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淮乡人,与兄长相依为命长大,感情深厚,宣和二年,兄长失踪于云中,吾便入云中门探查真相,宣和三年,得以窥见云中门功法。
“云中门功法名曰‘夺魂’,取他人内功修炼,一日千里,而被夺者内功尽失,筋脉碎裂而亡,痛苦异常,吾兄便死于此功!”
“此乃祸人邪功,云中门以此修炼,害人无数,吾欲为兄长报仇,可无奈云中门夺他人内功,高手如云,实在难缠。”
“听闻大将军姜长安以一当万,武功天下第一,便去信镇北大将军姜长安,告知此事,大将军班师路过淮乡时,驻扎在此调查。
“门主察觉不对,闭门不见,云中门练此功不足十年,却已害人无数,若放任,将危害江湖,不可不管!”
“吾以讨教之名得见大将军,提供云中门修邪功之证据,宣和三年九月初十,大将军灭云中门满门,以杀名终结祸事。”
“不久后,吾听闻大将军‘不道罪’,悲愤异常,吾欲将真相告知天下,然被段元立部下追杀,又闻大将军已被斩杀,姜家灭门,实无力回天。”
“夺魂功法乃摘他人多年辛苦,免于苦修,若见之天下,必引人心生邪念,大将军曾告诫吾,莫告知天下,以免有人窥得此邪功。”
“但吾不忍见大将军被天下人误解,又恐性命不长,建大将军庙记下此事,盼真相得见天日,还大将军清白!”
“怒之、愧之、悲之。”
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萧和青勉强辨认,他的视线停留在落款处,缓缓念出名字——
“云中门,林知霄。”
萧和青念完,久久沉默。
他们所要调查的“不道罪”在这里原原本本记载着,哪怕有所猜测,依旧让人无言。
这就是“灭绝人道”之罪背后的真相。
阿染喃喃这个名字:“林知霄,当年拜见姜长安之人,卷宗上写被姜长安斩杀?”
但实际上,那人暗中探查云中门秘密,向姜长安求助。
姜长安没有杀林知霄,杀的是修炼邪功的云中门,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林知霄也被追杀,恐怕十三年前就已经死去。
幸好他将真相记录下来,藏在海神庙姜长安石像下。
如今,终于得见天日。
萧和青点点头:“是他,当年的真相果是如此。
“云中门修炼邪功十年,若是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将会出现一帮害人的顶尖高手,为祸江湖。”
这群人极为厉害,又夺他人内功强大自己,修炼一日千里,还有谁能战胜?只一个就很难对付,更何况是一整个烂掉的云中门。
姜长安杀得早,也杀得好。
阿染闻言,嗤笑一声:“与佛度寺一样,原来大将军姜长安灭的也是该杀之人,不道罪,呵,倒是与我一样。”
她灭佛度寺,若是没有萧老板等人见证,那她也犯了不道罪。
世人只看杀名凶狠,而不看杀名为何。
以杀名,还公道,以杀名,止祸事。
佛度寺的金不坏已致万人枯骨,凡用血修炼者,再难脱离鲜血滋养,此后只会一直害人,无穷无尽。
云中门的“夺魂”也是邪功,掠夺他人内功,搅碎五脏六腑。
姜长安不想此功法让江湖人心生邪念,便谁都没说,堵了山门,灭了此功。他甚至叮嘱林知霄不要说出去,以免有人再练此功,祸害天下。
可结果呢?
姜长安被判不道罪,流传“灭绝人道”的杀名。
阿染低低笑着,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尽是嘲讽。
萧和青闻言,看向她,眼神认真:“不一样,若有青山骨,必还万世名,你屠佛度寺无错,姜长安灭云中门也无错,能证你之功,就能还姜长安清白。”
阿染与姜长安的区别是——阿染有他们在身边,他们一起经历,知道真相。
姜长安当日之事,被曲解、被冤枉,但有他们此行,有这云中门匾额后的证词,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
阿染微怔,随即,眼中的嘲讽褪去了些。
她又问:“淮乡凶手、杀死李绣绣等人的‘海神’,练的就是这夺魂?”
