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今天这个造型?”姚念问道。
姜琳达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道:“我爸爸死了。”
“你爸爸……死了?”姚念顿时语塞,脑海里想起了陈亮那发肿的身体和黑色的羽绒服。
姜琳达点点头,说道:“昨天晚上妈妈给我的消息。妈妈连夜给我买了机票,让我回去参加追悼会。我本来是不想去的,我还得参加圣诞舞会的排练呢。但是妈妈说毕竟是爸爸,还是得回去参加一下。我想也是,他给过我那么多年的生活费,还给我买了礼物,出于礼貌,我总该回去看一看。她从多伦多飞,我从温哥华飞,我们在到达的机场会合。”
姜琳达脸上的遗憾和悲伤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又换上了甜美的笑容,拉着姚念的手问她的长途旅行如何。这悲伤实在太过单薄,一瞬间便蒸发了。然而这点悲伤,是姜琳达对父亲的唯一回馈。他在她的生命里,的确只有这么一点分量。
“怎么死的?”姚念又问。
姜琳达回答道:“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概是心梗了。就他一个人,死了好久才被发现。”
姚念不再说话。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找陈亮,在人去楼空的唱片公司办公楼里和他相见。他的黄金岁月已经逝去,留下一堆无尽的债务和人走茶凉的悲伤。他在她面前的窘迫和脆弱,令她产生了莫名的同情和怜悯。而当从姜琳达口中知道陈亮去世的消息时,姚念竟然愣住了。
“你脸色很差。怎么回事啊?”姜琳达惊讶地盯着姚念。
姚念慌忙抬起头,说道:“没有……我只是……为你伤心。你爸爸去世了。”
姜琳达把手一挥,说道:“我不怎么伤心。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几个月。而且,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他还有很多镜头前接受采访的名正言顺的女儿呢,让她们去伤心吧。我只是听我妈妈的话回去参加追悼会而已。”
姚念面前的越南河粉已经凉了。她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是最后的结局,无法判定这一生是喜剧还是悲剧。陈亮有过花团锦簇的日子,对于捧红一个又一个女歌手十分熟络。为了报答他,那些漂亮的女人又给他生了许多漂亮的孩子。炫耀之心人人都有,有人爱车,有人爱表,陈亮偏偏爱桃色新闻。这些漂亮的女人和孩子是他在酒桌上向他人炫耀的资本,也是满足他日益膨胀虚荣心的工具。他也许从没想过,这些五彩缤纷的人和事在他生命末尾并没有陪伴在身边,所有炫耀的过往皆成讽刺的本质。
“我的爸爸,也去世了,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别伤心。”姚念有些忐忑地安慰姜琳达。
姜琳达羡慕地说道:“你爸爸一定对你很好吧?”
“是的。他很喜欢陪我看书,去世之前还留了很大的礼物给我。他是很好的爸爸。”姚念说着,便低下头去擦眼泪。这是为她真正的爸爸所掉的眼泪。
姚念和姜琳达在机场告别,一路机场大巴转公交车回了家。依旧还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老公寓。公寓没有电梯,她拖着行李缓慢地往上走。走到门口,姚念输入了密码。
门打开了,依旧是熟悉的气息。是她认真经营着过自己生活的气息,是她独自在里士满生活的气息。
姚念的房间里东西本就不多,她又收拾了许多随时带走,显得房间更加空旷了。她先把行李放在一边,坐进小小的单人沙发里。她瞄了一眼窗台上的种的那盆小雏菊。九个月未曾照料,她意外发现它不仅没有枯萎,反而开出了浅黄色的花朵。
姚念站起来,走到窗台前。她伸手摸了摸花盆里的土,是湿润的。她又看了看写字台和餐桌,全是一尘不染,不带一丝灰尘。她又听见冰箱发出正在工作的声音。姚念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记得九个月前出门,自己关掉了家里的一切电源。
姚念走到冰箱旁边,犹豫了几秒钟后,打开了冰箱门。眼前的一切让她彻底惊呆了。原本离开前清理得不留一物的冰箱,眼下竟然塞满了各种食物。蔬菜和水果摆得整整齐齐,饮料按照不同的口味也摆了一排。还有几个她最爱的新鲜蛋糕。每次去甜品店,姚念总要在选择什么口味上纠结许久,而冰箱里此时每种味道都有。
姚念惊讶地捂住嘴巴,又去打开冷冻室的门。冰箱的冷冻室里放满了各种口味的冰淇淋,每一种都是她喜欢的。
姚念站在冰箱前面发呆,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输密码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转过身去,看见了双手拎满各种食物的于乔。
“念念……你终于回来了?”于乔望着姚念,只觉得难以置信。
姚念指着冰箱,问道:“都是你放的,对吗?”
