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事,那天我不是和你在院门口就告别了吗?”
“当真?”朝长陵问。
黄解一迟疑地道:“好像的确是……但如果是这样,那我说的那个人影又是谁?”
桃决笑道:“是你头晕眼花,把偷袭你的人记错了吧。”
“可是……”
他还要争辩,桃决硬着声音打断他:“就是这样。我没事和你在一起干什么?”
模糊的记忆最容易让人自我怀疑,黄解一看他如此笃定,自己又似乎确实有一点和他在院门口告别的印象,终是点点头道:“那我多半是记岔了。”
可到底是谁偷袭了他?他又为什么会昏在那里?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唯一清晰的记忆只有昨天夜里的。
他缓了好一会,喝了口迟逍风给他倒的热茶,头痛总算渐散。
他抬头去看元秋,他坐在那里,眼睛垂在自己的手指上,一直没往这边看过。
他总觉得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为这阵头痛,他的魂魄之眼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糊住了。
以前一看元秋就能看见他胸口那缕属于爱魄的缺口,现在却宛如被雾气遮挡,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偷袭他的人到底干了什么?
黄解一一阵慌乱,又猛灌了几口茶站起来:“元秋道友,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想看看还能不能看清人的魂魄——主要看日持真君的多少有些失礼,这三人里,他和元秋倒还算相熟。
桃决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下意识觉得不对,他对这个修士有印象,那天一来就说自己快要魂飞魄散,是一副很了解的口吻。
他的魂魄和元秋的根本不一样,被看出端倪就完蛋了。
朝长陵就站在旁边,他伸手揪住她的袖角,脸往她背后躲了躲:“我有点不舒服。”
“饿了?”朝长陵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这个。
桃决此刻也不顾得那么多:“嗯,就是很难受,我想回屋去了。”
她看眼黄解一,黄解一忙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好,你去,我再说说话就来。”
桃决飞快地点了下头,目光从头至尾不曾和她对视过一下,起身就出了屋。
她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元秋他……”
迟逍风:“他怎么?”
朝长陵思考了一下:“他似乎在躲我,可我没做惹他生气的事。”
“你确定?”
“当然。”
如果那件事真的算就此揭过了的话。
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她下意识拍了他的脑袋,本以为元秋会不高兴,谁知他又叫她摸了一次,朝长陵觉得这是某种陷阱,第一次摸得太快,他没找到生气的机会,所以骗她摸第二次,然后准备开始生气。
她干脆没答应:“不了,睡觉吧。”
她看见元秋愣了下,可能是没想到算盘会被她识破,朝长陵如今应对起他来也算有点心得,根本不为所动。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元秋道:“我屋里的窗户坏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窗户?
朝长陵往后一瞥。
“这不没坏吗?”
元秋再次愣住,跟着她回头去看门边的轩窗,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次的停顿比上次还要长。
“怎么?”
“没事。”他转回头飞快地道:“那应该是我白天看错了。”
朝长陵点头,倒没说什么。
桃决有点不安起来,他在想,这屋里就一张床啊,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难道元秋一直都睡在这张床上?
他还没酝酿好情绪,就见朝长陵转身坐上法座,还对他说了一句:“快睡,明天不是要早起?”
他这才想起,长陵也许是不用睡觉的,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地舒了口气。
虽然不用再被捆在小境界里,还有了张松软的床榻,桃决却睡不着,他做了那么久的魂魄,如今真的得到身体,竟然没有什么切确的实感。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被中用手去抚摸床褥,没有穿透过去,是软的,很软很软。
不是魂魄了。
他和长陵间,那永远无法消除的裂缝,不见了。
他笑了笑。
从熄了灯以后,元秋一直在被中动来动去,虽然动作很小,但朝长陵耳力不同常人,睁开眼,她索性起身来到他榻边。
“你饿不饿?”
桃决的动作一停,现在不是大半夜么,就算要吃东西,上哪儿去弄?
他摇头,往被中缩了缩,避开她的视线嗫嚅道:“我不饿。”
“那你动来动去作甚?”
朝长陵已经不会再把元秋的一些表面之词当真了,说不饿就是饿,反过来理解即可。
她伸手抓住被角,似要一把掀开,桃决心中慌乱,他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要是一上来就接触太多,说不定会被察觉到不对,又想到元秋能和长陵同睡一个屋,说不定他们已经……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还无所适从。
“我真的不饿!”
