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柳宽对“女儿”的所谓宠溺,奉上最好的东西,听其命令……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尊敬,因为,这不是他女儿,这是他们族中圣女。
“小阿染。”玉娇娘对她轻轻一笑。
事实上,在阿染小时候她便见过她,那时候玉娇娘常常与姜长安见面,而姜长安偶尔会带上小阿染。
她那时候想当姜阿染二婶,所以对阿染记忆深刻,第一次见面,她便认出了阿染。
所以她会让阿染进花楼,她会多看阿染几眼,在她身上找熟悉的影子,把姜十一给她差遣……
——这也是她对阿染的谎言,她早已知晓阿染身份。
阿染垂下眼眸,声音轻轻:“你不是要隐瞒吗?为什么又说出来?”
她已知晓全部真相,在刚刚却没有说出来,也没说玉娇娘还活着,这人为什么要自己走出来?
要知道,圣女和姜长安的关系,足够她再也做不成厢族圣女。
当初在玉家的时候,她为了继续压制厢族,维持圣女身份,所以不义罪一个字也没透露。
萧和青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不承认自己喜欢姜长安是为了圣女身份,那由此推论,她也必须隐藏不义罪真相和自己是玉娇娘、与姜长安有过一段情意之事!
这也是她维系身份必须隐瞒的部分。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这是我欠他的,既然要翻案,就该公开全部真相,让他清清白白,我也能堂堂正正为他服丧。”玉娇娘轻轻抚摸过牌位,在心里,她早已嫁给姜长安。
她看向皇帝与满朝文武,扬声道:“我乃玉娇娘,曾化名‘柳娇娘’在大雁历练,协助柳宽探听消息,后我来京都,与姜长安相识、相爱,私定终身。”
下方,又是一片哗然,低低的议论声不断。
阿染看着她的背影,曾经那些细节全都串起来,“折荛娘子”是姜玉楼楼主,花船顶上那间像服丧一样的简陋小屋,才是她的住所。
花团锦簇的花楼之上,玉娇娘只有一个小屋,她以自己的方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静服丧十三载。
那江山图旁边被取走的画像,恐怕……与姜长安有关。
玉娇娘继续:“后来,两族大战,长安临危受命,我知道那次厢族来势汹汹,怕他出事,想要拦下他,所以跟去了凉州,污蔑其‘奸污’,想阻止他上战场。
“但长安很坚决,而且,我也是那时候才知晓他已学成姜氏一刀,天下无敌,玉宽着急将这个消息送回厢族,漏了马脚,被敏锐的长安察觉……”
姜长安连夜出去调查,在确定柳家身份之后,将自己关了一天,而后,提刀灭门柳家。
在国与私情之间,他坚定选择了大雁。
大战在即,如何还能留探子在后方作乱?不想引起动荡,所以什么也没说,干脆利落灭门柳家。
“但他到底没杀我,只是让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踏入大雁,与我一刀两断。”
玉娇娘仰着头,闭上眼睛:“我返回厢族,成为大战的第三位将军,玉将军,但我没有参战,后来,长安以一当万,重创厢族,我前去与他谈判,确定战场合约,此后,两族再无战事!”
阿染曾经的怀疑没错,姜长安怎么会随随便便信任一个人?
但这个人是玉娇娘,他们曾经相知相爱,立场不同,对对方性情的了解却并不会减少。
姜长安相信她会压制厢族。
此后,玉娇娘重诺,死死压制厢族,为此,可以放任阿染他们灭傀儡军一半。
可她内心煎熬,她的爱人七罪定下,被人害死,满门被灭,她鲜少再回厢族,她在公开身份与不公开之间,反复痛苦。
一边是可以兑现承诺的身份,是她身为圣女的责任,一边是深爱的人……
她就像是被劈成两半,拉扯着她。
所以,很矛盾,她在姜玉楼先说自己有不义罪证据,在玉家,她是圣女,又说自己在说谎,只是为了逼迫他们重审姜家案……
可哪怕告诫自己身份,哪怕守着圣女的责任,她还是放任他们进神庙,没有提前收走“玉宽”的牌位。
或许,她内心深处一直盼望他们发现什么,才有赎罪的机会。
如今,姜家翻案,阿染单枪匹马入厢族抢走族谱与牌位,真相已经被人知晓,她再也不想隐瞒。
她要为姜长安正名,也要赎罪,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提起姜长安这个名字。
玉娇娘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大战之后,朝廷官员皆要害姜长安,何丞相却想救他,所以邀我前来京都,以轩辕九山和拓跋延指控姜长安,之后,再让他假死脱身。”
她还是柳娇娘的时候,姜长安带她见过何丞相,何丞相知晓他们之间的感情,他相信,在姜长安绝路之时,玉娇娘一定会救他。
所以,厢族有很多人能陷害姜长安,他只叫来玉娇娘,目的并非害人,而是救人。
玉娇娘的话众人只是半信半疑,而这时,她手指勾动,原本躺着的轩辕九山和拓跋延,就像是活人一般站了起来。
她说的竟是真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往事?”
