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疾退,狠狠撞向身后的栏杆,这才险险避开掌风。
只这片刻功夫,白薇已将阿方索和黑鸟安置妥当。车夫扬鞭,赶着马车从四楼的长廊一跃而出,竟也不往地面去,径直踏着破晓的光束,凌空向前飞奔。
白薇探出车窗,朝下俯瞰王城,昔日富丽堂皇的中央王城已成一片狼藉,大火燎黑了王城的每一块石砖,宫门破碎,石廊断裂,原本歌舞升平的花台已成废墟,整座王城了无生气。
王城外的村落更是不忍卒读,草屋被烧毁了,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搬运着一具又一具焦尸,已分不清哪些是感染血疫的人,哪些是无辜的佃农。而真正的危险尚在暗处,那些从地火中逃脱的血疫傀儡四散在村落、山坡、森林的各个角落,随时可能生出自我意志,带来新一轮的浩劫。
高空中,冷风烈烈。
白薇眯起眼回头望去,女巫先祖的亡灵静静地悬浮在王城上空,并未跟来。
马车在空中疾驰,不知驶向何方。
白薇略一思忖,对车夫道:“劳驾带我们去花鸟市集。”
车夫扬了扬马鞭,马车立即调转了方向。
不多时,马车已停在了花鸟市集上空。
此时天色尚早,花鸟市集静悄悄的,市集内的铺子皆关着门。
马车落在了石板路上,吱吱呀呀地向市集尽头驶去,最终停在了曾经的鹦鹉小铺面前。
鹦鹉小铺如今只剩三面石墙,其中一面石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白薇架着阿方索下了马车,走向藤蔓。
“薇?”阿方索迷迷蒙蒙地抬起头。
白薇轻声道:“嗯,我们到了。”说罢将依旧昏睡的黑鸟放入兜帽中。
墙上的藤蔓仿佛已由感应,无风自动,似在张开双臂,拥抱归来的几人。
白薇揽紧阿方索,纵身跃入藤蔓背后的空间中。藤蔓在吸纳了白薇等人后,迅速恢复平静。
车夫靠坐在马车上,待几人彻底没入藤蔓后,这才再度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沿着石板路离开。
藤蔓内的世界依然保持着白薇离开时的样子。
眼前熟悉的景象令白薇心安,她推开鸟居42号的房门,先将黑鸟放入大厅的鸟巢,再背起阿方索走上二楼客房。
待她安顿好阿方索,整个人才倚靠着床沿瘫坐下来。
阿方索左胸的伤口依旧洞开,但胸腔内的心脏已不像先前那样可怖。
白薇不免忧心:“怎样才能把伤口合上?”
阿方索摇头:“不用管,它自己会愈合。”顿了顿又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如果太快愈合,要想再取地火还得把伤口撕开。”
为何要再取?白薇不由苦涩,可她来迷宫的目的就是取走一蓬火种。
阿方索仿佛知道白薇在想什么,于是道:“没关系的,无论你取不取,地火总有一天会脱离掌控。”
“为什么?”白薇心下一惊。
“因为肉-体根本无法长久承受地火。”阿方索望着天花板,目光平静,“母亲那样强大,也不能幸免。而我充其量只是比常人拥有更强大的自愈能力,但和地火的腐蚀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我知道,母亲选中我,也只是因为我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容器。”
因为异于常人的体质,女巫先祖挑中了他,令他脱离了乞儿的命运,也卷入了新的漩涡。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阿方索侧头看了看白薇,见她一脸凝重,不禁莞尔:“怎么这副表情,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说罢见她瞬间瞪圆了眼,直勾勾地瞅来,只觉得更有趣了。
他笑起来:“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那你答应我的呢?”
“什么?”白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诺兰。”阿方索吸了吸鼻子,“你答应我,和我说一说诺兰。”
白薇这才想起还有这个事。她终是没忍住,把心底的疑惑说出了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阿方索哼了哼:“你先说,说完了我再告诉你。”
竟还卖上关子了,白薇咂舌,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缓。她想了想,该从何说起呢?
