上了。
家中缺药,白素宽也管不了自己白天出门是否方便了,她让吴妈在家照看闺女静儿,自己要带吉官去医院看看。
吴妈说别,“我这风寒还没好利索,万一再传给静儿就不好,得了,你留家里照看静儿,我带吉官上医院。”
白素宽不放心想要同去,但让二丫看娃实在靠不住,万一发起羊角风自顾不暇。
没法子,她只好让吴妈去了。
天寒地冻,吴妈出门没多久,刘凤藻来了。
“老师,不好了。巡警要来搜院子。”
白素宽一惊,以为是来搜地窖里的王林,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巡警现在到哪了?”
刘凤藻长话短说,她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茶馆,有巡警在打听附近有无新住户,听到描述要找有龙凤胎的五口之家时,刘凤藻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立刻加快了脚步。
“他们现在还在那儿说话,三五分钟内不会赶到,你们得想个法儿避一避。”
刘凤藻急得不得了,最近巡警在挨家挨户查人她是知道的,昨天她住的胡同刚被查过。
但因为当时不在家,回去后也没细打听,哪知道是在查吴妈和老师,要不是刚才巧合听到,可真要被瓮中捉鳖了。
白素宽叫她别紧张,只要不是王林的事发作了就好办。
她冷静道:“我带着孩子和二丫下地窖,你一个人在上边应对。”
随即教刘凤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之后看看刘凤藻的行头,想着乔装打扮一下。
退了学后刘凤藻已经不再穿学生衣裳,个子高的人多数显成熟,假装怀孕女人不成问题。
白素宽让她把大衣脱了,露出里边寒酸的旧丝绒短袄。
把吴妈的头巾给她戴上,戴法完全像关外妇女那样。
然后塞了龙凤胎的一只小枕头到她肚子里。
下地窖时不放心,嘱咐她见机行事,尽量少说话,以免露出北平口音。
刘凤藻紧张,等他们下了地窖,刚把窖口盖好苫住,胡同里就传来了房东和巡警的声音——
“搬过来那天,她大姑娘还没到北平,只带着小丫头来的,说是等拾掇好了大闺女也快来了,我这一程子中风,还没顾得上来瞧瞧,不过当时说临盆还且有些日子呢,应该没什么龙凤胎吧……”
刘凤藻闻声情急,扶着槐树假装干呕起来。
胡同里来的是金三和两个巡警以及房东杨喜才。
金三这个年纪等闲情况下是不出警的,但这次受了大侄子的嘱咐,说要找的关外女人跟大案要案有关,找着可定能立大功。
所以他最近才出来饶世界地疯找。
他们瞧了瞧大门上挂着的红布条,扬声对院里喊:“我说,有人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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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运气王·金睐·肆
没人应门,但能听到一阵一阵的干呕声。
杨喜才趴到门缝瞧,说:“我就说不是吧,金爷您过来瞧,还没生呐。”
金三凑上去瞧,可不,大肚子,扶着大槐树干呕呢。
“还要进去吗金爷?”房东问。
虽然还没生,但挂了红布条就多少有点忌讳,金三心说算了,但究竟有点不死心,说:“那老妇人呢,叫出来问几句儿。”
杨喜才只好硬着头皮叩门。
刘凤藻扶着腰慢吞吞过来,“吱呀”一声打开门。
“你娘呢?你妹子呢?”杨喜才问。
刘凤藻嗯嗯呀呀装哑巴,打手势说娘和妹子买菜去了。
金三没心情问了,因为这姑娘先看还只是大肚子,现在往人前一站,门神一样高大,跟 163 差远了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带着警士们走了。
照说一妇人两闺女两龙凤胎,能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的不多,怎就找了一礼拜都还不见踪影,奇也怪哉。
此时白素宽在窖口已经听到巡警离去,她下去审问王林,为什么巡警知道的如此详细?
她怀疑王林被她囚禁之前已经知道了她的相关情况。
王林矢口否认,他只知道白素宽的身高、年龄以及可能带着一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其他一概不知。
白素宽问:“这些信息你向警局通报过?”
王林说没有,只是小范围地给三个分驻所所长打过电话,让他们配合调查。
白素宽闻言,想到了丁二爷出事那天那个瘸胳膊巡警,她脱口道:“这三个所长中有没有一个胳膊受伤的?”
王林一怔:“有,金睐。”
白素宽明白了,那个叫金睐的巡警跟踪丁二爷,从而怀疑上吴妈,去盘问吴妈时发现龙凤胎,后来王林打电话让分驻所配合查找时,他对号入座恰好蒙住了。
这个姓金的见过吴妈也见过双胞胎……白素宽心尖儿别地一跳,糟糕,险了!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在她焦心的这一刻,自己的宝贝儿子竟已经落入姓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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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睐的狗屎运大概是刹不住车了,歪打误撞地得了抗日英雄的称号后,不仅表彰升官,如今连亲事也近在眼前了。
有位税务简任官料他有前途,有心让他做妹夫,约了今日到来今雨轩相亲。
金睐从前穷惯了,心想能把老娘养老送终就不错了,还结婚?哼,谁能瞧的上一个破巡警。
没动过成家的心思,但若结亲能叫他再加一层官运,那倒不坏。
所以这次心动了,去之前刮脸理发,顺道去医院换纱布,胳膊早好了,可吊着才能让人记着自己是抗日英雄那茬子不是?
