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征收之赋税，最后都会汇入京城的国库，既然官员会从中偷拿一些充裕自己的私库，那皇帝就不会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大不敬，可李寻欢自己也亲身经历过那段黑暗的时光，他很清楚灵儿现在的感受。
“我看过大明朝历任的赋税账本，可以说大多数时候全天下的工商杂税收加起来，岁入也就只是三百多万两，其中市舶税收也就是四万两。更别说除了运河沿岸和北京南京附近，其他各地基本都是没有商贸关税的。”
灵儿说这倒是也不算高，“可朝廷不征收，却不代表那些负责管辖各地的官员不征收啊！而且天高皇帝远的，政令不通达亦是正常，指不定贪官污吏还会以朝廷名义来作恶，到时候好处是他们拿了，百姓的怨恨和憎恶就全冲着皇帝来了。”
更别说这里边还藏着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当国库没钱了，皇帝又需要钱时，基于对三成赋税的认知，再加上朝廷百官会维护除农税以外的赋税征收――于是皇帝只能选择把对百姓的赋税增加到四成，或者是五成六成。
可问题是，因为贪官污吏的出现，百姓已经是勒紧了肚皮，就剩下一口气活着，若是皇帝这时候下令要增加百姓的赋税……那便是乱世将至。
不过乱世会不会真的到来，却也不是他们两个人说了算，大概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把眼前这些村民给救了。
“先不管这些匪寇到底是朝廷官员，还是商人派来捞黑心钱的，反正把他们都杀了，不就暂时可以让问题解决一部分？”
灵儿说的天真烂漫，但李寻欢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灵儿，我们行走江湖不可滥杀，而且单是杀了那些匪寇，亦是无济于事，一旦他们背后之人发现他们死了，那些牵涉其中的村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怕也是会被找出来问清楚事情的起因经过。”
到时候他们的行为就不会在在救人，反倒是害人了。
灵儿见事情如此麻烦，那当真是烦恼得不行，说这皇帝都是怎么治理朝政的，出了那么多贪官污吏迫害自己的子民，为何一点都没有发现。
她都要开始怀疑那个皇帝就是个傀儡皇帝，唯一能自主做决定的就是选妃子和生孩子。
可这不就跟大明第一赘婿差不多了？想到这，灵儿心中忍不住窘迫一下，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皇帝就算过的再不好，也比朝不保夕还吃不饱穿不暖的普通老百姓好多了。
那些说什么不想当皇帝做天家人的傻子，等他们真的顶着大太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一个时辰的农活，怕是就要知道自己说话烫嘴了。
何不食肉糜，这显然就是所有人的通病。
灵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她表哥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难道就放任自由冷眼旁观？可我都答应牛大成他们的了，我辈行走江湖，自然是要说话算话义字当先，如何能出尔反尔？”
而且他们都知道这里对那些普通百姓来说，就是水深火热的龙潭虎穴，若是真的置之不理，等到利用价值没了之后，那些人也是难逃一死。
“凡人可真是可怕，明明是同类，却非要自相残杀……”
灵儿暗中念叨一句，李寻欢正在愁眉苦脸的寻找解决的办法，倒是没有听见这一句微乎其微的话语。
“干脆把他们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至少不让他们再作恶……”
没办法，灵儿只能说一个下下策之中的上策，可话一出口她也觉得不太合适，毕竟那些人只是手脚不能用，却还是可以用嘴说话的，如此一来，倒不如直接杀了。
解决匪寇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安置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并保证他们不会被那些官商勾结，甚至是官匪勾结的幕后之人迁怒祸害。
“如此看来，做皇帝也是挺难的，毕竟要做明君圣君，便是要将全天下的臣民都给安置好，还要让他们吃饱穿暖。”灵儿这么说着，稍微思考一下古往今来的好些在史书上风评不错的君王，发现连他们都是做不到让天下臣民全部吃饱穿暖。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还真是一门天大的学问，我想这世上是谁也参透不了。”
惆怅的话说了，该面对的难题还是得坦然面对。而李寻欢考虑好的决策就是联系朝廷，让朝廷亲自出面派兵来剿匪。
