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遂坐上首,下方一左一右,乃是丞相段元立与太子萧和青,萧焕也身着朝服,坐在萧和青身侧一位。
今日皇帝圣寿,即便是权倾朝野的段元立也必须给面子,恭恭敬敬前来跪拜。
午宴百官,晚宴亲眷,歌舞升平,宴饮嬉戏。
萧遂一脸和善,高居上首,举起酒杯:“今日朕与诸位爱卿同乐。”
“多谢陛下厚爱。”段元立端起杯子。
百官应和。
萧遂笑容不变,段元立饮下酒水,拿起筷子边吃边看歌舞,笑得温和良善。
果然是丞相段元立,敢在皇宫随意吃喝,笃定没人能害得了他,身边带着的侍卫是顶级高手,还有百里不败不知藏在何处。
萧和青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站起来敬酒:“儿臣贺父皇寿,愿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萧遂笑容灿烂,抬手:“哈哈哈,朕有太子与诸位爱卿,自能安康,这一杯朕饮了。”
他笑着一口饮下,给足太子面子。
祝贺与送礼本就是流程,从太子开始,也是理所当然,有小黄门捧着太子的礼物上来。
余江笑容真切,好奇道:“陛下快看看殿下送了什么,也让我们开开眼。”
“快,让朕看看。”
小黄门端着上前,揭开,下面是一块巨大的夜幽蓝,雕刻成一个万寿,实在是一份好礼!
“好!”萧遂大喜。
“太子真是孝顺,这么大一块夜幽蓝,极为难寻,还雕刻成万寿,非一日之功啊。”段元立笑着附和。
萧遂点头:“太子是好的。”
萧和青笑容不变,温文尔雅,“夜幽蓝是上好药材,可安神宁气,便是放在寝宫,也能助父皇好眠。”
“确实。”就有人问,“这么大的夜幽蓝,太子是哪里寻来的?”
萧和青含笑回复:“淮乡,淮乡出产的夜幽蓝品质非凡,绝无仅有。”
“什么,淮乡?!”吏部侍郎大惊。
萧和青立刻皱眉,看向他:“许大人这是何意?”
吏部侍郎呛咳一声,面色古怪。
在场不少人表情都变得奇怪,近日京都流言,人人皆知。
皇帝皱眉:“说。”
礼部尚书出列,跪拜道:“淮乡夜幽蓝,臣倒是也听说了,不过……不大吉利,听闻淮乡夜幽蓝乃是人血喂养而出。”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萧和青更是厉声道:“莫要胡言乱语,此为父皇圣寿贺礼,不容有错,你此话可有依据?!”
礼部尚书便跪在地上,将淮乡“海神”夜幽蓝一事,细细说出。
萧和青出列,跪在地上:“父皇,是儿臣失察!”
“不怨太子。”萧遂沉着脸,“朕倒是没想到,天下还有此等恶事,实在是骇人听闻,那林知霄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回陛下,林知霄已死,淮乡之恶已解,听闻还是皇城指挥使沐人九沐大人亲自参与。”礼部尚书又说。
“死了就好。”萧遂这才满意地点头,“太子不知者无罪,此事便罢。”
这时,有人皱眉喃喃:“林知霄这个名字,倒有些熟悉?”
“臣也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我想起来了,是当初姜长安不道罪,第一个诛杀的云中门二代弟子!他不是早死了吗?”
“他还活着?!”
下面低声交流起来。
萧和青看了段元立一眼,后者安静吃着东西,彷佛与他无关。
“肃静!”萧遂立刻皱眉,“怎么又扯到姜长安?让沐人九进来,朕亲自问问。”
众人面面相觑,姜长安是朝廷禁忌,如今一块夜幽蓝,竟然扯上了十三年前的禁忌姜长安……
很快沐人九进来,行礼问安。
萧遂直接问:“沐人九,你之前是去了淮乡,还遇到林知霄?可是林知霄本人?”
