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醒秋似信非信:“那吴妈和二丫呢?”
“回关外老家了。”
那就没法验证了,方醒秋看一眼她的腹部,似乎还未打消怀疑。
白素宽激将道:“算了,我异想天开了。你是冲着孩子来的,即便破钞报仇也是冲着孩子姥姥的面上,既然不是姥姥,你岂有这个好心,有这闲工夫你得找着几十个真姥姥!”
说着起身要走,方醒秋连忙拉住了,“你说哪里话,什么冲着孩子来的,明明冲着你来的,行了,我现在就出发,你满意了吧。”
他本就想一出是一出,这么一激将,竟然当真叫回柴大柴二收拾走人。
白素宽总算松口气。
明天她得尽快寄一份报纸给方家父母。
方家名门望族,怎会和有着娼妇名声的亲家结亲?
等方醒秋回家后势必全力阻拦,绝不会放他再出门。
方醒秋不知上当。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方醒秋便是那种活到八十岁都长不大的男人,更何况他现在刚刚二十四岁。
临走时天色已经黑了,他顶着一脑门子带血的白纱布,忽然回过头来抱住她,动情地说:“阿宽,莫怕,有我呢。”
这一下差点让白素宽心软,方醒秋小她一岁,最初相识时,他才十六岁,分分合合八年多,她虽然恨他,但也恨不彻底。
加上想起母亲惨死妹妹坐牢,悲从中来,她确实哽咽了,一时间竟有点惜别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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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醒秋的出现虽是节外生枝,但也不算全无好处。
她原计划半个月内完成在女中的行动并辞职走人,但女中怪事频发,那个当口辞职一准引人疑心,为了合理化,她甚至想过摔断腿。
但今日方醒秋这一闹,众人都知道她夫妻不和,家庭纠纷严重。
日后不失为一个行事的好借口。
第14章 以牙还牙·壹
女中的学生们都在兴奋地讨论今天傍晚校门口的闹剧。
而王卉完全没有心思掺和,班上继第一份第二份伪造罚据后,又出现了第三份伪造罚据。
班里的同学隐约有点孤立排挤她,这让她焦灼不安,总感觉风雨欲来。
放学后她让汽车夫送去警察分局。父亲升职后家中阔了,不再需要包月洋车,目前一家人来回来去都是小轿车接送。
而生活质量上去了,父亲却忙得脚不沾地,。从第一份罚据出现到现在多少天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家,打电话到办公室也很少在。
今天她实在撑不住了,倦鸟投林般想在父亲身上寻找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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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这天在肃奸委员会开会,回到办公室已经夜里十点钟,女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上去打算叫醒,不料女儿惊鸡一般大叫一声‘别杀我!’
王林知道这是白莹莹案造成的后遗症,到底是自家孩子,没有不疼的道理。
他关切了女儿几句,不料打开了女儿的话匣子。
听完女儿的讲述后,他沉吟一时,不漏声色道:“我会派人暗中调查,你安心读书,这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作为警察,他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当初那个投放神秘纸条的神秘人。
而那个人,他早已清楚是刘凤藻。之所以没有深究,一方面原因是罚据已毁,任她说翻了天也是空口无凭,成不得气候。其次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曾经害死了刘凤藻的父亲,不宜继续结仇。
但为人父母手上沾了人命,这种污点无法对女儿说,等女儿走后,他才打电话给老婆,说:“刘舫的女儿看来是还不肯罢休,你去办件事儿吧……”
***
清心女中漂亮女老师和丈夫互殴事件传的沸沸扬扬,令人啼笑皆非。
但第二天学生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方老师到校后额头缠着纱布、手腕缠着纱布,看不见的地方恐怕也有受伤。
她在讲台上写下算式之前欲言又止,终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了句:“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好奇,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容我不能对外诉苦,但是有一句忠告我要在这里提醒大家:将来找男人切勿注重对方容貌,也切勿沾上薄情寡义的花花公子,更不要找有暴力倾向的男人!”
