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宽一怔,最终没做解释。
她这些年过得一塌糊涂,几乎一直被感情的漩涡裹挟着。
现下更是为了逃避那个花花公子而绞尽脑汁。
此番北归,原是打算跟家人二次告别,然后往济南去找个教书的差事。
但眼下遭此变故,她走不得了。
白素宽探监
宣武门外菜市口以南,京师监狱,俗称“王八楼”。
因狱中的五排监舍以中心岗楼为圆心散射开去,状似王八而得名。
白莹莹住进来有些日子了,今天第一次有人来探监。
狱警说来人姓沈,是她姐姐在重庆时的朋友,此人刚从后方回来,受她姐姐所托前来探望。
白莹莹浑身是伤,但双目亢奋,仿佛没有痛感的怪物。
由差婆带到囚犯接见室时,看到条桌后面坐着的是日思夜想的姐姐,她这才冒出眼泪。
“白小姐。”
她姐姐先行出声,生分地唤了这么一声,及时阻止了她决堤的泪水。
“……”莹莹不笨,马上忍住,道:“您好,我姐姐她好吗。”
直到差婆退出,才一把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夫是谁?有没有钱?是不是当大官的……”
姐妹相见,她竟然首先问的是这些,可见已经在疯癫的临界点。
从被造谣到屈打成招,她已经看清了,这个社会没有公道可言,普通人只有被踩踏的份,个人力量堪比蚂蚁。
她在铁窗之内夜夜幻想人间出现救世主,但那是不可能的。要想报仇,只能寄希望于哥哥姐姐。
不,哥哥姐姐也不管用,需是他们能够结交到政界大要。
再不济,有钱能使鬼推磨,结交到巨商富贾也行。
所以姐姐出现的第一刻,她便疯了一般脱口而出。
姐姐那么美,嫁的一定是非富即贵,必须是!
最好是蒋介石的儿子,再不成给宋子文当小老婆也行……姐你一定不能叫我失望啊。
她姐知道她已失了理智,沉声喝止,说:“王卉伪造的罚据在哪里?”
莹莹木木然呆住,眼睛一截一截看向姐姐的行头——旧到起球的粗呢子大衣,蓝色,但是已经旧到发白,白色也快变灰。哪像阔太太,姐像一只被风吹雨淋后的大草鸡。
莹莹知道自己做梦了。愣怔数秒,她终于清醒。
“罚据在内五分局的一个小警房,地址德胜门内大街刘海胡同。”
仇恨让人疯狂,她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姐也没有,很快冷静下来回忆——
“接警人五短身材,年纪五十上下,大蒜头鼻子非常突兀,不会认错。”
她当时之所以舍近求远没有到学校附近的警所,是为了避开王卉父亲的管辖区。
“有无回执单?”姐姐问。
莹莹摇头。她被严刑拷打前,为了保护证据,瞅机会把回执单吃掉了。
但上面的关键信息全部背了下来。
“单号 09076,落款时间民国三十四年 11 月 12 日,是国父诞辰纪念日当天。”
姐姐边听边飞快记牢。
进来时虽打点过狱警,但纸笔是不允许带的物品,她必须用脑子强行记忆。
接下去要重新盘点三个罪魁祸首的身世——
“第一个,胡筱云!”
莹莹说:“她是个小人,之所以造谣,原因可能是刚入女中时她送我的那只发箍,是山本太太送她的,没想到日本人投降后她忽然跟我索回,以为我会借那个发箍传扬她的汉奸历史……”
她姐姐敏锐捕捉到什么,问:“那他们一家是不是汉奸!”
莹莹机械的大脑此时被她姐的镇定和条理拉回来了,道:“是!她父母不仅和日本人过从甚密,还是王克敏的门徒。”
争分夺秒,莹莹将能理到的理一遍,不仅胡筱云、还有米艮莲、王卉,甚至还想到那个给她偷偷递了神秘纸条的神秘人……
从监狱出来,雪下的很大。
白素宽回旅馆添了一件衣裳,随后往刘海胡同的警察内五分局去了。
在警房对面远远朝里望去,值警的人与妹妹的描述大相径庭。
于是她在周边踟蹰了少顷,警房里开始换岗。
新来的人五短身材蒜头鼻子,是他没错了。
对方一坐下就开始拧无线电,有人进去问话他带答不理,是个应付差事的老油警。
白素宽要的就是这种工作态度,她不再犹豫,拉高围巾,踩着雪朝警房走进去。
“警长,我要报警。”
金三拧无线电,头也没抬地问是什么事。
白素宽说在灯市口被扒手扒了,不指望钱回来,但地契丢了使不得。
“地契呀。”金三抬起头。
接下去录口供、签字画押、开具接警回执单。
整个过程机械而敷衍,金三甚至没有再抬头看过她一眼,白素宽不动声色地观察,心中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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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她回到手帕胡同的家中。
将今天诓来的回执单给丁二爷看了看,说:“我打算参照这张回执单,伪造 11 月 12 日那张回执单。”
丁二爷听出她的用意:“然后用假单子去取回那份物证?”