“你想知道什么?”白薇趴在床沿,单手托腮,“他的事情桩桩件件,你想从哪一件听起?”
阿方索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爱人。”白薇笑眼弯弯,“他是我的爱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阿方索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白薇陷入回忆,那可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呢:“我们因为一桩凶杀案相识。那年冬天,多伦城内的一场连环杀人案闹得人心惶惶,七个男人被开膛破肚,诺兰受人之托追查真凶。我们相遇的时候,正好赶上第八个人命丧开膛手。”
“很不巧,我就是杀死第八个人的凶手。”
阿方索惊讶地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向白薇。
白薇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看起来不像个杀手吗?”
是很不像。阿方索心道。但这话是万万不可以说出口的,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他要追凶,你是凶手,你们分明在对立面,怎么就……”
怎么就相爱了呢?
“我原也以为,我们是对立面。”白薇笑着说,“所以当我的身份被戳穿后,我跑了。”
“跑了?”阿方索愣了愣。
“但神奇的是,我们又重逢了。”白薇回想起当日的点点滴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在开膛手杀人案后,我和诺兰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面了。可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推着我走向了他。”
阿方索心下酸涩,可忍不住又问:“你们是怎么重逢的?”
“因为蝴蝶夫人。”
那场美妙的歌剧,一群通人性的蓝蝶,将诺兰送到了她面前。
“所以你们重逢后就在一起了?”
白薇摇了摇头:“没有,他笨得要死,一直到圣诞夜。”
“圣诞夜发生了什么?”阿方索隐隐预感,他将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黑发黑眸的女孩趴在床沿,墨似的眸子亮晶晶的,白皙的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的眼角眉梢都因为那个叫诺兰的男人而生动了起来。阿方索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是又忍不住听她多说一些。
“圣诞夜,他开窍了。”她说。
阿方索别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闷声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取地火,就是为了他吧。”
白薇不打算隐瞒:“对。”
阿方索的心脏酸得发胀,甚至盖过了地火带来的疼痛。他压下心口的酸涩,冷哼道:“你这么辛苦为他取地火,他若爱你,怎么肯让你来这里受苦?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一个只会让你伤心流泪的人,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爱他。”
白薇目瞪口呆,不知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下意识便要解释:“不是这样的……”可前因后果过于复杂,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后,又觉得好笑,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争论这些?
“你不懂。”她不再争辩。
这三个字成功点燃了少年的怒火,他恼极了:“我是不懂,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如果我是他,哪怕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白薇愕然:“你说的什么,怎么又在说死不死的,我费尽心力救你,你就这么看轻自己的性命?”
少年脱口而出:“你救我,只是为了地火!为了诺兰!你们对我好,统统都是有条件的!”
一时间,房间内落针可闻。
阿方索自知失言,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薇,我不……”
白薇打断了他的话,认真道:“如果真如你所言,其他人靠近你大多有所图,那么你更应当爱惜自己。”
阿方索一震。
白薇看着血肉模糊的少年,他一身焦黑,浑身上下无一寸好皮,敞开的左胸腔仿佛一个血洞,狰狞且脆弱。
“你有想过,彻底和地火分离么?”白薇忽然问。
阿方索怔住,许久才道:“可是,又该去哪里找新的容器?”地火离开他的心脏,必然肆虐整片大陆,届时他也无法苟活。
“那如果,有一个法子,既能让地火离开你的心脏,又不至于令厄尔蒂斯被焚毁呢?”
第163章 23
Chapter23. 造物
如果有一天, 他的心脏可以不受地火炙烤。
那么他还会憎恶这个世界么?