沐人九面无表情,他一贯冷着脸,众人倒是不意外。
此刻闻言,他跪在地上直言:“是,那人确实是林知霄本人,他身上还带着这些东西。”
递出林知霄的证词,顿了顿,沐人九又道:“林知霄打着海神的名义,而那淮乡供奉的海神竟是姜长安,姜长安乃罪臣,臣便让人平了海神庙,却意外发现,海神庙之下镇着云中门匾额,背后还有字……是十三年前林知霄所写,不过,上面的字涉及姜家旧案,臣不敢妄言,还在调查之中。”
萧遂接过证词,看完后眉头紧锁,递出去:“诸位爱卿都看看。”
林知霄证词传遍朝臣之手,上面内容清晰,且“段元立”三个字格外显眼,石碑被扛了上来,朝臣看着上面的内容,窃窃私语。
“这都是真的?”萧遂皱眉,“涉及丞相,莫要胡言。”
沐人九点点头:“臣让人验过,石碑上的字确实乃十三年前刻下,与证词上的字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还有淮乡里正为证。”
说完,他又递出新的证词。
户部主事这时起身出来,跪下:“陛下,此事臣也有耳闻,已经在整个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流言称,不仅‘不道罪’乃段丞相构陷,姜长安其他六罪,皆是伪造,言之凿凿。
“另外,臣今早还收到了户部尚书管大人临死前的供词,不知道是谁放在臣桌上!不过,确实是管大人签字画押,也确实……直指丞相构陷姜长安贪污罪。”
说完,他递出贪污罪供词。
萧遂面色难看,厉声问:“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户部主事点头,俯首:“确实。”
萧遂接过管永志证词,皱着眉看完,随后递出去,让其他官员都看。
新任大理寺卿邹茂皱眉,看完后恭敬道:“陛下,这些所谓证据,未必不是伪造,臣倒以为,应当尽快找出流言出处,制止谣传。”
吏部侍郎惊讶:“证据确凿,若是直接制止,恐怕让人不服啊。”
“哪里就证据确凿了?不过是些虚假伪证,十几年的事情,还翻出来作甚?”
“可不是,陛下寿宴,岂能被这些杂事扰了清净?”
“正是因为陛下寿宴、太子贺礼,才不能轻易处置,陛下龙恩浩荡,天下百姓信服,若是因为尔等几句话就随意处之,岂不是污了陛下声名?尔等是何居心!”
“臣附议,此事若是其他也就罢了,十几年来,姜家案本来为人诟病,姜家世代尽忠国朝,最后连灭门真凶都没找到,天下江湖,诟病良久,如今既然旧事重提,那就不能轻易处之。”
“那你们说当如何?当年的姜家案以先丞相、段丞相、余大人共审,这是说他们一起判了冤假错案吗?”
“况且,姜长安七罪,皆是死罪,有什么翻案的必要?这么多年过去,何必旧事重提!”
“丞相为人,诸位还不知吗?”
……
朝臣瞬间全部加入其中,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怼着,陷入争吵当中。
萧和青安静跪着,没再开口。
余江端着酒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段元立低头认真吃饭,彷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彷佛不是在指控他构陷姜家。
萧焕低头喝酒,挡住脸上的嘲讽笑容。
瞧瞧这满朝文武,上面那位、下面这些人精,个个都心知肚明,却装得跟什么似的。
——真是唱着好一出大戏。
“够了!”萧遂倏地将传回来的
证据扔在桌上,皱眉,“吵吵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让朕消停!”
他问:“太子,你说呢?”
萧和青送了礼后,一直安安静静等他们吵,此刻闻言,皱着眉头,“儿臣以为,若只是一个林知霄倒不打紧,但涉及到姜家,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查一查姜家案与段丞相的关系。”
萧遂喝道:“丞相乃国之栋梁,岂能轻易置喙?”
萧和青摇摇头,声音认真:“正是因为丞相大人乃国之栋梁,此事才不能放任,这姜家是什么人?开国功勋,世代忠良,世袭镇北大将军,世代镇守边凉,无数人心所向,能堵住流言,堵不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
“如今市井流传的真相,皆有证词,证据确凿,儿臣以为,决不能轻易放任,正是因为要还丞相大人清白,才要慎重调查。”
声音清晰,响彻大殿,使得殿内安静至极,歌舞早已离去。
萧遂一脸沉思,片刻后道:“这倒也是,这些年总是重提姜家案,如今又翻出所谓证据,你们不累,朕都累了,那就查一查吧。”
萧和青恭敬磕头,一字一句——
“此事由儿臣贺礼所起,那便交给儿臣重启姜家案,查清真相,止住流言,还丞相清白!”
萧遂点点头,“起来吧。”
随即,他又看向段元立,“丞相以为呢?”
已经将人架了起来,且摆出证据与流言,打着也是为段元立洗脱污名的名号,他要如何拒绝?