“这才是不义罪真相,大将军分明杀得好。”
“这女人真是过分,姜长安放过她,她却反过来害他。”
“你没听到她其实是想救人吗?”
“那也是害了人。”
……
玉娇娘看向段元立,咬牙切除:“但有人棋高一招,所以,我们失败了,姜长安被害。”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段元立,然而他安静垂手,一言不发,始终平静。
还有什么比玉娇娘,当年的“柳娇娘”亲到现场更好的证据?
不义罪真相,已经全部展开。
姜长安七罪,自此便全部翻了案。
姜十一看着台上,为当年的真相震惊,为楼主竟然是“柳娇娘”震惊。
她还有很多的疑惑,阿染与萧和青到底什么时候怀疑柳宽可能是厢族奸细的?又是什么时候制定计划,让阿染假死,直奔厢族取证据?又为什么要假死?
但现在,还没人给她解释。
在众人哗然的震惊当中,萧遂缓缓放下族谱,喃喃:“原来不义罪全部真相,竟是如此,姜长安……冤枉啊。”
张向彦靠着高台跌坐在地上,双目呆滞,手脚剧烈颤抖,苍白的华发都在跟着颤动,看着委实可怜。
阿染走到高台旁边,在他斜上方蹲下,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此刻,面对过去张向彦一次又一次质问,她终于可以问他——
“张大人,现在,你还敢说你了解柳宽吗?
“那些年你们书信往来,那一句句问候,那‘不知兄长近日如何’的每一个字,那对兄长在朝遇到烦心事的一份份关怀书信里面……
“张大人,你到底告诉了玉宽多少朝中隐秘?那些被他送来为官的文人,又到底给他送了多少情报?”
阿染拾起“柳宽”与张向彦的书信,抛上天,被珍藏的每一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她在纷纷扬扬的书信中站起来,垂下眼眸:“张向彦,自诩清流、不与世人同流合污的你,为官一生,究竟做了多少年的卖国之贼呢?”
第90章 翻案(四)加更
一封封书信,多少年的来往,互相倾诉烦忧,张向彦以为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结果……是一个带他做卖国贼人的厢族细作!
十三年来,他一直为柳宽痛惜。
十三年来,他骂了多少次姜长安不仁不义。
十三年来,他自诩站在公道之上,刚正不阿,清清白白。
到头来,大梦一场,全都是错!
一张信飘到面前,张向彦捡起来,是柳宽关心他的近况,吏部向来是六部之首,但在这两朝,兵部尚书段元立与户部尚书管永志,还有上面的何丞相,都很强势。
他当时回了什么?
好像是大骂段元立和管永志,一个奸一个贪,难免就还说到了边军要粮和兵部那边的得意……
他颤抖着手放下,又捡起一张。
这张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是明昭十一年后,柳宽在凉州坝决堤一事上立了功,他想要调他回京都。
柳宽拒绝了他,他想,这人镇守苦寒凉州,不肯回京,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啊。
还有这张……
“哈哈哈哈哈!”张向彦突然大笑,又笑又哭,不断磕头,“为官数十载,到头来,我才是对不起大雁,我才是不忠不仁不义之辈!”
他涕泗横流,捶打自己的胸口,扬天哭嚎:“玉宽!你害我好苦!”
下一刻,这个七旬老人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朝着高台之角,狠狠冲撞过去。
“砰!”