灵儿很是震惊，说表哥你怎么想了大半天，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让真正的罪魁祸首来捉贼，这可比贼喊捉贼更荒谬，别到时候朝廷那边倒打一耙，把我们诬陷成匪寇，直接跟着一起处置了。”
灵儿一边说着，一边把帷帽的白纱掀开，那张娇俏若三月桃李的脸直接在李寻欢目光中展露出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眼如秋波，手若柔荑，叫人看一眼，便觉得一种不可让她失望的使命在心中油然而生。
李寻欢晃了晃神，忍不住唇边带上一抹温柔的淡笑，很是和蔼的解释自己并非直接联系朝廷里的人，而是要写信给锦衣卫那边的旧友，再由旧友禀报给皇上，最后再由皇上来定夺此事。
这么一说，灵儿就完全明白了，李寻欢这是想要在皇帝面前过一个明面，至少不会让后来者反过来诬告他们。
而且皇帝知晓了，可能还会觉得李寻欢是个只忠心于他的孤臣忠臣，反倒会因为怜惜李寻欢而为他遮掩。
再怎么样说也是皇帝，一个天下共主要铁了心护住一个人，必然也是可以做到的。
“那便如此吧，那需要等多久才有回信？要不我们还是先把那些匪寇给控制住，也不需要怎么样，就是下点蒙汗药软筋散什么的，让他们动弹不了。”
李寻欢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可待他们去探查一遍情况，发现那些匪寇居然还有正在欺凌村民的，若是他们再迟几日动手，或者是等到皇帝那边衡量好各方势力然后派人过来，怕是这座牛头岭上面又会多几个惨死的无辜者了。
最后那蒙汗药和软筋散还是下到了酒水里，大概是因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并觉得自己在官府和朝廷里都有人，这些匪寇亦是十分有恃无恐，整日不是外出烧杀劫掠，就是奴役村民去拦路抢劫，或者是开一些黑店来牟取不义之财。
总之就是随便一看一问，这些匪寇便已然是罪行滔天。
灵儿还发现除了一些遭遇不幸的女子，还有很多被从各个地方掳来的孩子，年岁都很小，个个都被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双双极为突出的眼睛愣愣的睁大看人，无端就显得麻木和痛苦。
有的女子和孩子，甚至还被打断了手脚，就是因为他们不够听话。
“……这些人，就算是被砍一百次的头，都是死有余辜！”
灵儿忍不住痛骂一句，然后就一剑斩断那牢笼之中的铁锁，把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抱出来，动作也是万分小心，生怕会再让这些孩子伤上加伤。
“你是神仙姐姐吗？”
一个瞧着就是六七岁的小男孩，在被灵儿抱出来时，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直直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就开口沙哑的问了一句。
“不是神仙姐姐，是女侠姐姐，我和这位大哥哥就是来救你们的。”灵儿柔声解释道，又想到不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也不好称呼，便随口问一句他叫什么名字，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爹娘又是长什么模样。
小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思考什么，亦或者是在回想自己的名字，像这样小的孩子，又被毒打这么久，很有可能记忆都是不太全的。
“我叫阿飞。我娘说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可是有坏人突然闯了进来，我打不过他们，便被带到了这里。”阿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再道，“阿飞是个没有爹的孩子，娘说阿飞的爹早就死了。”
第14章 飞刀探花（十四）
说什么出远门，然后无奈之下只能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这种话拿来骗骗十岁以下的小孩子都有些勉强，灵儿根本就不带信的，连一旁的李寻欢都只是偏头看一眼，便去救别的孩子。
“别害怕，姐姐帮你把手臂给正过来，只会疼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好的。”
灵儿细细检查一遍这个叫阿飞的孩子的身体，发现他的两个手臂都被人用蛮力给扭脱臼之后，就蹲下来平视他，然后语气放得极轻说道。
阿飞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嘴，说自己不害怕的。
“我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点疼痛我根本就不会害怕。”
