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冰还来不及插话,蔡菡菡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可以的,哥哥。”
她刚说完这句话,脸却不由自主地红起来。碗已经空了,但她又低下头去,假装吃饭。从那个周末开始,蔡菡菡带着自己满分的英语试卷开始了周末补习。每个周六下午两点,夏蘅准时开车带她去上课。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开往培训班所在的安静街区。蔡菡菡的课三点开始,因此两个人的时间很宽裕。夏蘅把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之后,都会带蔡菡菡去商场里买一份蜜瓜冰淇淋。蔡菡菡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慢悠悠地朝培训班走去。她并不着急,也没有多少求知的欲望。老师上的东西都太过简单和基础,她早已掌握,但她仍觉得这个周六下午充满了期待和快乐。
夏蘅陪蔡菡菡一路悠闲地走着,培训班附近有一块空置的草地,还在规划之中。草地周围是一面灰黄的围墙,看上去旧旧的。在那围墙之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还有各式各样的涂鸦。其中一面连外层的水泥都已经脱落,露出原本黄色的泥胚。蔡菡菡就站在这灰墙旁边,朝夏蘅笑道:“你先走吧,我一个半小时后上完课。”
“好,到时候我就在这墙下等你。”每次夏蘅说完,蔡菡菡便会欢乐地转身跑开。蔡菡菡扎着马尾,在转身的一瞬间,马尾撩起一阵轻柔的风。这风拂到夏蘅脸上,让他闻到隐约的玫瑰香。那时候的夏蘅只知道自己和蔡菡菡在一起时也是愉快而轻松的,却不知道这种愉快和轻松究竟是因为什么。和夏苏苏与夏薇薇在一起的时候,他反而没有这种由衷快乐的感觉。按理说苏苏和薇薇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理应更亲密才对。但夏蘅惊讶地发现,那种微风拂过的快乐,只有和蔡菡菡在一起时才有。
蔡菡菡在补习的时候,夏蘅就到附近的商场等他。一杯咖啡结束,夏蘅看看时间便又走回去接蔡菡菡,而蔡菡菡每次都比夏蘅预计得要早一些下楼。等到夏蘅走到楼下,蔡菡菡已经立在那灰墙的旁边。她手里拿着三角板,认真地用那三角板的尖头在裸露土胚的灰墙上刻字。
“菡菡,你在写什么呢?”夏蘅问道。
蔡菡菡一边继续刻着,一边回答道:“刚才新学的单词,我怕忘了,趁有时间赶紧默写一下。”
夏蘅总是会在旁边安静地等蔡菡菡写完。他想,学霸的世界真是不同,一点点的碎片时间都得充分应用。等到蔡菡菡拍掉手上的灰尘,扬起头来对夏蘅说一句:“走呀!”,夏蘅就会带上蔡菡菡去他的学校吃饭。等吃完了饭,两个人再一起回家。在蔡菡菡简单得有些乏味的少女时代里,这样的每一个周六下午都是缤纷的彩色时光。直到某一天,她和夏蘅在学校餐厅里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女生过来坐到夏蘅旁边。女生对蔡菡菡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夏蘅,急切地希望夏蘅能帮她在妹妹面前做个自我介绍,
”菡菡,这是我女朋友。”夏蘅简短地介绍道。
蔡菡菡放下手中的碗,愣了一下,很快也向那女孩点点头。她眼里的失落转瞬即逝,那时候的夏蘅并没有捕捉到。
当时的女朋友是哪一个,夏蘅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记不得他们是如何分手的。他所有的恋爱记忆都模糊而平淡,数段恋情仿佛都是复制粘贴。剧情是相类似的,只是其中的女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只记得在这次会面之后,蔡菡菡沉默着坐在他的副驾驶上。等到了家,低着头走在前面前面的才菡菡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哥哥,我下周开始不去上补习班了。”
夏蘅错愕,问道:“怎么突然不上了呢?你妈妈知道吗?”
蔡菡菡摇了摇头:“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可以。就上到今天为止。对了,你喜欢她吗?”
“谁?”
