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闺——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10-27 14:49:09

第29章 蚍蜉撼树·壹
  案子竟然再次颠倒了!
  白素宽无比震惊。
  努力那么久,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污名却依旧无法洗刷。
  震惊过后她苦笑了,好一个清正廉明的居仁堂,若连这样的高处都鼠狼横行,那普通人究竟能向何处申诉冤情?
  胳膊拧不过大腿,蚂蚁撼不动大树。
  仇人或许可以杀掉,但母亲的污名洗不脱,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吗?
  妹妹不甘心,伏在桌子上大哭。
  换做之前,白素宽会喝止,会告诉小妹眼泪办不了任何事,会命令她振作起来。
  但现在,她的眼神出现了呆滞,怔怔看着报纸上那冷冰冰的言语。
  她亲身策划了所有行动,她的痛苦和失望比之妹妹更甚。
  黑暗世界、伸手不见五指,自己孤灯悬盏,终于不知脚步如何迈出。
  刘凤藻不忿,说:“天理何在!不,甭灰心,也许王林真有凶杀现场的照片也不一定,我们去撬开他的嘴,不,不需要撬,他不是说老婆孩子只要寄回报平安的信就会告知照片在哪么?王卉的信已经到了啊。”
  白素宽没有回应,她知道没用,王林手上决计没有什么照片,那只是王林的缓兵之计。
  可是刘凤藻和莹莹不甘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往地窖里去了。
  然而果如白素宽所料,王林见了太太的亲笔信笺后露出了真面目。
  坦言根本没有照片,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为了少受些折磨,他只求速死。
  其实他无需猜,也知道窖窨之上发生了什么——蚂蚁撼树,无疾而终!
  他说:“能够手刃仇人已经算是女流之辈所能做到的极限,我之所以落到这番田地也是因为轻敌,但凡稍微不那么自信,你们都不会成功,现在你们竟然想翻案,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冷笑且苦笑,虽然一生没能爬上高位,但究竟浸淫官场几十年,这棵大树腐烂之程度他还不清楚吗。
  刘凤藻气极操起地上的铅球要了断王林,莹莹拦住了,切齿道:“一下子叫他死掉太便宜他了,他现在巴不得这样!”
  她们最终要凌迟他,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俩人爬上地窖回到西厢房,对绝望的白素宽说了刚才的情形。
  白素宽一动未动,王林说的没错,蚂蚁撼大树、蚂蚁撼大树,她异想天开了,到此为止吧。
  屋子里沉寂寂的,窗外暴风雪肆虐,光秃秃的树木在风雪中摇摆。风很重,把门帘子吹得鼓鼓的,似乎要涌进屋中,扑扑的响声折磨着复仇之人的心,她们忽然觉得很“殇”,无望又无助的悲凉寡味……
  白素宽哀绝地起身,然而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了,呆了一下,猛地转身抓起报纸。
  妹妹和刘凤藻被她这个举动震一下,抬头含泪望着她。
  白素宽迫不及待地在浏览一条新闻:「中央五院之首行政院第一长官履新,乃江南人士杜某某。」
  “姐,怎么了?”
  白素宽盯着报纸道:“看来命运不是太绝情,莹莹,也许我们还有可能给母亲洗冤。”
  她把报纸递给妹妹和刘凤藻:“这个杜某人是方醒秋的舅舅。”
  方舅遭受政敌弹劾,在重庆隐居做了三四年闲翁,谁知道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东山再起。
  妹妹眼睛发亮:“姐你还真找了个有权姐夫啊?”她激动的说话都无逻辑了,不过不论是姐夫有权,还是姐夫他舅有权,总归报仇有望了。
  白素宽看到曙光的同时不无悲哀,自己苦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让权势在公正面前放下傲慢,然而到头来还是要依靠她最厌恶的权势达成目的。
  惟其如此,才更让人深切感受到自己如虫如蚁,小人物的悲哀,普通人的无奈……
  妹妹也意识到了什么,姐姐害怕方家争夺孩子,可如果现在要用方家这层关系,就只好公开孩子的存在,不拿孩子做筹码,对方怎会伸此援手?
  毕竟这不是简单帮忙的问题,为她们洗冤的同时,有一连串利益集团要被打脸啊。
  姐姐缓缓起身了,低沉道:“好生看家,我出去一趟。”
  数个钟头后,白素宽在六国饭店见到了方醒秋。
  “你可算是出现了,再不露面我都怀疑是在故意躲着我了,小姨子最近也跑了。”
  方醒秋说话的同时打了个喷嚏,说:“拜你所赐,我光荣感冒了!阿嚏!”
  南蛮子来这种大北方着实不适应,加上找不着太太焦心,就感冒了。
  高烧三十九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
  白素宽见他裹着睡毯缩在沙发上,忍不住问了声:“买药了么?”
