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白练般的水流从高处倾泻而下,拍打在岩壁之上,瀑布发出隆隆的声响,清脆的鸟鸣随摇曳的柏树隐然滑过。耳边似是风声喧啸。
洛施蓦地回头:“是谁?”
钱卫被她一惊一乍的情绪带动,与她一同又扫视了一圈四周。
的确是没有人的。
钱卫:“是风吧?”
洛施小幅度的摇头,并不看他,右手手掌上已经出现了绿莹莹的玉箫。
她步子稳健,却故意发出声响,一手漫不经心的转动着玉箫,一边脚步不停的走向她亲耳听见制造出动静的地方——掩在瀑布前的一块大石。
钱卫却是不解其意,他捏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跟在洛施身后。
“还不打算出来?”洛施低声道,钱卫能听出来,话中语气是很有耐性的诱哄。
洛施停在近前,玉箫当做棒子使,笑意盈盈的,眼看再走一步,就要向前挥去。不管藏在石头之后的,究竟为何物。
棠色衣角露出了面目,女子颤颤巍巍的要站起身来。
“堂姐?”
那着棠色衣裙的女子听到声音,忐忑的探出头,待细细辨认清人形,方激动的高声喊道:“……小卫!”
猝不及防的认亲,让要打下去的洛施猛地收住动作,而钱卫比她反应还要快,喊出那声堂姐后,竟是双手举过头顶,一副要接她击打的架势。
洛施怎么能容他如此做,这个身体孱弱到连数层寒冰都抵抗不住的人,要真是接下她这一击,不变得半身不遂,都是她高看他一眼了。
洛施不待他替人挡过,速速收起向下划出一道弧度的玉箫,蹙眉看着他。
钱卫心道她收回攻势,身体怕是不舒服,也不去看陡然冒出来的钱多颜了,仓促的扶着洛施,“哪里不舒服吗?洛施,我太急了,难道伤到你了吗?”
洛施无语的扶额:“你觉得你能伤到我吗?”
而且她收起玉箫的速度比他快上数倍,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何来伤害?
竟连这点知觉都没了?
钱卫讪讪笑道:“说的也是。”
女子从石后走出,她发髻高挽,面容温婉如玉,一眼瞥过去,最惹眼的,是唇角一颗小痣,点缀在其间,仿佛娴静从容的气质,忽又转为了倔强桀骜。
洛施率先开口问道:“你是钱多颜?”
钱卫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出她的姓名,但相处久了,她对钱卫家中的人自然而然了解变多,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为这事而来。
钱多颜些微讶异过后,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在钱卫牵着那姑娘手臂的亲密动作间徘徊,眼神又触及到她弟弟羞涩的笑,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小卫,她是?”
“她是洛施,我的朋友。是洛姚的洛,施舍的施。”
洛施微愣,攥紧玉箫的手松了松,她同时唇角上扬,“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
“堂姐,是关于二叔的事。”钱卫情绪随之低落,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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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永驻颜(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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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二叔于经商途中,不幸遇上匪盗,遭逢诘难过世。”
“娘传过书信给我,这些我都知道。”钱多颜低眸,显而易见的哀伤流露在面容之上。
她被过继给钱世镜时,与卫留济早生了亲昵之感,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会不自觉的称呼卫留济为“娘亲”。
钱卫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瞥了一眼洛施,继续道:“当年娘将你送出去以后,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娘做主对你下了毒手。二叔在死后,对此念念不忘,化为鬼魂寻了回来。
“洛姑娘正是收鬼的好手,她当时道,需请你回到家里,她才能辅以术法,将二叔送回鬼界。”
钱多颜蓦地皱起眉头,钱卫说的桩桩件件都是她所不知情的,但对于“鬼魂”一说,她有了这两年的所见所闻,竟是能够很好的消化掉。
她于是只点出前面一句话:“娘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爹怎么能信这种无稽之谈!”
顿了顿,钱多颜眼神闪烁,“说起来,我被伯母送去千金城,你们又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来找我?”