言简意赅,但信息量巨大。
学生们顿时对昨天那个惊天绝艳的美男子视若洪水猛兽。
同时对方老师同情不已。
课后校长找白素宽谈话,白素宽坦言自己婚姻坎坷,昨天跟花花公子丈夫闹翻了之后,学校这份差事恐怕也维持不了太久,请校长尽早招聘新教师。
但在新老师到来之前,自己会站好岗。
校长体恤地拍了拍她的肩表示理解,甚至庆幸自己五十岁未婚,免于遭婚姻的罪。
辞职的路铺好了,白素宽看了眼月份牌,估摸学校这边再有半个月可以收尾了,丁二爷那边也该有眉目了。
夜晚她往手帕胡同去,丁二爷近日很晚才落锁,就是等着她来。
“大小姐,你再不来我就要上学校找你了。”
丁二爷迫不及待道:“胡家连着好几天都在跑银行跑当铺,看样子是把存银都取出来了,该舍的衣服铺盖也在陆续往当铺送,尤其今儿个,我看姓胡的上了车站,跟票房打听去满洲里的车票,这家人怕是当真要跑路了。”
白素宽暗道一声好极。
嘱咐丁二爷明天不必继续跟踪了,她说:“可以行动了。”
胡筱芸家不是米家那种泼天豪富之家,她父亲仅是手眼活络,发过一些小财,一度想着追随日本人往上爬,谁知日本人衰得这样突然。
女儿遭遇陌生女子敲诈勒索后,胡家吓破了胆,一旦对方真的把那些罪证举报给肃奸委,她们全家必然被政府一锅端。
所以自打女儿回来,胡先生就果断退亲并筹划跑路。
好在他们跑路相对容易,因为并没有多少产业可变卖。
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个人是天生爱哭穷,但也有好些人是天生爱装阔,胡家就是后者。
外人都道胡家金山银山,他们也差点用一副‘空名声’套住个阔女婿,谁知没那个命!
胡家住在皮裤胡同,一座二进四合院,家里用着一个远房表兄做听差、一个丰台老妈子烧菜做饭。
起了跑路的念头后,老妈子已经送回丰台,只剩表兄留守在家,为他们出逃打掩护。
他们打算从满洲里往东洋跑,历时久,恐怕生变,这些日把表兄王德志训练好了。
嘱咐王德志说:“只要不是肃奸委直接来抄家,你就必须把戏唱好,但凡有人登门做客,就说我们一家子上天津别馆预备过年去了。”
“表哥你只要踏踏实实掩护一个月就稳当了,我们一个月保准到地儿了。”
“回头这房子归你,你把房一卖,拿着钱回老家养老去。”
锄奸运动热火朝天,今儿枪毙一个,明儿处决一个,房子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事到如今胡先生胡太太也不得不弃。
离别在即,不无伤感。
忽然院门外传来三声剧烈敲门声。
一家人心脏都停跳了。
表兄王德志跑出去应门,打开门后一封信落在地上,然胡同里寂静无人,仿佛方才是一只无形的鬼魅之手在敲门。
把信拿进屋众人拆开看,全是日文。
他们在日军占领下生活八年,中小学教材都有日文课程,所以都能看懂。
上面写道——
「听闻胡君欲远行,希望借贵府暂住数日,在下被迫卷入滕雄君案,不得已只能返回母国,小野君不日将会派人相接,为躲避贵国军警追查,需找静处藏身,望胡君仗义援手,注:电话机子切勿拆撤,小野君将通过贵府电话联系在下,拜托了。」
没有落款,也不知信中的滕雄君、小野君系何人。
但信中的措辞理直气壮,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举报。
这让胡先生举棋不定,对方会不会有自己的把柄……
想到那个劫走女儿金银首饰貂皮大衣的女子,十有八九跟这些人一伙的!那天不过是投石问路,今儿这档子事儿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胡先生想来想去,最后说:“也罢,帮日本人一把,回头到了日本,也是一桩功绩。”
于是吩咐王德志留心侯着,若是有日本人忽然登门,尊着就是了。
胡家一家老小在一个风雪飘零的早晨离开了北平,接下去,地窖里的王二麻子死期也快到了,死之前将会给米家沉重一击。
白素宽决定和丁二爷尽快行动。到时学校的‘雷’也要相继爆出,两厢呼应,引米王两家自乱阵脚。
筹划行动之际,学校里再次出现家长联名请愿事件,这次竟然是为了刘凤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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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以牙还牙·贰
刘凤藻的母亲被捉了‘花捐’。
娼业税是国府的税源之一,“公娼”有执照,属合法生意。
而“私娼”则常常被抓挨罚,有时甚至还会被游街示众。
那晚王林听罢女儿诉苦,授意手下便衣盯紧刘凤藻母亲,密切之程度堪比瓮中捉鳖,靠卖身吃饭的刘母想不被抓都难。
而后王太太迅速将丑闻扩散到家长耳中。
家长们不知是计,她们前面获得过一次请愿成功,此次更是志在必得。
白素宽得知此事的时候,学校已经议论纷纷,师生们谈论的事情是白素宽从妹妹那里不曾听到过的——
比如刘凤藻母亲因生活所迫做了暗娼,之前曾被抓过花捐、且事情传到了学校;再比如刘凤藻父亲冤死案件悬而未破……
后一条引起了白素宽的注意。
刘凤藻父亲死于三个多月前,因汉奸罪锒铛入狱吐血而亡,虽然后来罪名不成立,但人死不能复生,一家人的生活迅速走了下坡路。
三个多月前?汉奸冤案?