“今天那个女生。”
“还……还可以吧。”夏蘅含糊地敷衍着。
蔡菡菡回了房间,夏蘅留在原地。他努力回忆今天的所有细节,仍然想不通出门前还开开心心的蔡菡菡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
他与她的快乐周六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而当十年后的夏蘅走在当年那片熟悉的街道时,他似乎明白了蔡菡菡的失落由何而来。他一边埋怨自己的迟钝,一边朝蔡菡菡当年刻字的灰墙附近走去。当年的补习班早已搬到了别处,十年前的空地也已经建起了高楼,但这片灰墙却意外地没有拆除。灰墙与高楼相邻,显得十分突兀。
夏蘅走近那灰墙,站在蔡菡菡那时候的位置,望那墙上扫了一眼。路灯昏暗,打在墙面上。突然,他发现在那墙皮剥落的灰墙之上,似乎还有刻下的字迹。夏蘅凑上去,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在那些隐隐约约的字迹上。
墙面上是一些浅浅的划痕,有许多英文字母,有些已经模糊了,夏蘅看不真切。而在那些英文单词旁边,却有几个中文字刻得尤其深。
“哥哥,我喜欢你。”
夏蘅凑近了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十五岁的蔡菡菡站在夕阳里,用手里的三角板一笔一画地刻下这六个字。她拥有一个盛大的秘密,然而这秘密太过炽热,使她忍不住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与这个世界分享。
夏蘅愣在原地。那些记忆里心照不宣的快乐,突然之间都找到了答案。在那些细碎而漫长的回忆里,她存在于每一寸的光阴里。他在心里笃定起来,没错,菡菡的确真诚而热情地喜欢过他。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爱。
望着这行字过了许久,夏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钥匙,在蔡菡菡的笔迹之下回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也喜欢你。”
第87章 归还
当姚念走进那幢大楼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仿佛陡然下降了好几度。
没有人知道她回国了,更没有人知道她回国后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原来这个地方这么冷,姚念突然有些理解陈亮为何时时刻刻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衣服了。在这样阴森森的环境里工作,的确是会不寒而栗的。
整个大楼异常安静,各层楼的设施都还在。工位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办公产品,有几个工位上的宣传册还打开着,似乎工位上的人不久之后就会回来。这一切都让姚念感到一种忐忑与恐惧。她是从地图导航上找到这个地方的,门口娱乐制作公司的牌子还在,整栋楼已经是人去楼空。
姚念从一楼走到三楼,三楼拐角处的那间办公室门口上赫然挂着“董事长办公室”的牌子。姚念鼓足勇气推开门,门没有上锁,一下子就开了。房间内的布局倒是挺气派的,只不过全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也是来讨薪的吧?”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姚念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灰色毛衣的年轻女孩。那女孩仿佛对这些突然闯入的人已经非常习惯了,便拿出一本巨大的纸质笔记本,说道:“在这上面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等资金到了,按照顺序支付。”
“什么……什么意思?”姚念问道。
女孩放下笔记本,反问道:“你不是来讨薪的?你不是前员工?也没有交集资款?”
姚念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女孩叹了口气,说道:“找谁?大家都走了。你不会是来追星的吧?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公司早就倒了,内部早就一团糟。在彻底完蛋之前,董事长还号召大家集资,买一款金融产品。不集不知道,一集就彻底完蛋了。公司已经在走破产程序了,挨个儿去登记,到时候等清算吧。”
在找来之前,姚念没想过陈亮破产这件事。听到这话,姚念心里忍不住想起大半年前在温哥华遇见的陈亮。小时候见那个男人,虽然长得矮胖粗旷,但倒还是有几分精气神的。站在姚臻与姚念面前,有一种趾高气扬的优越感。而上次在温哥华见面,陈亮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宛如一个体弱多病的小老头。
“那……你们董事长呢?”姚念问道。
女孩回答道:“你今天可真是来对了。董事长平时不见踪影,就怕被要钱的人堵住。我原来也在这里上班,被拖欠了好多工资。其他人都走了,他跟我说让我留下来,在这里负责招待,让来的人登记信息。否则来要钱的人看见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会更生气。他答应我,今天来把我的工资结清呢。你是来找他呀?”
姚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从里士满回国已经有两三周了,她心里一直计划着做两件事。来看陈亮是其中一件。只不过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和陈亮说话,要不要告诉陈亮自己的身份。在她心里,关于父母的命题是两个死结。母亲的那个结,她拆不开,因此只好果断剪掉。而父亲这个结,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
在前一天晚上,姚念辗转反侧。陈亮千里迢迢去里士满找她,她心里那一点点恻隐之心竟然也动了一下。姚念想,也许这就是亲子关系带来的不公平。如果两个人只是陌生人,你大可把对方拉黑删除,老死不相往来。而一旦在关系中注入了血缘,一切就变得复杂微妙起来。对亲人的恨,总能因为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注入而变得动摇起来。在彻底告别了母亲之后,她迫切想要知道父亲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在他纷繁复杂的旧日情史里,姚臻无疑是最美丽而令人难忘的一个。但这个女儿姚念呢?这个长相平平,又毫无演艺才华的女儿姚念呢?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来找他的?”女孩又一次追问。
姚念只好点点头。那女孩便笑道:“我刚才问你,你还不承认。你是来要钱的,还是之前投了简历来面试的?不好意思,现在面试一概取消了,公司都倒闭了,哪儿有要闲钱闲功夫培养歌手呀。我悄悄告诉你,陈总那套培养歌手的方式,还有陈总创作的风格,早就过时了。老土,现在的人谁还听他那些东西。按我说,公司倒闭呀,一点也不奇怪。陈总还有好多花边新闻呢,据说他之前有好多相好的女歌手,一个比一个漂亮,现在都不理他了,生怕他找过去借钱。他老婆呢,早早地离婚带着孩子移民澳洲了,现在孩子都大了,也不理他这个爸爸……”
女孩说到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等到陈亮刻意咳嗽了几声,女孩才赶紧停止八卦传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把那叠登记了姓名和联系方式的笔记本递给陈亮,说道:“老板,今天是我上班最后一天了。我已经在这里帮你挡了一个多月的子弹了,是时候把工资结给我了吧?”