“我只是在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你回来的时候,肯定会饿,我就把冰箱装满。我每天都来,把新鲜的放进去,把隔天的带回家自己吃掉……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于乔说着便落下泪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姚念的面流泪。姚念只觉得心脏涌入暖流,而于乔的眼泪又让他感到一阵愧疚。她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他。他身上还带着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定。
“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回来找你。我不想总是让你安慰我。有些事情,必须要我自己去做。比如你和我说过无数次,血缘之外的爱或许更深刻。我以前不懂得,但我现在懂了。”
“我知道,我也信你。所以我等你。”于乔回答道。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如果我不回来呢?你就一直这样买吃的放冰箱吗?”姚念故意问道。
于乔转过身去擦眼泪,又笑着看姚念,说道:“我猜出了你家的密码。”
姚念这才意识到,于乔是输了密码锁的密码才进来的。
“密码是我的生日……正因为这个,我才相信你一定会回来。”于乔说道。
“对,我以后都不会走。至少……要走也带着你一起走。”姚念低下头去。她小小的少女心思,被这个十三岁时送她酥糖开启她味蕾的男孩子看穿了。她把头靠在于乔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闻他身上的消毒药水味。
“对了念念,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于乔突然问道。
“她?”姚念不解。
“姚臻,你去看看她吧……”于乔停顿了好久,又补充道:
“她不一样了。”
第97章 女歌星
姚念没想过会与姚臻重逢。
准确地说,是她没想过会和这样的姚臻重逢。
姚臻坐在轮椅上,穿一身样式老气臃肿的白色羽绒服,脚上还套着一双笨重的棕色雪地靴。她的长头发剪短了,带着一顶黑色毛线帽。这样土气且廉价的装扮,换做是以前,一定是会被姚臻所唾弃的。而此时,姚臻对自己的装扮很是满意,正兴致勃勃地和身边教会的朋友说那笨拙厚重的靴子有多么暖和。姚臻听到牧师说有人来看自己,一下子更加激动起来。她一脸笑意,热情地朝姚念招手。
“你好。”姚臻摇着轮椅来到了姚念面前,笑盈盈地伸出手来。
姚念望着姚臻,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姚臻的热情注视下,姚念只好也伸出手去。
“谢谢你来看我。他们说你认识我,是特意来看我的。我真是太高兴了。”姚臻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大把坚果塞到姚念手里。
“刚摆出来的,你吃。”姚臻笑眯眯地看着姚念,这笑容令姚念感到无比陌生。
姚念握着那把坚果,犹豫了许久,终于问到:“你记得我吗?”
姚臻仔细地盯着姚念看了半天,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真对不起。我听他们说我生病了,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记忆力不行。你是叫什么名字?”
“姚念。我叫姚念,想念的念。”
“不记得……”姚臻失落地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真对不起,我真不记得。你以前和我很熟悉对吗?”
姚念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站起来,跟着牧师走到教堂外面。
“是于医生告诉您关于她的事情的吗?”牧师问。
姚念想了想,回答道:“对,于医生告诉我的。”
牧师点点头:“噢,于医生当时给她治过腿。”
“她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吗?记不清自己所有的事?”姚念问。
牧师回答道:“来的时候状态比这差多了。身上也没有厚衣服,问她住在哪里,有什么亲人,统统回答不上来。只会唱歌,一个人对着墙壁,从早上唱到中午,也不觉得饿。”
“什么时候送来的?”
“有三四个月了。腿摔断了,随身带着的东西也被追债的人抢走了。听说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四楼摔下来的,大难不死,但可能受了伤也受了刺激。目前也不知道是自己跳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牧师回答道。
姚念想起来那群将自己绑架上车的人,心惊胆战地问道:“后来呢,追债的人还来吗?”