“那就要问你了,”洛施双眸微沉,冷不防的插话,“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凡是听她唠叨鬼啊妖啊的普通人,不该是这种毅然接受的反应。就连当初,好脾性、仿佛能够包容万物的钱卫都需要时间来缓和。
见洛施似动了气,钱卫在她之后跟着接话,语气温和:“我们一行人前去千金城,是中途误入这迷雾谷的,没想到会误打误撞见到堂姐你。堂姐,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钱多颜,眼前的女子茫然皱眉,眼中很快凝出了水雾,竟是低声哭了出来:“他们都不见了吗?不见了吗……”
没有料想到她会做出这种反应,洛施顿时手足无措,却硬撑着做出心肠强硬的模样,而钱卫则是上前温声的安慰着钱多颜。
在他的印象里,姐姐一贯明秀洒脱,后来改口叫她堂姐时,自己还正别扭,钱多颜却是安然带着他去放纸鸢。
只是他那时初上学堂,娘对他管的紧,事后严厉责罚了他二人。她摸着他被训诫过的双手,“小卫,不哭……”尽管她双手同样红肿。
她笑着又道:“只是改个称呼而已,无论是堂姐还是姐姐,我们都是至亲的人。”
钱多颜知道他在伤心什么,不只是为母亲的责罚。
一颗心玲珑剔透,她好像也从不会哭,从来倔强兀傲。
可眼前的姐姐,她双肩颤动,好似极为敏感脆弱。
“……你知道些什么?”站着的洛施迟疑片刻,看着两个双双蹲下的人,还是问道。
钱卫只是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人,钱多颜没道理会如此迅速的推测出,她们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的情景。
钱卫也明白这一点,但看着无声落泪的姐姐,终究不想逼她太紧。他默默对洛施轻摇了摇头。
钱多颜却在这时打开他的手,抬头与洛施对视,哽咽着道:“我初来此时……不少人受不了离开后变为颓老,留下又无趣无望的生活,他们……自尽了。”
然而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洛施捉住她的手腕,言辞激烈,“全都死了?无一人走出去吗?”
钱多颜咬着红唇,眼角含泪:“重回山洞的人发现会在一瞬之间衰老,我只知道,没有人再肯走出去。”
不会有人能够接受那样的结果的,他们宁愿留在世外桃源般的花圃生活,纵使无趣、被拘,如行尸走肉。
钱卫当即凝固了表情,那么多条人命,就这样有来无回了。
洛施心里也是没来由的沉重,但她缓了缓心神,“那你呢?你应该在千金城,如今却出现在这谷中,甚至进入了潭中的这方世界。”
“我……我是被掳来的。”身后瀑布哗哗作响,仿若随时能够盖过钱多颜的声音,“我偶然从千金城离开,经过此处,却遇上了要进谷中寻宝的行人,其中一人称在千金城见过我,仗着人多势众将我带了进来……
“我被带着到那似花圃的天地之后,那一行人见没什么异样便想离开,却发现一回到原本的山洞,人就会立刻身心衰竭。而那时,那里已经有了不少人,他们心绪低迷,却怎么也不肯离开。”
钱多颜抿唇:“我投入潭水中,本意是想自戕,却无意中找到了这里。”
钱卫安慰着随陈述隐晦事实,情绪已然崩溃的钱多颜,洛施冷眼旁观,坚持不懈捕捉她的漏洞,“那些人将你掳来,你应该恨他们才对,竟是为了他们伤心吗?”
她当然恨他们。
她离开千金城,有要事要办,途经此地,却无辜被卷入风波。
那个自称爱慕她的男子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带入谷中,美名其曰寻到宝物后与她共享长生不老。之后,困在虽有天光,然仅有几棵枣树相伴,终日无所事事的狭小空间,终究不胜其苦。
她同样也没有勇气走出去。
数十人靠着不多的小枣充饥,然而坐吃山空,不是一个长久之策。
两个月的折磨,她眼看着身边人越来越少,而将她带进山谷的一行人要么自相残杀争着血肉,要么没了求生的欲望自甘堕落最终自戕。
当然,不止是他们。
就在她也渐渐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生了转机。
“出去是死,留下也是死。”钱多颜目光哀伤,“在那种情况下,什么爱啊恨啊的,都会埋在一抔黄土之下。”
从她寥寥数语的描述中,洛施能够想象后期的情状,打定主意不走,无非是不想一走出去就死,而要生存下去,必然会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那些人的死,怕是没有自尽那么简单。
洛施一时沉默,久久不言的钱卫霍然出声:“堂姐,你那时离开千金城,是要去哪里?”
洛施看向他,他眼里一片寂然,像是普通的好奇。
钱多颜也转头看过去,她没想到,为难她的会是钱卫。
见她神色不霁,脸上仓惶一闪而过,钱卫一反常态的没有放过,逼问道:“那时娘为二叔发丧,你是收到了消息,故而快马加鞭赶回家吧?”