萧和青站起来,看向段元立:“丞相大人,孤一定还大人公道。”
他眼眸深深,深不见底。
段元立还吃着桌上的御膳,闻言,他放下筷子,从容地擦了擦嘴角,站起来,这位儒雅的臣子像是个文人,一点也不像权倾朝野的丞相。
他行礼道:“多谢太子殿下。”
顿了顿,段元立又道:“不过,臣以为,此事太子不当插手,更不该重提姜家案。”
萧和青神情不变,问他:“丞相为何如此说?”
他一点不意外段元立会回击。
只是,他到底会以什么来回击,萧和青很好奇。
段元立站着看他,笑容温和良善:“臣这里有个人,殿下还是先见一见为好。”
说完,他抬手,便有人出去领着一个人进来。
萧和青面色微变。
此人是何家仅剩之人,何丞相的儿子、萧和青的舅舅——何之言。
何之言性格纯善,也胆小怕事,连官都不肯当,当初的事情萧和青问过何之言许多次,对方都不知情。
此刻上来做什么?
萧和青已有不好的预感。
段元立笑道:“国舅应当有话要对太子说。”
何之言磕头行礼,随后看向萧和青,神情复杂:“太子殿下,臣这里有一份先皇后懿旨,您看看。”
说完,他递出一张明黄绢布。
萧和青立刻接过,打开看了眼,眉头紧锁。
上面只有一行字:
【太子萧和青,永不得重提姜家案。】
盖了何皇后凤印,字迹也是何皇后所写,萧和青捏紧懿旨,倏地看向段元立,后者老神在在,含笑回视。
——姜家案,不止活人不想重提,还有死人。
萧和青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虽是盖了凤印,但孤与父皇都不知晓,未必是真,再者,懿旨终究比不得圣旨。”
即便真是何皇后的又如何?
他还是要查!
段元立还是笑,视线扫过皇帝,扫过在场所有官员,最后定格在萧和青身上,声音淡淡:“确实,不过,臣还有另一人,太子要见见吗?”
是询问,却已经让人带了人上来。
那是个老太监。
萧和青看到他,再次皱眉,这是当初皇后宫里的太监?
太监跪下磕头行礼,见过陛下,抬起头时看向萧和青,满脸泪水:“殿下可还记得老奴?老奴乃是先皇后宫中太监,殿下,老奴有冤要申啊!”
萧和青紧紧盯着他:“什么冤?”
太监咬牙切齿:“当初何皇后并非自戕,乃是被刺客围攻重伤,久治不愈而亡!”
萧和青不可置信,下意识看向萧遂。
萧遂面色早已大变,喝道:“够了,此人胡言乱语,污蔑皇后,拖下去!”
“且慢!”段元立长身而立,微微笑道,“陛下,还是让他说完吧。”
太监不断磕头,急急道:“何皇后真是被刺客所伤,奴这里有证据!”
他说着,递出一块小牌子,“这是当初的刺客留下。”
萧和青接过,上面写着“十八骑·六”的字样。
萧焕看到令牌,立刻垂下头,眼神复杂。
“这令牌倒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兵部尚书眯了眯眼睛,突然道。
段元立似笑非笑:“确实眼熟,这是姜长平训练的边凉十八骑,镇守京都大将军府,秘密保护他的妻小,此事鲜有人知,我也是姜家灭门后才知晓。
“不过,姜家被灭时,十八骑一个都不在,好像是被谁调离了,后来姜家灭门,他们竟然去刺杀皇后了吗?”
他捂着嘴,意味深长。
邹茂挑眉,插了一句:“何皇后知道十八骑?他们为什么刺杀皇后?莫不是当初的事情,与皇后有关?”
“唔,谁知道呢?好像姜长平确实将姜家女眷与十八骑托付给了何皇后。”段元立笑了笑,又喃喃,“若是十八骑还有人活着,或许……能说出真相。”
余江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开口:“对了,我想起一件旧事,姜长安死前,是何丞相带人去了现场,姜长安才伏诛。”
段元立笑了,手背在背后,转身看向萧和青,摇摇头:“姜家案似乎要牵扯到何丞相与先皇后,所以臣认为,此事太子不当插手。”
萧和青与他目光相对。
好得很!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此事扯到何家,扯到已故先皇后,萧和青还敢查吗?
“都是些无稽之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何必旧事重提?今日皇上寿宴,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余江笑道。
萧和青冷冷一笑,再次跪下:“父皇,儿臣愿意——”
扯上何家又如何?他还是要查,如今,他反而更想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