  方醒秋也没力气答话,病弱娇花地看着她。
  白素宽不禁走了神。这人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没什么变化,嘴唇饱满,眼睛特别大,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都病成狗了,还漂亮得惊心动魄。
  同样是人,他就能始终这样无忧无虑……
  “被我迷住了?”方醒秋忽然说。
  白素宽回神,没好气道:“寒碜!”
  方醒秋灿若病桃花地笑了,说:“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最可爱!”
  他吃力地爬起来,拉过行李箱,一面忍着三十九的高烧一面开始献宝。
  这趟分家成功,他把属于自己的银票、房契、股权证、小黄鱼都带出来了,统统上交太太。
  白素宽看着这些东西,当真是五味杂陈,方醒秋是个花花公子,但她拿他没办法。
  他们是在逃难的轮船上邂逅的。
  那天同在甲板上晒太阳。尽管她穿着朴素,但从容淡定的神态深深打动了方醒秋。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白素宽时的情景,她是个冷美人,凛冽而安静,微低着头,阅读着一本柔石的《二月》,对他这种绝世美男子好无兴趣,几乎没有看他一眼。
  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众星捧月的宠儿,怎么甘心?
  于是轮船快要到港时,他和她搭讪,问她到哪里。
  她说她要等三日后的轮船去越南,由越南赴昆明西南联大。
  他说:“一个姑娘家等三天多不安全,可以到舍下暂住,都是中国人,你不用担心,我是好人。”
  他家就在附近橡胶园,当地很有名。
  她拒绝了,他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写了橡胶园的地址给她,她礼貌地接过,夹在书里。
  轮船缓缓泊岸,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藤条箱离开,那张地址条从书中飘落在江面。
  而她头也没回一下,留给他的只是谜一样纤细的背影。
  三个月后,她在西南联大看见风尘仆仆赶来的他,西装破了,皮鞋污了,行李被流民抢得罄尽,他一概无所谓,如愿以偿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此后,她一头栽进了热恋之中。
  其实,轮船上她怎可能完全对这样惊天绝艳的男子不感兴趣的。
  只是她向来理性,知道太美的事物留不住。
  但是,她终究没能战胜感性。
  不仅是那张漂亮的脸让十七岁少女无法抗拒。
  情种的魅力在于他们永远好脾气,毫无被生活打压过的心机和戾气,永远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无欲无求,直来直去,决不揣摩别人的心思,也决不斤斤计较。谁能不向往这么单纯快乐的人生。
  可这种单纯快乐的情种注定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因为太受欢迎,连花心也仿佛天经地义。
  倍受煎熬的爱情,不能回首……
  ·
  她收起银票、房契、金银首饰,同时收起泛滥的思绪,说:“你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方醒秋问。
  这半晌献宝,已经给他累的够呛,哪儿都不想去,可是他太太一句话就震得他坐了起来。
  太太说:“去看儿子和女儿!”
第30章 蚍蜉撼树·贰
  二人回到纱帽胡同后,花花公子对自己的一对儿小粉团爱不释手。
  三十九度的高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了。
  白素宽拦着他没让他抱孩子,说怕染上风寒。
  白素宽说:“孩子终究离不了爹,但高门大户的人家最看重面子,摊上这样的姥姥,又是杀人未遂又是暗娼行淫的,孩子一生都被迫背着个不光彩的背景。所以替孩子姥姥洗清冤屈势在必行。”
  她要求方醒秋回去做他母亲的工作。
  只要他母亲出面,请他舅舅干预,事情肯定有转机。
  二世祖方醒秋虽然一向没正形,但世俗名节还是晓得的,知道此话在理,于是答应的很爽快。
  白素宽说:“案子还没有完全封档,还有两三天的时间,事不宜迟,你今晚或明晨就出发,这次不要走陆路,要坐飞机,这是跟特派组赛跑你知道吗。”
  “好。”再长不大的男人,有了孩子也瞬间多了点成熟。
  时乃 1946 年阳历 1 月 10 日,旧历腊月初八,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腊八节日,胡同里有些上讲究的人家在晚饭前特意放了炮仗、燃了鞭炮,给这个夜晚增添了些许喜庆。
  方醒秋和白素宽抱着龙凤胎,一家四口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端坐,由柴大拍了全家福。
  深夜,方醒秋带着照相机里还未洗印出来的全家福、以及白素宽事先准备好的案情始末材料,再次南下了。
  白素宽对此行成败与否并不笃定,但这是唯一希望了,蚂蚁撼大树那都是假的,都是异想天开,蚂蚁要想伸冤最终还是得借更大树的力。
  如果没有更大树可借,那就只能认命。
  所谓包青天,断的多是小人物与普通人的矛盾冲突。
  但凡涉及上层利益,声冤雪耻就是传说,是戏剧家编织出来的普通人的幻想。嬛
  ·
  米家喜气洋洋、如释重负,米慕葵特意在中堂挂了一副《忠义千秋》的新字画,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是需要以一副好名声示人。
  他把年前那位高人又请进了家门。霞公府案峰回路转,说到底是大师指点迷津躲了过去。
  重庆特派组重启案件时,连大哥都不抱希望了,谁料结果公布后,竟是虚惊一场。
  宴请高人的当口,大哥打来电话,说事情虽然出现转机,但纯属运气,若非国府需要在北平立形象,他们毫无胜算。
  目前案情的真实情况上面是清楚的,如果他们自己不把战场打扫干净,接下去米局长被撤职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王林这枚定时炸弹必须找到并处决,绝不能落入特派组手中。
  眼下各方的眼睛都在盯着米局长,他的处境极其尴尬,局里的人不能随意调度,只能授意兄弟发动家丁寻找王林。
  米慕葵应下,派魏三没日没夜地沿街寻访。
  这日魏三带回一条信息——王林失踪前曾让几个分驻所寻人,所寻之人似乎就是白家大小姐。而刘海胡同的一个小警所得到王林指令后,不止撒丫子寻找年轻女人和关外口音的妇人,还找什么羊角风小丫头,跟一对龙凤胎。
  “他们一定是摸着什么线索了。”魏三说。
  米慕葵闻言沉吟,兄长在电话中说王林的失踪太过于蹊跷,可能幕后有隐情,怀疑白家会不会不只回来一个大小姐,另两位少爷也已回来了呢?
