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回来。
钱卫是没有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的,他唯一的,因核账一事而犹豫思虑,还是担心着会对洛施此行造成困扰。
那幅在李玉容口中,被她描述得神乎其神的无名画作,会是什么样子呢?
“洛姑娘回来了!”门外,李玉容寒暄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莫名的兴奋。
平熙扶着还昏迷的男人跟在身后,洛施下意识抚着袖口,里面是她备下的脂粉奁。
洛施从楼下伙计口中得知钱卫所在,她瞥了一眼从门缝透出点点微光的屋子,并不去问李玉容为何知晓自己姓洛,“掌柜的可要一同进去?”
李玉容的怀中趴着一只猫儿,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猫儿的毛,整个人也很是慵懒,“姑娘找小老板有事,恐怕我不便在场。”
她说的无比自然,尤其她的脸上没有出现半分揶揄的神情。
洛施却总觉得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洛施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她自诩面皮不薄,还是不愿面对这样虽说没有坏心,但属实生动的调侃。
她没再说话,算是默认,接着振臂一挥,身后的平熙紧跟上逃也似的洛施的步子。
洛施推开门,听到动静的钱卫抬头,手中狼毫笔笔尖的墨水滴落,晕在了泛黄的纸上。
光晕笼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钱卫抬头时,还没来得及舒展的眉头正正闯入视野。这让开门前还憋着一肚子话的洛施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就连说出话的语调都轻柔了好多。
洛施眨眼:“我回来啦。”
像是比世间所有约定俗成好的事情都要理所当然:洛施在分开一些时间后会熟练的来到钱卫的身边。
钱卫这样想着,转眼却是看见不仅多出了一个平熙,他甚至又扶了一个人回来。
洛施可没有被身后的人影响到,她兴致勃勃的走至桌前,停顿了半晌,只是低眸,看上去是对上面摆放着的稍显凌乱的账本感兴趣。
而很快搁笔,因不比洛施动作快,没来得及去迎她的钱卫,只能坐在原地,虽是如此,他一直注意着洛施的动作,仔细一想,试探性的将她面前的账本往旁侧拨开,又去看她的神情。
洛施瞬间不纠结了,她跟着上手,不像钱卫那般小幅度的拨动,而是两只手伸展开,犹似能够翱翔于天的双翅。末了,她没忘邀功似的朝钱卫一笑。
钱卫哭笑不得,但看着洛施不带一点杂念的笑容,终是笑着对她点头。看来她方才的确是因为害怕扰乱自己的思绪而纠结不断,见他以身做了示范,又开始兴奋起来。
她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被带动情绪的人。
灯火摇曳,物什落在木桌上的声音随之而起,钱卫带着笑意将手边还没处理完的账务同样给推远了,以为得留出更多的空间给洛施。
只是,洛施干脆利落的,拿出目测能捧在手心上的两个小盒子后,就再没动了。他那一举措显得画蛇添足。
“我找了好久,几乎翻遍了整条街,”洛施装作没看见他将右边纸笔推走又拉过来的小动作,开门见山道:“这才让我碰见了勉强能与李掌柜身上味道相近的香味。”
钱卫不由自主的往她那边靠,“你找香做什么?”原来那么着急离开客栈,是去做这个的。
在几人进来后,他的目光特意在平熙身上停顿,注意到他满头大汗,一看就是一路周折,揽着另一个男人给累的。这也表明,洛施一回来,其实就往他这边赶了。
钱卫思路清晰,笑容浓郁了些。
“你没有发觉吗?”洛施神秘兮兮的睁大双眼,整个人快要缩近钱卫的身前,“她白日里倒下的茶香气浓郁,甜丝丝的。唔,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茶了。”
钱卫脑筋一转,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
他见洛施喝过茶后满脸欣喜,便接过茶壶,一杯杯的替她再添。怎么也没见她之后露出那样的神情?
“你说什么?”洛施没听清。
“咳,”钱卫本想埋在心里,但一想到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不吐不快了起来,“我不也为你添了茶水吗?”
谁料,洛施没听出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还是一脸认真,“问题就在这里。”
她知道钱卫没喝那杯茶,光顾着忙活其他事了,多言解释着:“出自你手的茶水淡而无味,就是一杯多了点茶叶沫子的温水。”
“虽是经由不同人手,可再怎么说,都是同一个铜壶,怎会不一样?”钱卫恨不得浑身挂上问号,急道。
他虽急切,也没有感受过,却是从来没有怀疑洛施的意思。
洛施自然了解他,闻言只是淡然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我后来问了平熙,问他喝过那茶是什么感觉,你猜他说了什么?”