“对。今天这个老巡警对待公务极其敷衍,根本不会对回执单进行甄别,我们的成功概率很大。”
不过公用文书上有着横平竖直的边框,靠手绘是不可行的,一眼就会被识破。
丁二爷问:“怎样伪造?难不成上石印局去印刷?”
白素宽摇头,自然不可能上石印局或印刷厂造伪,她要自己动手。
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印刷术’连小学生都听过。只要用些心思,使原始手段印制出的版面也能够以假乱真。
她叮嘱丁二爷把家里板凳拆卸,再把改锥和刻刀打磨尖利。
至于油墨和公文纸版,她去想办法。
嘱咐妥当出门时,她从衣橱带了几件母亲和妹妹的衣物,说自己从重庆走得急,没带够衣裳,凑合穿母亲的御寒。
但丁二爷看出点不寻常来,拿太太衣物御寒没毛病,但何必捎带二小姐的几件衣裳?
姐儿俩的长相南辕北辙,虽是一母生,但姐姐高瘦,妹妹娇小,衣裳压根儿不能共用……
丁二爷猜到什么了,嘴上也不好戳破,随她去了。
其实前天乍一回来,丁二爷就看出来了,大小姐如今落魄得很,脚上的皮鞋都掉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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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出门走进风雪夜,寒风呼啸而过,将她那旧呢子大衣的衣摆高高吹起。皮鞋印随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每一步都陷进雪地里,她一步也没有停留。
西单牌楼左近的当铺还未打烊,她希冀母亲和妹妹的衣裳能当出几个铜板来。
今晚如果再不交房租,就会被旅馆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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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女素宽·贰
以牙还牙·先铺垫后出击
金三五十岁。
这个年龄不会被派着出外勤了,和同龄的两个老巡警轮流值班。
今天后半晌到警局换完班,刚拧开无线电,就有人进来了。
“警长,我来撤案。”
“回执带了吗?”
他一边调频一边接过回执单,喽了一眼日期,随即到档案筐里找对应的牛皮纸袋。
口供和证物全须全尾,双方对着回执单交接一遍,最后苦主签字、物证归还、口供回档,完事儿了。
从头到尾多喽一眼都没有,躺在值班室筐子里的案子哪有大案,都是些芝麻绿豆案。
打发完差事,他又去拧无线电。
苦主更是一秒不做停留地走了,因为走得太快导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这才引的金三抬了下头,苦主身量儿不高年岁不大、看背影仿佛顶多十二三岁一毛丫头……
哎?
不大对。
他欲叫住盘问一句,连忙起身追出去,开门的一瞬被外面的冷风夹带鹅毛大雪呛了一嗓子,一边掩口咳嗽一边招手喊。
然小姑娘早就融进风雪中,身影儿模模糊糊,黑豆粒儿那般小。
金三懒得喊破嗓,于是作罢。
返回案前翻了翻刚才的案卷,是女学生告人造谣案。
这事儿自己有点印象,再仔细回想回想,益发想起是哪个案子了,于是放下心来。
当时就觉着是学生们恶作剧,丫小姑娘年纪轻,竟不怕坏了名声敢来告状,胡闹不是!现在呢?自己悟过来了吧?
他阖上案卷丢开去,苦主签字那里写着的‘白莹莹’仨字似乎有些个眼熟,但也没当回事。
他一天到晚净琢磨老蒋如何定性他们这帮伪警,哪有心思掺和市井花边儿。就连看报听广播也是直奔国事政事。
那些个社会新闻版面他一向是直接无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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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手帕胡同,白宅。白素宽和丁二爷在煤油灯下研究那张物证。
物证破绽百出,居然上下联都没有拆,一起交给了受罚人。
如果验章验票能达到百分百精确,单凭这个漏洞就能扳倒王林。
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发达的技术。
如今的验票验章不受法庭采信,只用来鉴定那些制作特别粗糙的公章。
但凡下些功夫伪造出的印章,都很难鉴定真伪。
这张罚据唯一有价值的是上面的编号。
只要查验警察局的票据簿,一定可以看出有这么一张缺页。
但以王林的狡诈,恐怕早已针对这个漏洞做了补救。
如果王卉和米艮莲当时自作聪明地在“受罚人手印”那一栏按上指印就好了。
现在指纹侦查手段已经非常成熟,一定可以作为罪证。
白素宽说:“看来只能想法子让王卉或米艮莲的指纹出现在这上面了。”
丁二爷犯难:“这谈何容易呐。”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不过眼下我们需要防患于未然,仿造几张假的备用。”
丁二爷明白她的意图,不过转而又想到什么,问:“这罚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回来了?我总觉得不稳当呐,万一那个老巡警回头给悟过味儿来怎办?”