  兄长的言外之意是王林有可能被白家人控制了。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前前后后从聂文弄王麻子到制造清心女中家长的群体事件,就恐怕都是白家人所为。
  若如此,处决王林一个远远不够,得把白家人一锅端。
  他问:“刘海胡同的警长现在是谁?”
  魏三说:“金睐,就是砸了日本宪兵队后走了狗屎运的那小子,报纸上吹了快有半年了。对了您认识他,那年咱们绵纱厂罢工,来弹压的巡警里边就有那小子。”
  米慕葵有点印象,当年巡警出面平事儿,他为了答谢,亲自给巡警们送了慰问品。
  他默了默,说:“去会会这个人吧,羊角风丫头跟龙凤胎,这是新线索。”
  魏三应下,说:“那我明儿个就去。”
  米慕葵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去吧。”
  魏三一愣:“您要出门?”
  米慕葵没说话,之前的那个卦辞时刻在心头,他问心是不该出门的。
  但事情非同寻常,他着急呐。
  人一旦着了急,看谁都差着点意思,魏三更是早就不入眼了,索性亲自出动吧。
  不过他要出门,必须挑选黄道吉日,看了看月份牌,明儿冲猴煞北、诸事不宜,后天吧。
  于是道:“接下来,你去解决那个女学生白莹莹,要做得干净,懂吗!”
  白莹莹出狱不过三五日,碍于记者们盯梢紧,他们无法动手,但眼下不能继续拖延了。
  不过魏三说:“甭提了,丫已经跑了!房产也抵押掉了,跟典当行说是拿着房款上重庆找哥哥姐姐了。”
  米慕葵闻言大惊,时不我待,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明天就去见金睐。
  ***
  白素宽给妹妹剪了个童花头。
  用方醒秋的钱买了一身国中男生的爱国布学生装,妹妹穿起来顿时像个假小子。
  再把黑色带帽沿的学生帽一戴,活脱脱一个男学生。
  他们人手不够用,白素宽在家里马不停蹄地提炼炸药,吴妈需要看孩子,二丫患病不放心外派出去。
  只刘凤藻一人能抛头露面远远不够,所以莹莹也该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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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上的红布条重新挂了起来,吉娃总是哭闹,要找金睐。他前些日子被金睐带着到处浪荡,见风见日头的,哪里还能甘心像从前那样安安生生地卧在摇篮里吮奶嘴,呀呀哭叫个不休。这天房东来瞧瞧,听到这小嫩音,以为是终于生了,忌讳月子没进门,掉头走了。
  白素宽等待方醒秋消息的同时难免心焦,好在没日没夜地提炼炸药能分散点注意力。
  这天房东来过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在西厢房弄爆竹不妥当,万一再有巡警来,人能躲进窖窨,爆竹可就临时来不及藏匿。
  于是唤来二丫打下手,把爆竹往地窖下边倒腾。
  ·
  金睐被囚禁五天了,这是第一次见白素宽下来,他怒从胆边生,试图让白素宽把塞在自己嘴里的破布头拿掉,他有话要说。
  他知道白素宽目前还不打算让他们死,每天都会派另两个女的下来喂水。
  但那两位像机器,灌完水就走,一句多话都不会听。
  此时的他挣扎剧烈,旁边新掳来的老叫花子见状也开始嘤嘤嗡嗡求饶,只有王林死水一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白素宽点上油灯,坐在土墙的角落拆解爆竹,对金睐闹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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