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间,校役敲钟了,下一节课即将开始。
她离开窗口打算去教室,看见王卉从手工室出来往教室走,不由多看了一眼。
然而王卉的后面忽然出现一道身影,是甲等生刘凤藻。目光深不可测地盯视着王卉的背影,那种眼神……
白素宽心中一凌。
飞快回想刘凤藻日常的表现。
那是一个明显成熟于同龄人的姑娘,浑身透着一股负重前行的沉苦意味。
难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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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花公子·壹
云层滚滚,天公似有酿雪之意。
前门火车站外停满了汽车和黄包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地候活儿。
从天津府开来的火车进站了,车头散发出的大团蒸汽将月台笼罩。
车厢打开,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个个或貂裘狐帽、或棉袍肿衣,恨不得把铺盖卷儿裹在身上御寒。
北平的冬天可以冻死狗,好些个打南边来的人都受不住这等寒苦。
然而在这些人群中有一个异类——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不仅不戴帽子不穿大衣,看样子里边连秋裤都没得一条。
“哟喂!哪来的南蛮子!够扛冻嗨!”
这是洋车夫们在打趣。
可是旁边的女子妇人们可就不一样,个个仿佛偶遇赵丹金焰一般激动,齐声惊呼:“哇,摩登摩登最摩登!”
她们哪里顾得上对方衣衫单薄与否,早已被这人的脸迷得眼冒金星。
要说这人也着实长得太好看。
一头乌黑浓密自来卷!一抹绝美精雕侧颜杀!
鼻梁挺挺,一笑微微。
明明已经冻成狗,也硬生生没在美人面前丢范儿。
当然,极品花花公子见惯了场面,绝不会放下身段降阶去回应围观者对自己的崇拜。
只见他视美人如空气,长腿阔步,目不斜视。
飓风过境般从垂涎万尺的美人们身边掠过扬长而去。
一出车站,皇城盛景跃然眼前。
他的两个跟班柴大和柴二望着远处巍峨耸立的正阳门箭楼,脱口道:“哇,好白相啊!”
花花公子气不打一处来:“白相白相!爷都冻硬了!还白相!”
两个跟班连忙噤口,跑去拦黄包车。
“全少爷,就说路过天津府您也该买条棉裤的,好热乎呢。”
跟班儿柴大摸着自己的裤腿没说完,就看见少爷俊眼如雷,吓得连忙住口了。
在天津府提议买棉裤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自家少爷风流倜傥,岂能穿那种有碍观瞻的东西!
三人上了三辆黄包车,柴大吩咐车夫说:“去清心女中!”
少爷这次是来寻少奶奶的,不晓得少奶奶娘家住址,只知道小姨子在清心女中读书。
黄包车拉起要走,少爷说:“慢着,上皮货店!”
柴大想想也是,再不穿厚真就硬过去了。
车夫一路跑一路问:“上哪家皮货店啊?”
“上贵的,越贵越不嫌贵!”花花公子随口道。
最后他们在劝业场下车了。
劝业场里暖气烧得足,全少爷总算回了魂,说:“我得买件裘皮大衣!”
柴大柴二猛点头:“对对对,买买买,这鬼天气!”
少爷说:“你们还有没有钱?都拿出来,来!”
两人登时闭气,慢吞吞抠出钱包。
少爷不满地瞪大眼:“银元呢?袁大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柴大柴二见瞒不过,委委屈屈掏出缝在裤腰里的钱囊,全少爷毫不客气地拿走了。
“少爷,买个便宜的哈,那可是我留着娶媳妇的钱!”柴大小心翼翼道。
柴二也想说点儿什么,但他是个结巴,张了张嘴巴,只哭丧脸说出来四个字:“媳妇,我也……”
全少爷嫌弃道:“喧嚷什么啊?找着少奶奶马上回去分家产,回头给你们娶四个媳妇,打麻将都不用凑牌搭子。”
半个钟头后,全少爷穿着价值两个媳妇儿的裘皮大衣,带着柴大柴二往清心女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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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下午看到刘凤藻凝视王卉背影的那个眼神后,怀疑刘凤藻可能是那个‘神秘人’。
她之前完全不打算挖掘神秘人的身份,因为她的报仇脉络清晰:一是杀掉自己‘死亡名单’里的那几个仇人;二是洗清母亲行娼的污名。‘死亡名单’里不包括神秘人,因为神秘人虽然借刀杀人,但罪不至死。
当然,无兴趣探究神秘人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自己的复仇步骤里不需要“耳报神”,因为母亲如何遇害妹妹如何蒙冤的真相她已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向谁打探内幕,也不需要外人做联盟。神秘人的唯一作用就是背黑锅,承受她的祸水东引。
但是真的只因为以上两方面吗?有一种叫‘人性’的东西在叩问她的内心。如果神秘人当初的‘借刀杀人’也是出于无奈呢?如果神秘人也是一种受害者呢?