萧和青站起来,点头:“应当是,死法一致,怪不得专挑高手下手,凶手是为了修炼夺魂,三年前,有人从某处得到夺魂功法,藏在淮乡修炼。
“功法邪祟,不敢见人,所以又以夜幽蓝诱惑淮乡人为其提供祭品、遮掩存在。”
凶手的武功恐怕已快大成。
所以才能让“祭品”主动走出家门,走向大海。
阿染紧了紧长刀,眼眸微垂。
姜长安已经灭了云中门,隔了十年,还是有人弄到“夺魂”,邪功一日千里,对人的诱惑可想而知。
萧和青吩咐:“白玉,让留在淮乡外的人进来,将匾额收起,等解决了淮乡之事,再带回京都。”
他又看向阿染几人,“夺魂死灰复燃,实在危险,我欲揪出凶手,弄清功法来由、除了夺魂,诸位可助我一臂之力?”
双成自然听命行事,点头赞同,沐人九与余焕也没有意见。
阿染还蹲在匾额旁边,垂下眼眸,久久无言。
“阿染?”萧和青朝她伸出手。
阿染仰头看了看他的手,没放上去,独自提刀站起,只道:“先找凶手吧,我也挺好奇凶手是如何习得夺魂?”
萧和青抿了抿唇,收回手。
阿染……
似乎没有答应。
她屠佛度寺,甚至将整个寺庙炸毁,当日阿染行凶悍之事,却是一身正气,对“金不坏”毫不迟疑,那是她本能的侠气。
而今日面对“夺魂”,是因为姜长安灭云中门的“不道罪”让她觉得悲凉吗?
阿染抬脚下山。
萧和青几人望着她的背影,随即抬脚跟上。
阿染背着刀,一步步往下,脚步从容,脊背挺直,风吹起紫色衣摆翻飞,眼神却有些恍惚。
屠金不坏、灭夺魂。
夺魂十年后死灰复燃,反让二叔背上不道罪,遭人唾弃,那金不坏呢?会不会过些年又将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恶,除不干净。
-
萧和青带着几人回
到李宅。
李绣绣已经死了,李兆昆又愧疚自戕,李宅里面只剩下茫然的下人。
“回这里做什么?”阿染抱着刀,依靠着门框。
余焕站在她旁边,尽量不和萧和青面对面,手指摩挲着腰间软剑,保持沉默。
萧和青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想看淮乡人的反应,他们是要继续沉迷夜幽蓝,还是想破开贪恋?”
阿染下意识看向门口。
沐人九冷笑:“凶手取了‘贡品’,也帮他们取夜幽蓝;控制着淮乡,却也没让其他势力进淮乡霸占夜幽蓝,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贡献一些生命,人的贪恋,破不开。”
萧和青没说话,又倒了几杯茶,示意他们坐下喝茶。
阿染真是佩服他的耐心,坐了过去。
“余二公子,怎不取下面罩喝茶?”萧和青问,一双深邃眼睛淡淡看向唯一没喝茶的余焕。
折腾一个早上,他们都已经渴了,就只有“余二”还包裹严实,没动茶水。
余焕清清嗓子,抿了抿干涩的唇,沙哑道:
“不渴。”
阿染:“那我帮你喝了。”说完,她将旁边这杯茶也端过来,一口气喝下去。
余焕:“!”