牧师回答道:“不来了。据说她那些首饰加起来已经能把借款和利息都付清了。”
看见姚念与牧师在谈论姚臻,旁边一位在教会帮忙的妇人也停下来,插嘴道:“真想不通。我听说那些放高利贷的都去骚扰她女儿了,她居然还放着这些值钱的东西不肯交出去。不过那些人把这些一枪,倒是不再来了。都猜她以前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太太,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珠宝。”
姚念咬着嘴唇,她原本以为当初来找自己的时候,姚臻已经是山穷水尽。原来曾经的母亲宁愿再一次问女儿寻求帮助,也不愿意把这些珍藏的宝贝拿出来作为还债的资本。
“有钱人家的太太?现在这样子是看不出来。”
“是啊,和和气气的,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长得还真漂亮,就是腿坏了,可惜。”
几个负责准备餐食的妇人们一下子都聚集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关于姚臻的一切。
牧师又补充道:“她是在我们附近的街区受伤的,出院以后就没处可去,就被送到了我们这里。正好我们有空的宿舍,就让她一直住在里面。她状态不错,就是受的刺激太大,完全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
“不记得也好…”姚念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望了一眼姚臻,发现她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团白色的毛线,生在安安静静地低头钩毛线。姚臻钩得很认真,捋头发时发现姚念在看她,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跟教会的其他姊妹刚学的。钩得不好。”
姚臻还要说什么,只见唱诗班的成员纷纷走进来,在台上站好。
“唱诗班今天要排练。”牧师向姚念解释道。
只见姚臻匆匆忙忙地放下手头的毛线,摇着轮椅走向那群正在准备的唱诗班成员。几个成员一起把姚臻的轮椅抬到台上,姚臻坐着轮椅,在所有成员的最中心位置。
“她唱歌好听。所有的歌学一遍就会。”牧师称赞道。
唱诗班的歌声响起,其中的独唱部分几乎都由姚臻完成。Amazing Grace的前奏音乐响起,这首是独唱,整首曲子都由姚臻一个人唱完。姚臻的声音依旧如同年轻时一般,清亮又绵长。她的歌声衬托着原本就慈悲而盛大的歌词,令在场的人都不禁落下泪来。
排练结束,众人簇拥着姚臻,纷纷对她的歌声大加赞赏。对于姚臻来说,她对自己拥有这项天赋感到极为震惊。她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但却依旧记得歌唱的时候技巧。这些技巧就像已经深深植入她体内的肌肉记忆,任凭世事变迁依旧不会被忘记。
“唱得真好。”姚念对姚臻说道。
姚臻说道:“我居然会唱歌,真是太奇怪了。我也不记得我学过这个。”
姚念再一次称赞道:“你唱得真好,就和以前一样。”
“我以前就会唱歌?”
“对,你会。”
姚臻害羞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口就知道要怎么唱。我现在也是唱诗班的成员了,经常唱歌。一唱歌我就开心。我们教会出了一张专辑,里面都是我唱的赞美诗,到时候我送你一张。对了,平安夜那天晚上你能来吗?那天教会有活动,我会穿着礼服唱。”
姚念望着姚臻如同少女般期待的眼神,回答道:“我尽量来。”
母亲终于能够随心所欲地唱歌了。尽管唱的是另一种歌曲,但总归使她内心愉悦。尽管眼前的姚臻似乎并不是曾经的母亲,而只像是一个拥有母亲外表的陌生人。但总归,现在的她比以前更快乐。
“对了,还没有问您是姚女士的什么人呢。”牧师突然想起来,笑着问姚念。
一旁的姚臻也好奇地点点头,问道:“是呀,你以前和我很熟悉吗?”
姚念刚要开口,但又犹豫了。她停顿了几秒钟,随即笑道:“我是你一个老朋友的女儿。”
“是很好的朋友吗?”
“是很好的朋友。”
“噢…谢谢你来看我。我来这里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姚臻对于有人来拜访自己这件事感到十分兴奋。
姚念看了一眼回去的车票,站起来向姚臻道别。
“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姚臻摇着轮椅送姚念出去。夕阳照在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上,那十字架的阴影又落在姚臻的轮椅旁边。姚念只觉得母亲的脸变得模糊起来,那些与母亲有关的恨意也渐渐变得不再清晰。她知道,恨意不是不存在,而是失去了恨的对象。她恨那个对自己毫无爱意的母亲,但那个母亲此刻已不复存在。
“你是我好朋友的女儿,那我们以前应该经常见面吧?”姚臻又一次问道。
“怎么这么问?”
姚臻笑了笑,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可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我猜,我们以前应该经常见面。”
姚臻说完,又仔细地端详起来姚念的脸。仔仔细细注视了好久,终于笑道:“你长得真可爱,又白,又漂亮。脸上的雀斑也可爱,不化妆也好看。”
这是姚念第一次从姚臻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容貌的称赞。她曾经无数次想得到母亲的安慰与赞美,此刻终于如愿。但姚念心里没有一丝惊喜,反而多了悲凉。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你还会来看我吗?我想经常看见你,和你说说话。”姚臻问道。
姚念对于这样的问题有些惊讶。曾经的母亲,根本没有期待过她的到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她有些惶恐,只好又一次重复刚才的答案:“我尽量。”
姚臻显然没有感受到姚念复杂的情绪。牧师已经离开了,她一把拉住了姚念,偷偷笑道:“刚看到你来,觉得你很亲切。总觉得认识你,但也想不起来。我前几天买了白色的毛线,钱是我自己挣的,我教几个教友的孩子唱歌。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想给你织条围巾。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织好给你带。我只有白色的毛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白色。你要是不喜欢,等我攒一点钱,去买别的颜色。
姚臻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姚念的脖颈,估计了围巾需要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