其实这种叩问早在她最初决定祸水东引的时候就出现了,只是她刻意回避不去细想,她只想报仇,只想尽快尽快让坏人得到报应,所以恨不得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但今天怀疑到刘凤藻是神秘人的刹那,她的内心还是不安了。
到教室后,她忍不住留意刘凤藻,希望自己的判断得到验证,又希望判断为假。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让这种纠结很快消散了,她意识到变数随时可能出现,时间紧任务重,自己决不能有任何动摇。
事情发生在散学时,女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朝校门走去,白素宽与她们隔着数米远,虽然目不斜视,但刘凤藻的背影始终在她的视线之内。刘凤藻形单影只,个头很大,几乎一米七五开外的个头,走在校园里格外显眼。
白素宽正在不漏痕迹地观察她,忽然不远处的学生群忽然出现一阵骚动,她闻声看过去,赫然看到花孔雀一样的方醒秋正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
她登时神色大变。
掉头返回已经来不及了。
方醒秋偏不偏从万紫千红中一眼看到了她,惊喜道:“素……”
周边人只听得‘嘭’的一声,美男子轰然倒地,
直挺挺昏死了过去。
四下皆惊,无数道目光看向白素宽。
她失措仅仅一瞬,当看到方醒秋似要醒转时,一个箭步扑上去。
抓起雪地上那只坤包再次砸。
她不能让他说话,只要喊出她的名字,就全完了。
生怕露馅,打得过程中还辅以大喊大叫,以掩盖方醒秋的声音。
“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这么久跑哪去了……”
柴大柴二和周边人一样反应失灵了,过了足有五六秒才回神,两人连忙上去拉架。
“少奶奶,使不得啊!”
“少爷他没跑,他这不就是来找您的吗。”
这两声少奶奶总算是助力,旁边人登时明白原来是两口子闹别扭。
可这别扭也忒大了,哪有婆娘揍死猪一样揍自己男人的理儿!
洋车夫看不过眼,也上前拉架。
“甭打了,再打下去可要歇菜啦。”
这么好几条大汉岂有拉不住一个女人的,白素宽被架到一边。
学监和几个学生上来劝慰,白素宽被车夫和柴二挡着近身不得,心惊胆战害怕方醒秋出声。
好在方醒秋又疼又气,说出一句“你这是谋杀亲夫你知道不”就再也痛得说不出话。
一般打人是打脸,他老婆是砸脑袋捣嘴!
可见她恨自己多深!也可见她爱自己有多深,不然哪来这大醋劲儿。
车夫念叨着床头打架床尾和,有话回家好好说。
白素宽就着这句话上车了。
柴大柴二见状会了意,连忙把少爷扶上车。
车夫问家在哪儿?
柴大说先上饭店。
“上哪饭店啊?”
“上哪?”柴大顿住了。
回头问少爷,少爷疼的只说出一个‘贵’字。
但柴大听懂了,说:“哪贵上哪,越贵越不嫌贵!”
“那就……六国饭店?”
“对头。”
柴大招呼着,柴二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荷包,知道又要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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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花公子·贰
在六国饭店开好房间,一进门柴大柴二忙忙叨叨给少爷包扎脑袋。
白素宽抱着手臂立在窗前冷冷看着他们忙活。
她在重庆做过伤兵救护队志愿者,比面前这两人强多了,叵耐一点忙都不肯帮。
方醒秋寒心。
不过这且顾不上,他费劲地哼吱道:“镜、镜……”
柴大柴二找不到镜子,于是把一人高的穿衣镜抬过来给他瞧。
柴二结巴,向来言简意赅:“没事,嘴还在。”
柴大说:“不会破相,少奶奶才不会那么狠心呢!”
对对对,打是亲骂是爱!
方醒秋拿眼睛瞧自己老婆,一张油嘴走天下,俩人分分合合八年多了,他不信她的心就那么硬,说断就断,还不辞而别!
白素宽冷哼一声,二人纠缠太多年,他无需说话,她也知道他心里犯什么水儿。
她道:“你来干嘛?”
知道他说不出话,继续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方醒秋急道:“单方……”
疼得说不下去,看一眼柴大让他替他说。
柴大停下包脑袋的手,说:“少奶奶您消消气,少爷意思是说您单方面离婚哪能呐!再说还有孩子!”
“哪来的孩子?”