他死死瞪着阿染,随即狠狠扭过头,不看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人踏入李宅,太阳升起,照在大海之上,也照进屋内,却安静至极,没人说话。
他们一个淮乡人也没见到。
半晌,沐人九冷笑:“果然,不会有人来的。”
双成轻叹口气:“以前以为是神灵,如今知晓是凶手算计,却也不愿意放弃夜幽蓝,为亲人报仇……”
贪婪,当真可怕。
几人心中明明有猜测,却依旧失望。
这时,脚步声响起。
双成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我就说,这些人不可能——”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进来的是白玉。
白玉见他们看自己,愣了愣,随即对萧和青汇报:“公子,匾额已经绑在马车上,等事了结,就能运回京都。”
萧和青点点头。
白玉又道:“不过,刚刚匾额运下来时,遇见淮乡百姓,匾额后面的字他们看到了。”
“无事,本就是要公告天下的。”萧和青摇摇头,不放在心上。
阿染撑着下巴,杏眼平静:“萧老板,还要继续等吗?他们似乎不会过来。”
这就是贪婪。
凶手杀了他们很多亲人,却因为不想夜幽蓝暴露而放弃捉拿凶手,维持平衡……
萧和青叹口气,站了起来,一脸无奈:“好吧,我真是高估了他们,随我去找里正,直接动刑,总能问出来。”
说完,他往外走。
阿染早就不想等了,站起来,握着放在一旁的今岁,跟上去。
然而,萧和青刚走到堂屋门口,脚步便顿住,阿染疑惑地走上前,同样愣住。
他们此刻正在堂屋门口,与大门隔着前院,大门敞开,门口站着许多淮乡人。
里正被人背着,站在最前面,他像是苍老了十岁,文老爷也站在前面,眼神仓皇。
有老人,有孩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到场。
阿染怔怔看着他们。
她听到里正用苍老而虚弱的声音问:“如果我们配合,你们可以帮忙抓到凶手吗?”
是凶手,不是海神。
身侧,萧和青低低笑出声。
——他愿护卫天下百姓,也盼天下百姓的心中不止有贪与欲。
余焕呼出一口气,缓缓扬起嘴角,袖中的手探出,扯了扯阿染衣摆。
萧和青回头看向她,此番试探,也是为被动摇信念的阿染。
阿染站在原地,没动。
-
“除了之前李兆昆说的,你们还有什么隐瞒吗?”双成问。
里正坐在椅子上,他伤势还没好,又遭受重大打击,已是垂垂老矣,此刻闻言,动了动身体,呼出一口气,这才开口——
“你们所知晓的,正是全部,在今日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海神是姜长安大将军,为他供奉生灵,即使有我们的亲人,也压下怨怼。”
萧和青奇怪:“你们为什么推崇姜长安?”
之前就觉得奇怪,只是他们没有回答,李兆昆也只说姜长安是好人,没说其他。
里正迟疑一瞬,到底全都说了:“因为,十三年前云中门祸害淮乡,乃至马州,大将军灭云中门,是善举!”
“我们都不相信主持公道的镇北大将军会是坏人,即便他有六罪,不道罪是为我们,就值得我们供奉。”文老爷抿了抿唇,一脸严肃。
“你们知道云中门修炼邪功?”阿染诧异。
文老爷摇摇头:“我们不知道他们修炼邪功,但云中门行事霸道,欺压百姓,他们不允许我们将海货卖给外地人,只能卖给他们,而他们又只出极低的价格,甚至时常不给钱。
“十三年前淮乡人需要没日没夜出海打鱼,才能勉强活下去,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出海,遇到大浪就再也回不来,即便如此,却还是时常饿肚子,我小儿子就是活生生饿死的。”
守着大海,冒着生命危险辛辛苦苦打鱼回来,还没下锅,就被云中门强行“买去”,以至于不少淮乡人饿死。
云中门行事,可见一斑。
“云中门被灭后情况好很多,但早年我们为活下去,在外地游商那里赊了些粮食,许多年都没还完,淮乡人一直贫穷,直到发现夜幽蓝。”文老爷声音晦涩。
他们为什么这么贪钱?
不单单是贪欲,还因为穷怕了,只有经历过孩子被饿死而拿不出买粮钱的人,才会明显这种感受。
钱,有时候就是命。
而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云中门,他们怎么会不恨云中门?
“除此之外,云中门会招收天赋好的弟子,我妹妹就是,她一开始加入云中门,武功精进,我们家里的日子都好过许多。”
顿了顿,那人抿唇:“但很快,她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死的。”
“不是只有一个人这样死去,很多人加入云中门后,就这么悄无声息消失,有时候能找到尸体,有时候尸体都找不到。”一老妇人轻叹口气。
里正咳了几声,声音艰难:“你们说李绣绣死法时,我就已经怕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云中门的功法。”
“你知道?”双成一惊。
里正点头:“我知道,我侄子加入云中门,修炼了邪功,他杀了很多同门,有一天回来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太肮脏,无颜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