面对她乐此不疲的卖关子,钱卫很是配合,象征性的,看了一眼将男人安置在屏风右侧的一张躺椅上后,一脸悻悻蹲坐在凳子上的平熙。他没有过来打搅,或许是洛施的叮嘱,或许是他很累,根本不关心他二人在说些什么。
钱卫道:“我猜不到。”
得到这个回答,洛施很是满意,“他说那茶很苦。”为了贴合讲故事的氛围,她的语气要多夸张有多夸张,“那苦涩的味道在他的舌尖上蔓延着,说是初春黄连的味道都比不过;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像是走在荆棘林中,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充满了绝望与悲切。”
从头到尾,钱卫没有半点走神的跟着点头,但听了这么多,他大概能跟着洛施一起去推测那茶水的特殊,但有一点,他还是不解其意。
钱卫指着脂粉奁,“那这些,又与脂粉有何关系?”
洛施一本正经:“我想试试,用它们来泡茶。”
“啊?”钱卫大脑快要宕机,发出了一个声若蚊蝇的语气词。
“我本来在想只有我闻到了那个味道,以为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洛施耸耸肩,“后来喝过以后发现香气是有了,味道却没跟上。”
东施效颦果真不可取。
洛施正垂头丧气呢,钱卫却一拍自己脑门,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喝进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洛施嫌他大惊小怪,随即想了想,却是慢慢道:“你也想喝?”
她从师父那里学了不少有的没的,可唯独泡茶,是少数没有被她荼毒过的。
唔,要喝也不是不行,但技术不当,就怕他嫌弃啊。
钱卫哪有她那么多余又富饶的想法,他失智般抓头发,完全不顾形象,“你知道脂粉是什么东西吗?那不能喝!”
也怪他,洛施说她从前待在山上许多年,对于许多东西是没有清楚的了解过的,还有他随洛施去采买的许多时间,都是眼看着她专门挑外观精致的物件,只求“好看就行”。
他应该早早想到和她解释,而不是任由她的心性随意。
钱卫操碎了心,琢磨着一路走来,见证过的洛施的神奇体质能不能让她熬过脂粉水。
可现在来看,别管答案是能还是不能——
找大夫就是!对,找最好的大夫!
钱卫要去拉洛施的手,急躁的想要冲门而去,但那只手停在桌边,就被洛施拂去,她歪头困惑,“我知道不能喝。”
洛施指了指自己,面无表情,“我看起来有这么笨吗?”
她在买之前是特意问过铺子老板的,虽说收到了对方无比震惊的讪笑。
钱卫还是不敢轻易缓神,然而洛施麻利的将桌上的脂粉奁收进了布包里,顺带将钱卫按回了凳子上。后者一想到自己的失态,完全不想出声。
不一会儿,他的脑筋九曲十八弯的转绕,算了,丢脸是小,发现问题还是好的。总而言之,他以后得多给洛施介绍山上可能没有的东西。
嗯嗯,先定个小目标,跟随洛施游荡在市集时,至少要花够两百两才能收手。
钱卫很快恢复好精神,一抬头,洛施自然而然的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幅画?”
又是画?钱卫心道,忍不住皱眉。
只听洛施继续道:“是一幅没有名字的画,画上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无数人一掷千金想要一睹为快。”她转头,“你听过吗?”
“听过。”钱卫讷讷的点头。
“那是什么样的?”洛施抱着,因他家财万贯,所谓奇珍异宝所谓瑰丽珍馐,都不过手到擒来的希望,“你见过吗?”
钱卫木着脸,“我是在半个时辰前听说了,有这幅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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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某人:听过,但没完全听过。
第78章 画中仙(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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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握紧了拳头。
钱卫见她如此,立即正色道:“李掌柜与我提起了那幅画的存在,在此之前,我确实没有过半分的了解。”
“李掌柜?”洛施的目光划过摊在桌上的本本册子,想到自己在心里夸赞过庆玉坊掌柜的经商才智,便将两人谈论画作的原委猜出了个□□,“想来是你发现账目上的问题,寻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吧。”
钱卫乖顺的点头。
既然无法从钱卫这里知道更多,那她自然没必要将自己花钱看画的事告诉他,把他牵扯进去。
洛施这样想,算是与小少爷打过招呼,边摩挲着包上的花纹边看向平熙,话却是对身后人说的:“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了。”
洛施指了指门口,示意要出去,该跟随她手势而动的平熙还在发愣,反倒是钱卫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她的态度转变得太快,钱卫拿不准状况,更何况,他一直没有机会询问带回来的陌生男子是怎么回事。
洛施最后还是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语气平淡的交代着平熙去找伙计开一间客房,当然,那是给他自己住的。
而她,则是接过那个昏迷的男人,出了这间房门以后,直往后院而去。
她记得,白日里跑堂的小二是蹿进那里找来了李玉容,今晚李掌柜同样也是从那个方向走出,拦在了他们之前。
“……醒醒?醒醒?”洛施手持玉箫,怼在男子的脸上。
地上的人躺得毫无美感可言,但洛施将他丢开的动作本就草率,她是顾及不上这些了。
那个被庆玉坊小厮定以偷窃、被洛施救下又带到这里的男子自始至终保持着眼皮耷拉,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若不是还有呼吸,洛施真要怀疑他是被小厮那一看就知道没有手下留情的劲道给打死了。
客栈的后院前有一块空地,洛施将他带到这里,其实是看准了没太多人会注意到这里。至少,她可以不让钱卫知道。
无论双颊怎样被玉箫挤弄,男子比不愿醒而装睡的人还要离谱,就那么随意的卧下,与天地同眠。
洛施数着时间,她的耐心终于告罄。
他怎么会昏迷不醒呢?就因为那一掌吗?