白素宽陡然警觉。
方醒秋以八年的夫妻经验判断,老婆但凡一双猫眼变得又圆又精时,准是心虚。
看来自己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无疑了。
他示意柴大把要紧话说出来。
柴大道:“少奶奶,跑单帮的老魏说,三个月前在汉口轮船上见着您啦,您挺着大肚子!”
“胡说八道!”
白素宽怒斥。
“这……”
柴大讪讪道,“怎会是浑说呢,就算看一个人能看差,但他还看见吴妈和她女儿二丫跟您一起呀。”
“家产、家产……”
方醒秋提示。
“嗷对,日本人投降后,老爷的家产要回来了,大少爷二少爷他们闹着分家,照这样说,全少爷得分着不老少,太太拍电报叫少爷赶紧回去。您前些年跟着少爷受了苦,现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呵呵。”
白素宽切齿:“姓方的,你给我的苦只是没钱这一层吗?”
她不想再怨妇般声讨从前无数次的婚姻背叛,如果可以,她一刻也不愿看到这张脸。
然现在情形所迫,她得稳住方醒秋。
于是取出日日收在坤包里的那份旧报纸。
拍到方醒秋面前的茶几上。
“我母亲被人杀了,妹妹被人诬陷蹲了大牢,这个时候,你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方醒秋,你还是个人吗?”
方醒秋愣住,抓起报纸急切看。看完也顾不上疼了,怒道:“谁杀的咱妈!这仇不报我不姓方!”
白素宽疲惫地坐下了,这货吃软不吃硬,不能跟他来硬的,只能靠‘骗’!
方醒秋是被人惯大的。
家中十子,他是老幺,从小受尽宠溺,长大后又因一张惊天绝艳的脸被外人吹捧,连她都上了他那张脸的当。
但也正因为处处受宠,所以全没心眼,是个出了名的上当货。
回回都上当、当当都一样。
永远避不开上当。
白素宽道:“行了行了,报仇不是一天半日的事,更何况凶手是谁都还不知道,我得照着三年五年去调查,说实话,报仇有成本,我现在确实需要钱,如果你是真心悔改,好好过日子,那咱复婚也不是不可以。”
“我真心,我一千一万个真心!”
他确实每次悔改都是真心,可架不住过后贼心再起。
白素宽心中冷哼,道:“你尽快回去分家,拿到钱后回来,咱们往后得在北平安家了,这个你能接受?”
方醒秋满口答应:“只要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哪住不是住。”
“那好,你们今晚就出发。”
“啊?”
“啊什么啊,我着急!还有比这个更着急的吗?家没了,你知不知道我回来这些日子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你住哪?”
“同学家里凑合。”
“那叫怎回事呢?男的女的?”
他这意思......白素宽咬牙。
在她即将柳眉倒立前他赶紧赔笑,脱下腕表,这是一礼拜前用他母亲寄来的银票买的,还没捂热乎呢。
“卖了它吧,支应一阵子,等我回来就好了,不过今晚出发有点太赶,好歹咱们……阿宽,我们整整一年没见了……”
眼神缱绻……竟还想着春宵一夜!
白素宽忍着性子没啐他,说:“我不能在这里久待,马上就得走。”
“为啥?”
白素宽欲言又止,看了眼柴大柴二。
方醒秋知道她是要柴大柴二回避,挥挥手说:“你俩出去白相。”
柴大柴二出去后,白素宽说:“我去过陕北,上月老蒋颁布了密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醒秋立刻上道了,说:“你闹共产了?”
白素宽说:“我回来没敢透漏姓名,所以但凡有人问起,你不要讲我真名实姓。”
“怕剿共?”
“用说得这么明吗?!”
方醒秋:“好好好,为夫晓得了。”
白素宽上次跟胡筱云见面就是在六国饭店,所以提防一下节外生枝的情况比较保险。
“我现在化名方羚,若是有人问起就这么说。”
方醒秋:“对头,姓方是一点没差。”
白素宽拿开他伸过来的爪子,起身说:“我得走了。”
“忙什么?剿共也不会立刻剿到这里来,你刚才去女中都不怕。”
“我是去了解妹妹的情况,只聊了五分钟你就来搅局了。方醒秋,但凡有点良心,见我出了这等噩耗,你就该立刻马上回家筹钱,在重庆时什么光景?你穷得叮当响还到处撒钱鬼混,全靠我教书赚那点薪水,你……”
知道他最烦说教,所以故意翻旧账。
方醒秋果然上套,道:“好了好了,我立刻马上走还不成吗?不过咱孩子在哪啊?”
白素宽叹气:“我确实是跟吴妈二丫一起出来的,大肚子也有,不过那是假的,我把值点钱的东西都藏在腹部假装孕妇,几千公里,水路也走,陆路也走,不想点法子怎能逃过流民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