钱多颜只觉得唇齿干涩,“是,伯母传了书信给我,听到爹去世的噩耗,我自是要赶回家。”
“为什么方才不说?是不能说吗?”钱卫直直看向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心。
钱多颜眨眨眼,挂上了堪称完美的笑容,试图打哈哈掩饰过去,“怎么会?小卫,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骗不了我的。”钱卫眼中是细碎的光,轮廓清晰,线条柔和,即便是在追问,他也温柔得不成样子。
伪装的笑容被轻易戳破,钱多颜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听见这声软软的“姐姐”了。
当年的改口对他来说,只是一次即改即忘的改变,至多有些别扭,但对于她而言,是抵在敏感心思之上的自卑。
而今,她的弟弟长大了,那个执着于引起双亲注意,闹出许多荒唐事的叛逆稚童有了更多的心思。
“我是被捡回来的孩子,这事我知你知,钱宅众人皆知。”钱多颜面无表情:“那时娘将我过继给二叔,我的第一想法,其实是,她不要我了。”
钱多颜看向钱卫,后者是抑制不住的吃惊。
在他的记忆里,钱多颜根本没有表露过任何受伤的情绪。
钱卫呐呐:“娘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曾这样告诉过自己。”钱多颜很淡定,她话锋一转:“但她将我过继给二叔,到底是为了什么,娘她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钱卫僵在原地,一时不敢继续往下听。
许久不语的洛施抱着双臂,忽挡在他的身前,双目清寒,凝视着气势逼人的钱多颜,“所以,你当年离开灵台镇,根本不是因为郑府公子痴缠于你,你只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想离开那里。”
钱多颜瞥了一眼怔仲着的钱卫,声音低了下来,“二叔爱慕娘,或许娘不知晓,或许她无法回应?那么,在爹死后,她将自己抚养多年的女儿送出去又是什么意思?
“小卫,我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女,哪怕对娘真的生出了依恋和欢喜的情感,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她装的坚强懂事,只因她没有哭的资格。
过继给他人,就像是一件物品,这让当年的她不由得想到,她会不会再一次被抛弃。她受不住的。
甚至于之后,她看出钱世镜将她当成一种寄托,视她为她娘与他之间的某种隐秘联系。
钱多颜昂首挺胸,看向洛施,发自内心的笑:“没错,我离开钱宅,躲开娘的看护,根本不是因为什么郑府公子,不堪其扰而走。我要离开,在娘下定决心真正不要我前,先走得远远的。”
她笑得那样决绝,可当她得知钱世镜的死讯,选择甘愿退一步回家,又是为了与娘团聚。
她看不过去钱世镜看似藏在深处的感情,而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拔去心头的那根刺,做到心无芥蒂。重新成为娘的女儿。
她是卫留济的女儿,她想,这一次,就算娘不要她,她死皮赖脸也要留下,将自卑怯懦统统抛却。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这里一待,就是两年。
钱多颜到底没有往狠处说。
不过,这仍旧是她第一次,没有照顾弟弟的情绪。
她的私心让她想要摆脱那样的环境,因而去往别处,钱世镜又因此与娘生了嫌隙,甚至丧命。
而这些,她直到今日才从钱卫口中了解到了一切。
她此刻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坏心,她背负这个秘密许多年,实在太累。她要找一人与她共同分担。
洛施蹙眉,顿时看向身后的人,她就是看出钱多颜接下去不会说什么能听的话,才想要转移话题。可是,没有成功。
钱卫茫然无措的盯着前方,洛施关心的神情却从没有过这么清晰。
不错,钱多颜说出那些话时,他确实是难以接受的,二叔是他娘一手提携上去的,他爹死后,他娘更是处处看重。
他又想起,洛施借用术法,让他娘与钱世镜相见的时刻,卫留济说的那些话。
娘真的不清楚吗?
“钱卫……”这是洛施的声音,一向伶牙俐齿的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钱卫看着她,下意识的扬起笑容,但效果终究不太好,于是他又安抚性的对她摇了摇头。
钱卫终于开口,却还是维护着卫留济:“堂姐,娘绝不会生出任何不要你的心思。她送你离开那日哭得肝肠寸断,二叔为此误会她、亦或是化为鬼魂的二叔多番折磨于她,娘都因着郑府公子的原因,没有生出一点拉你陷入危险境地的恶念。
“你错的太离谱了。”
见钱卫为卫留济说话,钱多颜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喃喃:“她既有能力,为什么不能查到我离开根本不是因为劳什子的郑府公子,那都是我捏造出来的谎话!”
钱多颜抬头看他,连连冷笑:“因为她不在乎我!否则她为什么不能求我回去!”
“因为她早便知晓你离去的决心。”
“……什么……”
钱卫目光灼灼,“娘在送走你之前,查过你口中的郑府公子,她明确知晓从没有那人。”
也就是说,娘知道自己是在骗她。放她走,又何尝不是她娘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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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永驻颜(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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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色长裙出现在眼前,裙摆随着她的步伐飘飘摆动,眉宇温柔的女子抱起茫然啼哭的孩子。
卫留济南下经商,不曾想,会捡到一个女孩。
女孩不哭了,在她怀里没头没脑的冲她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