白素宽想到了什么,拿出自己那只用来‘抄报’的本子。
翻开最前面,有一条王林初到北平的新闻。
当时王林所在的警局正在参与实业界锄奸行动,虽然报纸上没有明确提到具体案例,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刘凤藻父亲就是被王林冤死的呢?
若是如此,那毫无疑问,刘凤藻绝对就是神秘人。
刘凤藻处心积虑地跟踪王卉和米艮莲,为了报复不惜借刀杀人……
不,刘凤藻报复的人根本不包括米艮莲。
米艮莲只是因为和王卉形影不离而被连累了。
刘凤藻真正的仇人是王卉,是王林。
那么,王林会不会一早就知道刘凤藻是那个‘神秘人’?且在自己祸水东引后,王林理所当然地认为最近学校出现的伪造罚据是刘凤藻所为。
而昨天的‘捉花捐’便是他给刘凤藻的教训?
也就是说,正是因为自己祸水东引,刘凤藻才被推到这个境地?
这样一分析,白素宽的心情顿时复杂。她利用‘神秘人’掩护自己在女中的行动,但真正看到刘凤藻的悲惨,还是恻隐了,那句‘神秘人是借刀杀人者’也无法再作为自己行为的基础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她收起思绪。
进来的恰是低眉顺眼的刘凤藻。
“方老师,关于退学的事,学监让我跟您来交接。”
“你要退学?”白素宽有些意外,一是没想到刘凤藻这么快做决定,二是自己的行动还没有完成,‘掩体’忽然离开无异于釜底抽薪。
刘凤藻说:“我不愿连累学校,但是……”
她忽然转折说,“能否容我参加完期考再走,修满七成课业可以拿到肆业证书,期考……只剩半个月了。”
白素宽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说:“放心,这个我会跟校长说合。”
半个月,自己也报完仇了。她一边纠结要不要继续利用刘凤藻一边却忍不住庆幸,心情极其矛盾。
刘凤藻离开时,她忽然道:“其实你可以不退学,这些所谓的请愿家长,一群乌合之众,她们认为处事清白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踩踏弱者,但父母犯错子女无辜,学校这次不能强硬主张你退学。”
刘凤藻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候竟还会有人为自己发声。
感念之余,她苦笑了,说:“这个充满歧视的地方,我还能待吗。再说……”
她欲言又止,最终道:“算了,大概我这也是遭报应了。”
白素宽一愣,意识到她此话所指,心中更加恻隐:刘凤藻又有多大的罪过,要为我的复仇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刘凤藻离开后,她思索良久。王林这次对刘家的打击已是常人所不能承受,下次只怕变本加厉到危及刘家人的性命。
自己是否继续踩着刘凤藻前行?
放弃这个掩护体,计划就要改变,而且自己也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不,不能心软。
决定报仇的最初,她就警告自己要冷血,要杀伐决断。
但此时此刻,良心在撕扯着她,使得她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硬——明天是给米慕葵‘投雷’的日子,这么关键的时刻,白素宽你不能分心。
行动在即,她迫使自己暂且静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长串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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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慕葵虽然躲在别院做寓公,但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隐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全力推进着舆论走向。
在清心女中将白莹莹公告除名后,他持续跟进,张家报馆转载之后王家报馆接续转载。
北平报馆挨个转载一遍之后,他又请专人撰写评论,从败坏社会风气到宣传不良影响等多方面阐述分析,把白家母女渲染的放浪无耻十恶不赦。力求让白家外面的那三位子女回来后真假难辨、碍于脸面放弃报仇。
这日米先生又在捧着报纸点评新撰文的优劣,魏三赶来了。
“老爷,王二麻子有动静了。”
魏三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上来,说:“不是玩意儿,又来讹钱。”
米先生接过信浏览,上面的字堪比烂玉米,符合上了四个三年级的王二麻子的风格。
行文更是大白话——
「姓魏的,老子知道你丫天天在找老子!省省劲儿吧,告诉你们老爷,要不是他让老子陷害姓白的母女,老子能被姓聂的缠上吗?现在姓聂的死了,你们要灭老子的口,没门儿!一百现大洋准备好,拿出五十块明天放到瓜子胡同的井台子下,老子带着上东洋,不过老子走人不走债,剩下五十块分成十五份还债,明儿你丫拿五块送到刘占福家还大烟债,十块送到小桃红那儿还花酒钱……」
洋洋洒洒罗列了十五个债主,让魏三一一送还。
还说他已经跟债主们知会过了,擎等着魏三上门呢。
米慕葵暴怒地将信掼下,“饭桶!既然王二麻子还在北平,你横是半个月都抓他不着?这破信几时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