桃决没办法,反过来揪住被角,重重咬字,腾地翻过身去,把脸也埋起来。
“你就不能该干嘛干嘛去吗!”
他试图学元秋的不客气,学他强硬的态度,学他对人无差别的敌意,虽然他讨厌他那样到了极点,但也许能让长陵知难而退。
“……”
果然,榻边没了动静。
桃决无声松了口气,又道:“知道了就别在那里……站着。”
话音前半段还撑着,后半点他有点心软,语气又弱下去。
朝长陵仍旧没有说话,但脚步声的确远去了。
他不知道她正摸着下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其实最初元秋那温和友好的态度就让她觉得他今天多少有点奇怪,所以平时那根没崩起来的筋也有点直起来。
谁能知道坏心眼又想干什么?
刚才在榻上也是,眼神都不曾和她对上,显然是在避着自己,明明是个可以肆无忌惮和人对视的那种人,还格外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
今天一切都反了过来。
所以刚才,元秋突然用强硬的口吻拒绝时,朝长陵的那根筋突然就晃了晃,放下去了。
哦,她想,元秋这不就正常了吗。
她点点头,坐回法座,这次便心无旁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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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过分yygq的后果
第57章
山尘真君如约让元秋也变得能够看清地宫内的幻境。
他可以自由在两个世界出入。
而与之相对的,他要答应山尘去那个什么天枢台,帮他取一样东西回来。
山尘说,天枢台其实就是一块上古妖兽曾经栖息过的灵地,很久很久以前,修士和这群聪明的族群似乎还是共存的,后来不知怎么两派生出冲突,上古妖兽寡不敌众,被驱逐出现世,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片灵地非龙族不可入内,就算再强大的修士也进不去,所以才需要元秋。
他是龙鳞,是上古妖兽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怪不得山尘不杀他。
“你把我封印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只是为了让我替你去取一样东西?”
元秋这么问的时候,山尘真君笑了笑,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有什么事还瞒着他没说。
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于现在的元秋而言都无所谓了。
山尘真君让他在地宫待着,待时机成熟,自会通知他前往天枢台。
万籁俱静的地宫太过死气沉沉,就算躺着看天花板,看久了也是一种折磨。
这种折磨和之前在小境界里不一样。
在那里,他起码还能忍着痛,想着今天、明天,又或者下一秒朝长陵就会来,然后被他冷嘲热讽地打回去,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来。
但在这里,连希冀都没有。
谁也不会来。
元秋打开幻境的门,地宫冰冷的大理石地砖开始发生变化。
周围的松树上挂着薄薄一层积雪,长长的石阶绕过山路,直达玄一宗的山门关,那块写有门派名的巨大山石摆在那里。从里到外都是第一宗门该有的气势。
十四五岁的朝长陵就爬跪在山门前,手已经冻得通红,额角低落下来的血砸进雪里,很快化作淡淡的粉色,她才刚抬头,肩膀又被人飞踹一脚,好在身形够稳,格外用力,这一脚才没让她趴下。
“看来师妹是真的想见掌门,我说你能接下我三脚,我就让你上去,现在是第二脚了,最后一下,你还能撑得住吗?”