巨响使得周围一静。
“大将军……吾来谢罪……”张向彦满脸血,身体软软瘫下去,没了呼吸。
搀扶他来的人泪流满脸,却不敢上前去收尸,什么叫晚节不保?这便是。
自此以后,他是史书记载的罪人。
姜阿染没说错,他们所有为柳宽说过好话的人,都将被世人痛骂,唾弃!
即便死了,也无颜面见祖宗。
柳宽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不至于这么严重,他们都可以说是被蒙蔽。
可他是细作啊!
所有人为他说话之人,都成了不忠不义之辈。
萧遂皱眉,抬手挥了挥。
大内的人立刻将尸体抬下去,没给任何体面,几十年相处,其他人没察觉不对,张向彦作为吏部尚书,统管官员调度,也没察觉“柳宽”问题,已是失察。
这么多年,他定了姜长安不义罪,还要积极为柳家正名,糊涂至极!
阿染盯着那摊血,久久没有说话。
她没觉得愧疚,也不觉得解气,反而格外平静,张向彦不是坏人,甚至还算是一个好官,有自己的坚持,但是,他糊涂。
将一个贼人当成知己,酿成大错。
她又看向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管永志、蒋毅,还是玉宽、玉娇娘,他们都有错,可是,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这么做。
玉宽是大雁罪人,却是厢族忠臣。
人,真是奇怪的存在。
萧和青察觉她的走神,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阿染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皇帝——
“陛下,我二叔七罪,已经全部澄清。”也该给公道了。
礼部的官员立刻皱眉,不行礼、不客气,这也太不恭敬了!
然而,他们看到阿染背着的刀,又想想此刻所处位置,到底没说什么。
姜阿染,终究不同。
萧和青抬手行礼,恭敬道:“父皇,这些就是儿臣查出的姜长安叛国案全部真相,还请父皇严惩所有涉案人员!”
涉案人员高达四百人,名册就放在旁边,还有抄录的一份,被侍卫们打开给众人看。
顿时,满朝文武全都变了脸。
名册上的官员,个个都跪下来,满头大汗,开始求情。
有人说:“陛下,臣也是被人蒙蔽,只想着姜长安大将军通敌、灭门,实在非好人,所以才会参与构陷贪污,臣并非主谋,大将军最终定罪,也与臣无关啊!”
有人喊道:“陛下,殿下,姜姑娘!臣当年只是一个小官,不敢违抗上官,所以才知情不报,臣有错,但臣也是没办法!”
还有人哭诉:“陛下,当年有三大主审,臣只是被人误导,以为大将军真是不忠不义不道之辈,所以才会犯下错误,还请陛下宽恕。”
……
顿时,现场一片混乱。
段丞相就在旁边,但是,姜长安七罪还是格外顺利翻案了,没有丝毫意外,也没一点阻拦,这是很多朝臣没想到的。
更没想到,太子查得那么清楚,将四百个人全都罗列上。
他到底还要不要官员支持了?!
在之前,他们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现在,他们隐隐害怕。
“够了!”萧遂呵斥,“吵什么吵!”
百官全都闭嘴。
萧遂盯着名册皱眉,似乎是在想到底怎么惩罚他们,人太多了,而且罪责不一……
萧和青微垂眼眸,长身而立,声音淡淡:“父皇,那就让刑部、大理寺,按照官员律法,对应错处进行惩治吧。”
官员们脸都青了。
按照律法,那就是要严惩!
姜长安这个案子涉及太广,参与者众多,按理来说是要减轻处罚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严惩?!
“陛下,臣冤枉啊!”
“陛下,臣只是被人蒙蔽。”
“再者,当年大将军也是过于轻狂了些,才会被人误解!”
……
辩解不了,就有人开始指责姜长安,受害者越不清白,他们的罪就越轻。
礼部侍郎哭道:“陛下,当年大将军打了胜仗,尚未回京,就已经开始为姜家讨要各种赏赐,虽有赫赫战功,可着实轻狂了些,所以我们在知道他通敌之后,才会因为愤怒——”
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大大的眼睛,颤抖着手摸向脑袋,鲜血淋淋,这也是他最后的意识,而后,再没了呼吸,笔挺挺倒下,人死了。
周围一静。
阿染收刀入鞘,神情平静。
而此刻众人再看她的视线,便带上了恐慌,大内护卫们更是立刻保护皇帝,戒备地盯着她,皇城门口的弓箭对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