少年浅碧色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茫然和一闪即逝的渴望。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直到阿方索不敌困意沉沉睡去,白薇也没能等来他的答案。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掩上了房门。
藤蔓里的世界已至午后, 小楼里安静极了。
墙壁上,无数面镜子折射着穹顶的微光。光影打在地板上, 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轻轻荡漾着。窗外微风浮动,引得树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
无怪乎阿方索贪恋这里。
然而,白薇清楚地知道, 若不能妥善处理地火,无论身在何处,对于阿方索而言都是地狱。其实他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说, 好似一个卑微的愿望, 说出来便要烟消云散了。
白薇简单地清理了身上的伤口,换下被地火烧糊的外套, 裹着毯子下楼查看黑鸟的伤势。黑鸟小而滚圆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愈合, 撕裂处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
恢复得倒是快。白薇终于放下心来。
恰这时, 有人敲响了鸟居42号的房门。
藤蔓里除了他们, 竟还有其他人?
白薇脚步微顿, 片刻后, 她还是走到门边, 打开了大门。
一身亚麻长袍的千面站在门廊下,温和地看着白薇。
白薇挑眉:“你是千面还是王后?”
门外的男人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唉, 看来这一遭是永远过不去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铜戒,戒指顶端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
“我用地火焚毁了她的□□,但火里留下了这个。”男人说,“我也是头一回与这种异变的生物打交道,不知道这枚戒指是否有古怪,所以还是把它带了出来。”
白薇皱眉看着那枚古旧的戒指,莫名有些抵触。
千面觉察到了白薇的情绪,于是将戒指收了起来:“总之血疫的源头暂时是消除了,其余小部分感染者趁乱跑出了王宫,是死是活,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是怎么进到这个空间的?”白薇却更关心这个问题。她本也没打算隐瞒行踪,车夫将他们送回花鸟市集后必然会向千面汇报他们的去向,但即便知道鹦鹉小铺里藏着一条通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到相同的空间。
“莫非你是这里的主人?”白薇把心底的猜测说出了口。
千面摸了摸下巴,斟酌道:“这个空间是我造的。”
“传闻在这片大陆以东的海域之外,有一个国度,那里存活着许多古老生物,其中有一兽,以梦境和意念为食,能够根据人的欲望编制幻境。我听来觉得有趣,于是便花费几年时间造了一个。”
造了一个?
白薇愕然,他所说的,莫非是千年蜃?
她心中再次升起怪诞的念头,斯芬克斯迷宫与现实世界似乎总有那么些联系,可每当她以为迷宫中的世界或许真实存在时,现实又将二者的不同摆在了她面前。
现实中的鸟居,是活生生的千年蜃,而藤蔓的世界若真如千面所言,则是人为制造的机巧之物。
千面又道:“我虽造了它,但并没有将它随身带着,这么多年它自己游荡在各个大陆。这一次在花鸟市集见到它,我也很惊讶,所以严格上来说,我应该不能算是它的主人。”
这下白薇倒有些诧异,藤蔓幻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请我进去坐坐?”千面笑眯眯地问。
白薇侧了侧身,将千面让进了屋子。
小楼内,满墙大大小小的镜子颇有些壮观,千面不由驻足。他似有些震撼,好半天才道:“这个房子,是根据谁的意念生成的?”
“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那只傻鸟。”千面转头看向白薇,“所以,是你?”
白薇没有否认。
千面笑了起来:“有趣。”
哪里有趣,白薇不明所以。
千面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个房子,我很喜欢。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一幢千面无法拒绝的房子。这里的细节过于真实,真实到我甚至以为你曾经和千面生活在一起。”
白薇正低头泡茶,闻言眉心一跳。
“可是千面不像血族那样可以制造许多同族,世上只得一个千面。我很确定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位不是我,那么,又会是谁呢?”
茶好了,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
千面接过陶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红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茶。”白薇往茶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先前我曾想,你到底来自哪里。”千面似乎对红茶很感兴趣,又低头喝了一口,“域外?或者海那一头的未知大陆?至少厄尔蒂斯以及相连的大陆没有这样黑发黑眼的面孔。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着你,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他笑叹一声,似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