这一次直接冲着她额门而来,厚厚的靴底还粘着冰渣,是一股能置她于死地的力道。
朝长陵只能低下头,让这一脚踩在发顶,她被迫伏低身子,像在冲人磕头。
几个玄一宗弟子瞬时爆出笑声。
元秋在旁边看着,缓缓沉了眸光。
他没有动,就站在旁边的树底下。
几个弟子道:“不就抢了你这次猎杀的妖兽吗,师兄是看你修炼太过顺风顺水,怕你太出挑招了别人记恨,这才想帮帮你,你倒好,不懂得知恩,还要跟掌门告状?师兄心都要寒死了。”
有人蹲下身,抬手想去掐朝长陵的下颌,她突然拔剑,动作快得没人反应过来,唰!剑光乍现,那人肩头的衣料开裂,一记刀口又深又重。
没人想到朝长陵会反抗,回过神,急忙拔剑去追已经冲破山门关的朝长陵。
元秋在后面看着她被几个弟子拽住,不得不抬手应击,剑刃闪着寒芒,凛然锋利,可惜这个局面寡不敌众,她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节节败退至山崖边,几乎浴血。
元秋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和她很不般配。
也许是因为朝长陵这股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气势不大好相与,几个弟子和她缠斗了一阵,身上也挂了彩,自讨了没趣,找了个借口让她等着便匆忙散去。
朝长陵倒在雪地里,久久没有动弹,和在现实不同,元秋身处幻境时是没法被她感知的。
他只能来到她身旁,看见她尚且稚嫩的脸庞因为吃痛而微微扭曲,染血的食指在雪上一笔一划地缓慢写了几个字。
“化雪峰”
那就是朝长陵的目标。
不成为掌门亲传,是没有用的。
元秋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
从刚才朝长陵受伤开始,那股感觉就一直在他心中一点点生根,然后发芽。
他皱皱眉,离开了幻境。
在地宫里找朝长陵费了他一些功夫,走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前,发现她正坐在里边看自己的手臂,像是在上药。
当幻境和地宫两个世界重合之时,他的存在才能被她感知。
脚步声让朝长陵唰地抬起头,戒备的目光像一只不会信任人的野兽。
“又是你。”她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逃跑?”元秋走到她面前:“明明知道硬碰硬不行。”
“你看见了?”
朝长陵道:“如果只是一味忍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我入仙途,不是为了受人欺负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凡人最喜欢一句话:‘命中注定’,‘这是命定的’、‘这是命数’,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可修士不一样,修士可以改变常理,我作为凡人的命数恐怕是最惨的那一撮,不代表我成了修士,还会是曾经那样。”
她道。
“我一点都不惨,我要改变它,即使还要因此受苦,那也只是现在。”
元秋抿了下唇,奇异的感觉在胸腔中渐渐蔓延,明明知道对幻境中的她说这些毫无作用,他还是道:“你就不能另寻辟路吗?玄一宗弟子又多又杂,你作为一个后来的,的确抢了他们风头。”
这次受伤还能动弹,不代表下次也能。
朝长陵道:“不是玄一宗的话不行,你既然身在修真界,想必也知道,目前数得上名字的大能都是从玄一宗出去的,既然要往上,那就要选最有可能性的。”
“哪怕会像刚才那样?”
朝长陵点头。
元秋的手攥紧了一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知道过去的朝长陵做的选择当然是对的,毕竟她现在的确做到了,她是修真界第二厉害的人。
但在那之前,她肯定不止体验过一次幻境里的那些事。
如果不是因为山尘,元秋恐怕都不会知道这些事。
毕竟朝长陵从未跟他提及过自己的过去。
“你再受伤也没人会帮你的,我可不会帮你换药。”元秋的语气冷下去一点。
“不需要,我有低阶治愈诀,就算不能,也会自己动手。”
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千年后的朝长陵都听不懂的话,以前的朝长陵更不可能明白了。
“也是,仔细想想,我从来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
元秋咬着唇冷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之发怒,他看着朝长陵有些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心底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叠加上了一些酸涩,他扭头离去。
*
黄解一的头痛还没有缓和的迹象。
朝长陵看他不像是能正经和人说话的样子,干脆让迟逍风守着他,自己出屋先去看元秋。
桃决正坐在屋里,神色萎顿,惶惶不安。
他想,黄解一会那样多半是山尘真君对他干了什么,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很快痊愈?
他不能暴露自己,得想点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现在才恨自己从前没有修炼,而元秋的身躯除了漂亮外一无是处。
门在这时被叩响,朝长陵走进来道:“是谁昨晚说自己不饿的。”
桃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执着于饿不饿的问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她拔剑在自己食指上来了一下。
他突然就明白了。
元秋并非凡人,吃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是凡人的食物。
他心一抖,起身抓过朝长陵的手,垂着脑袋极快地用唇贴了贴那处血珠,朝长陵的视角,看不见他有没有真的在进食。
“其实,我刚才骗了你,”桃决抬头,抿着唇上的血色,用话语吸引她的注意力,“我说我不舒服,是因为我想躲开黄解一。”
朝长陵果然对这话做出反应:“何出此言?”
“我觉得他很奇怪,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说自己能堪破人的魂魄这事,到底是真是假?我怕他其实是在骗你。”
桃决自知这种铺垫很生硬且没来由,可除此之外,他的确找不到办法,他只能祈祷长陵足够信任元秋,信任到他说一句奇怪,她就真的会存疑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