“无妨。”白素宽笃定道:“这是玩忽职守导致的失职行为,他和他的分管上司都要被问责,就算他事后发觉蹊跷,也会捂着不声张。”
她说着收起罚据,道:“我明天着手仿造,您可以盯梢王二麻子和聂文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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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凌晨四点半,霞公府街。
一户人家打开厚重的大门,包月车夫冒雪把洋车拉出来,挂上雨篷。
穿獭皮领皮大衣的太太和小姐互相埋怨着从大门口出来了。
她们上天津府走亲戚,要赶五点钟的火车,但睡惯懒觉的人哪起得了早,磨磨蹭蹭就这个点儿了。
怕是要误车,太太一上车就催促车夫快点跑。
雪下的很厚,长街通白一片。远处杈杈桠桠地秃立着几棵披雪挂冰的冬槐树。
洋车夫卖力奔跑,经过米家大宅门时忽然车轮一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四仰八叉。
太太小姐像倒饺子一般从篷布下摔了出来。
“啊……”
小姐前头没来得及反应也没喊叫,身子着地后才忽然尖叫了——她摔在一张人脸上。
原本这张脸上覆着雪,给她掉下来蹭掉了,露出一张双目圆睁的死人脸。
随即太太也尖叫起来:“死……死人啦!”
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路两边住户的灯光渐次亮起。
吱呀开门声和狗吠声骤起,现场很快聚满了人,雪毯一样的地面瞬间脚印杂沓。
有人一眼认出死者是大烟鬼聂文弄。
议论声顿时细细碎碎不绝于耳,说米家今年这是犯冲呐,刚摊上命案才不过半月,这就又有人死在了家门口……
之前宁白氏死在米家后,米家夫妇和少爷小姐就不在这边住了,大宅子里目前只有几个仆人。
此时下夜的听差一面系着大褂的纽子、一面挤进人群,看见死人后大惊失色。麻溜儿回去打电话。先打给东家,再打给警察局。
巡警赶到后封住了现场。
但米家嫌晦气,派总管魏三过来通融打点,让巡警把尸体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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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最近正春风得意,前天刚升职,成了分局的头儿,天天协助军方和肃奸委员会抓汉奸。
这一块油水很大,汉奸们为了保命花多少钱都不含糊。
抗战八年,王林在大后方穷得叮当响,有这等发横财的机会怎能不动心。
所以格外激进,没日没夜地带队侦察。
今天便是因为连夜抓汉奸错过了米先生的电话。
得到消息时已经天亮,连忙打电话给警所过问案件情况,法医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聂文弄的死亡时间是四天前。
王林诧异,把死了四天的尸体运到米家大门口,这若没有深层用意是不可能的。
王林只好放下手边事,赶去督办。
巡警在对案发周边住户进行走访时,有家包子铺的女工说,四点多起来发面时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经过。
而另一拨巡警在调查死者生前人际关系的过程中,发现有个密友王二麻子联系不上,而此人与女工描述的模样恰好吻合。
聂文弄与王二麻子?
王林听到这两个名字更加警觉,这是举报白莹莹母女开私窑子的那两人,这么巧?
而正在这时,米家的总管魏三来了。
来意很清楚——希望这个案子能按下去不发酵。
原来,王二麻子前几天给魏三打电话讹过钱。
当时借口是聂文弄嫌分赃不均,得找钱打发掉聂文弄。
当初替米家收拾白家母女的正是魏三,王二麻子也是他找的,钱早就过了手,没想到这人事后竟敢来敲诈。
他岂是忌惮这些个地痞流氓的,因此不等王麻子说完便臭骂一顿挂机了。
王林原本怀疑此案有蹊跷,听了魏三这番话,他放了心。
想必是流氓分赃不均引发的纠纷,不足为患。
魏三说:“当时我也没当回事儿,寻思丫是犯烟瘾猴急,但今儿个这事一出,我琢磨着恐怕姓聂的和丫还真有些搅缠,但不论怎说吧,弄一具尸体到家门口,是敲诈不成记恨上了,成心来恶心人。
魏三之所以急煎煎赶来,是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林了然,嘱咐他加紧寻觅王二麻子,避免在外面喧嚷早前的‘那件事’。
至于眼下的案子,他打电话让巡警早结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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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文弄之死如此轻轻揭过,正是白素宽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