显然,不会单单只是因为这个。
洛施沉着脸,转身要去寻李掌柜,她带人走到这里的第二个用意,便是可以随时去敲李玉容的门,要她安排间休息的客房。
月明星耀,空地后的两层宅院却是无甚光影,寂寥黯淡。洛施似乎听见一声猫儿的叫唤,轻微得几乎不可察,她仿佛能凭借声音,看见一只懒洋洋的小猫在面前挠着痒痒。
然而并没有猫,也没有再接着叫唤的声响。
像是洛施的错觉。
若是寻常人遇见这般怪事,定是大惊失色,吓得魂飞魄散;但虽说如今四下无人,有的只是自己和一个与死无异的男子,洛施仍旧没有过害怕的情绪。
她巴不得能有个人跳出来,有情况便有线索,尽管不会是针对她的。
还是让她失望了。
洛施驻足片刻,错觉就是错觉,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回首,认下了今晚疑神疑鬼却无果的倒霉,打算拖着人去见李掌柜。
“画……我的画……”
好像,不是错觉。
任凭她怎么作弄的男人在眨眼间醒来,但在黑暗中,就连洛施都看得不是很清晰,只能依稀辨认出他的喃喃声。
找画么?
听他的声音,人虽醒了,却不是清醒的状态,与她师父提起她未曾谋面的小师叔时,那种半疯半傻的状态很像。
洛施于是捏紧了手中的玉箫,借着头顶的月光缓缓靠近他。
她还是小心着,有心对他半道攻击自身的戒备心的。这就导致,她那远不到五步的距离,她硬生生猫着步子多走了两程。而那男人躺在空荡荡的地上,全程只顾呢喃着找画,没有动作,也没有其他的话语。
洛施眉头跟着拧得紧紧的,“你是谁?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她挑了两个最好答的问题。
“我的画……画呢……这是我的……”
男人如她所料,依旧断断续续的重复着“我的画”。
人是治好了,可还是半死不活的。
洛施坚持要他开口,如今该得到的答案一点没有,反而多添疑云。
但对于她而言,这个男人的作用其实可有可无,因为无论探得出怎样的结果,她都得再跑上庆玉坊一遭。
她有种直觉,那幅无名画有问题。
沉思中的洛施没有注意到,一扇窗扉大开,站在窗前的人不仅抬头能看见满天星与初上月,低头便是她的身影。
……
一路的闯荡,在不惊扰人的前提下,进入高墙深院对于如今的洛施来说,已经轻车熟路。她换上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墨黑衣衫,披了一件薄薄披风,还罩上了以往嫌弃会碍事的兜帽,整个人都快要没入黑暗中。
庆玉坊不似白日那般热闹,洛施在来之前,都做好了混淆视听的准备。毕竟现今解除宵禁,一个聪明人,是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的。
但洛施靠在围墙上,感受着里面的气息,那里安静极了,甚至集市灯火通明,都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处的氛围。
洛施扒着墙头,露出一双眼睛。庭院静谧,静谧得显现出几分诡异。
她疑心这会是请君入瓮的妙计。
洛施这样想着,她屈着的腿力道却是变大,身子比头脑先行,整个人跃了上去。
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他们总不能想到了来防自己而布下天罗地网。
暗夜中,洛施悄悄翻进二楼的窗户,她难得做贼心虚般的左顾右盼了一番。
这里的情景与白日的并无太大不同,有着遍布的以供休息的桌椅,少了人满为患的窒息;还有长廊后那间神秘的厢房。
洛施抿唇,心底的怪异愈发浓烈,她一路飞过来,没见任何小厮巡守也就罢了,就连放置无名画的二楼都如此空旷。
不该会如此轻视的。
洛施停了半晌,这才举步拐向前,她得小心行事。
走过长廊,对危险的预想和感知,甚至在洛施的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洛施将手搭在厢房的门上,下定决心开门前摇了摇头,试图甩掉所有的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