他现在是把‘英雄’越演越像了,不仅如此,官架子也有模有样了,从前他和巡警们一样,黑色警服总是用皮带牢牢扎着,严格遵守上面对警容警貌的要求。
现在呢?皮带早扔了,警服从早到晚都是松松垮垮地披着,跟蒋委员长的披风一样的披法。
这种打扮是所有警所所长们专有的打扮,嘴上再漫不经心地叼一支烟卷,那范儿甭提了,格外官样儿!
在诊室换了雪白的纱布出来,迎面看到几个护士正抱着一个小娃爱不释手,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说‘天哪怎么这么漂亮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吧’‘啊哟太可爱了,还奶香奶香的呢……”
金睐忽然发现那娃眼熟,箭步上去一看,可不就是那天自己接在怀里的那个?
脱口道:“他怎么在这儿?”
护士们一愣,问:“金所长认得这孩子啊?”
金睐在街面上做了十多年巡警了,护士们都跟她熟。
金睐没答话,左右看了看,问:“谁带他来的。”
护士说:“姥姥带来的,去缴费了。”
金睐往缴费处赶去,排队的人群中哪有那个妇人。
金睐立刻意识到对方躲起来了。
八成儿是自己刚才跟护士说话时被发现了。
他连忙返回护士那里,小娃还在,这是运气呐,兹要孩子在手,别说姥姥,他娘也会乖乖来‘报到’。
他跟护士说这孩子是被拍花子偷的,他要带走。
护士齐声说不可能。
他说:“那我跟你们等半个钟头,半个钟头总该交完费了吧,到时要是那个所谓的姥姥还不出现,你们可就是妨碍警务了。”
护士们将信将疑,派人过去找那老妇人,果然不见了踪影,纠结半天,不得已只好把孩子交给金睐。
金睐单手又骑车又抱孩子办不到,想了个法子,让护士们找绷带帮他把孩子绑在他胸前。
接下去他也不去相亲了,带着孩子回到警所守株待兔。
几个老伪警见他抱回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也不看报听广播了,纷纷围过来观赏。
“去去去!”
金睐把他们轰开,将孩子撂在警务台上爬。
小娃粉妆玉琢的,一会儿咿咿呀呀地爬啊爬,一会儿歪着小脑袋端详人,乖得叫人也想生一个。
然而过一阵就出现问题了,孩子开始哭,怎么哄都不歇气。
金睐不耐烦起来,心想他姥姥娘怎么还不来,这小孩哭起来闹哄得很,还听不懂人话,骂他不管用,揍下不去手。
简直豆腐掉进灰堆里,拍拍不得、打打不得。
旁边老伪警说:“这八成儿是饿了,得吃奶。”
“哪儿有奶呀?”金睐脱口道。
“嘿,你说哪儿有奶啊,找她娘啊。”
金睐‘切’了一声,道:“我倒是想找呢!”
没奶吃,小娃便不住地哭,有报案的人进来都被吵的捂耳朵。
没辙,有位老巡警说:“甭叫哭啦,他娘不在,你就不能给弄些奶粉喝。”
“奶粉?”
金睐咬牙,暗骂自己活该。
能不能巴结住米大局长还不一定,先请回这么一位小祖宗。
奶粉、奶瓶、奶嘴儿买来,老巡警们使唤不动。
他的所长之位得来太容易,所里任何一个巡警都比他资历老。到现在还没习惯听他的话,金睐更甭想指挥他们带孩子喂奶,只好自己笨手笨脚地喂。
孩子饿极了,藕白的小手一把握住金睐的大手,嫩得叫人的一颗心漏跳了半拍,金睐傻傻盯着不敢动,怕碰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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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挂心吴妈和吉官,时不时地让二丫上胡同口张望。
刘凤藻今天还带来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她办理退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碰见方醒秋了。
“我路过时,他正跟校役打听您的下落。”刘凤藻说。
白素宽头疼,她先前把母亲和妹妹出事的报纸寄给了方家,照理说方家父母一定会阻止方醒秋再来找她的,没想到竟然没能拦住。
但此时她顾不上寻思这些事,吴妈出去太久了,实在担心。
母子连心,她少见的焦灼不安,母狼一样来回在地上走着,这时吴妈气喘吁吁回来了,说吉娃被巡警带走了。
原来,吴妈发现金睐时,并没有立刻走掉,而是纠结到底怎么办。
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一阵。
看出那个巡警不会害孩子,反而自己一旦出去肯定会被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