陈亮一边咳嗽,一边掏出手机来给女孩转账。
“其他人都没转,只给你发了。”陈亮转完账,不忘加上一句。他比上一次看起来更憔悴,脸变成了一种恐怖的猪肝色,身上依旧是裹着黑色羽绒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塑料袋套着的早餐煎饼。
在姚念眼里,眼前这个陈亮和小时候所见的判若两人。她还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和陈亮、姚臻一起出门。两人初心是想让姚念开心,带着姚念玩耍,但总是走着走着就吵起架来,陈年往事中的种种委屈被姚臻要出来翻来覆去地重温。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姚念也变得脆弱而不安。她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陈亮也提不起游玩的兴趣。某一次从游乐场出来,他们一起进了一家价格颇为昂贵的手工艺品商店。姚臻饶有兴致地挑了几样,陈亮付完钱之后,又转向了姚念。
“念念,你也选一个吧。”
陈亮的慷慨并没有让姚念的委屈消失。工艺品店能看出是精致的,但却没有姚念喜欢的东西。她还是个小女孩,喜欢各种软乎乎的可以抱在手里的毛绒玩具,而不是这些精致得需要精心对待的瓷器工艺品。见姚念迟迟没有做出选择,陈亮便自作主张,给姚念选了一个彩色的瓷娃娃。娃娃做得相当精巧,穿彩色的民族服饰。陈亮付了钱,把娃娃塞到姚念手里。姚念僵硬地握着冰凉的瓷瓷娃娃,并不像平日里抱着毛绒玩具那般开心。
“她好像不是很喜欢。”陈亮看了姚念一眼,无奈地对姚臻说道。
姚臻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孩子有点不聪明,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
回忆起这个瓷娃娃,姚念的心里总是涌上来一阵悲凉。这是她亲生父亲给予她不多的爱,而这点爱让她感到的不是暖心,而是惶恐。
“你是,来面试的?不好意思,我眼睛最近也不大好,看谁都模模糊糊的。”旁边陈亮的声音把姚念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姚念站在陈亮面前,尽管他们几个月前刚刚在里士满见过短暂的一面,但眼下这个虚弱而疲惫的男人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姚念慌忙摇了摇手,说道:“刚才那位女士跟我解释了,说这里已经快要关门了……”
“什么关门,别听她瞎说,只是暂时的苦难,肯定能克服!我还有很多写好的歌没拿出来,等我找到合适的人,就把这些歌都给她唱。我懂这个行业,一个人唱红了,就能养活整个公司。”姚念的话还未说完,陈亮便打断道。他说几句话,便要大喘气几口,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的商业蓝图,听得姚念心惊胆战。
“你的这个病,严重吗?”姚念问道。
陈亮没有理姚念的问题,只是在他随身背着的皮包里翻找。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副眼镜。他带上眼镜,朝姚念走过来,仔细地盯着姚念看了许久,最终说道:“哎,看你的样子,好像不行。不过没关系,试着唱一下吧。长相不行,声音好也可以。”
“你的病严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呢?有没有人照顾你?”姚念又问。
一直絮絮叨叨的陈亮突然安静下来,他佝偻着背,朝窗外看了看,过了许久才说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什么病。不过没关系,总会好的。等我的病好了,这公司也就差不多能起死回生了。我不是欠别人钱,我只是暂时运转困难。真想不通,我给她们花了那么多钱,也捧红了不少人,这个时候问她们借点钱,怎么都不帮我呢?”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姚念问。
陈亮点点头:“一个人住。房子前几天刚被法院通知要法拍,让我腾地方,我还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之前花了最后一点钱去了趟国外,找我其中一个女儿,给她买了礼物,但她和她妈妈也不理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从小没见过几次。这一次去温哥华没有找到,我去她家找她,结果邻居告诉我已经搬走了,我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病好了,我的公司也能重新做起来,东山再起,她们就会回来找我……”
姚念心里的悲凉愈来愈浓烈。这个曾经在音乐圈里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却是像祥林嫂一般的存在。陈亮正说着,手里拿着的煎饼不小心掉了一块。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煎饼,确保上面没有沾染上太多灰尘之后,满不在乎地塞进了嘴里。姚念不忍看下去,只将手中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子放到陈亮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上。袋子里装着那个许多年前他送给她的瓷娃娃。
她不知道这位生物学上的父亲是否记得这个娃娃。然而事不过三,她没有要和他再次相见的打算。她想做的,是仅仅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姚念飞一般地跑出这幢像陈亮一样日暮西山的大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告诉自己,第一件事已经完成,现在要去做更重要的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