“这样子啊，那阿飞可真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灵儿如此表扬一句，然后就在阿飞面上神色放松的那一瞬间，直接咔咔两下就把他脱臼的手臂给接上了。
这孩子的手臂也不知道受伤多久，若是不尽早恢复过来，说不定都要伤及骨头，往后不管是读书写字还是习武练功都是会有不小的影响。
而且灵儿还注意到，阿飞的手上是有习过武的薄茧子，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都有剑茧，说明他习武的时间和努力程度都是不小的。再加上他每次说到自己的娘亲，阿飞都会不由自主的微微扬起脑袋，可见就是真的很景仰也很喜欢自己的娘亲。
若阿飞的娘亲真的是弃他而去，那对一个孩子的打击无疑就是很惨烈的。
“好了好了，动一动自己的手臂和手腕，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阿飞很听话的就转动手腕和抖动手臂，并细心的捏了好几下检查，在确定自己不再有那股隐隐作痛的不舒服感觉后，就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谢谢神仙姐姐救了我，娘亲说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往后我学成武功了，够资格做一位剑客，一定会报答姐姐的。”
“哎呀，你这个小孩子真是可爱，居然还知道什么是救命之恩和报答，看来你娘还真的把你教得特别好。我想你娘肯定也是很好很厉害的一个人。”
听到这个大姐姐居然在夸赞自己娘亲，阿飞顿时就严肃着一张脸，并煞有介事的点头：“在阿飞心里，娘亲就是世上最好最厉害的人。”
见这孩子如此维护自己的娘亲，灵儿没有说话，只是帮他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拍拍他的肩膀，夸他是个勇气颇佳的小剑客。
阿飞神色肃穆的纠正神仙姐姐的话，说不是小剑客，就是剑客。
“娘亲说我一定可以扬名立万，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剑客。”
灵儿忍俊不禁，说好好好，“那姐姐就期待阿飞成为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剑客，在江湖上都能够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听到这样的话，小孩子脸皮薄，顿时就觉得有点不够谦逊，正想要说点什么来找补一下，然后他的肚子就咕噜咕噜的响了好一阵，直接就把他的整张脸都给羞红一片。
灵儿差点就要当场笑出来，不过她忍住了，毕竟就算是小孩子，那也是需要脸面的。
“你们应该肚子都饿了吧？姐姐带你们去厨房吃点东西好不好呀？”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肚子饿了就是得吃饭，即便神色再麻木无助，可当被救了出来，还被问要不要去吃饭时，基本所有孩子的眼神都“嗖”的一下亮了起来。
那些匪寇可不是什么好人，不仅毒打孩子，将他们视为发泄怒火的玩物，还会故意饿他们肚子，并带着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来引诱他们，谁最听话就给谁吃东西，谁不听话就会被毒打和饿肚子。
熬鹰和训犬就是这样子做的了。
其中骨头最硬的大概就是阿飞了，他不仅没有任何屈服的迹象，甚至还一言不发，让那些脾气暴躁的匪寇都以为他是一个哑巴，还愤愤怒骂是捡了一个赔钱货回来。
“连话都不会说，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也就那张小脸长得还算可以，原本还以为能卖个好价钱的……”
“先饿着，等哪天饿死了打死了就丢出去喂狗……”
“这臭小子是个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
牢笼里的其他孩子其实对阿飞的印象还不错，因为他会在匪寇打他们的时候帮忙挡着，也正因如此，阿飞会点武艺，然后习武根骨还不错的状况就是暴露无遗。
“倒是个适合做死士的好料子，就是性子太烈了……”
性子烈就得先驯服，再调.教一番，免得送过去一个不好就惹了贵人们不高兴。
阿飞能活下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匪寇在他身上看到了价值，毕竟一个年幼的习武奇才可不好找，而且还是个哑巴。
灵儿从其他村民和孩子那里知道阿飞的遭遇，便更是心疼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连自己爱吃的鸡腿鸡翅都可以分他一个。至于那些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关押在牢笼里的匪寇，给他们两口米汤喝着，在朝廷锦衣卫来之前不被饿死就行了。
不过让灵儿最生气的是，这伙匪寇还不是最多的那一支，甚至他们的资历和武功也只是属于中等水平，因为有点关系才花点大钱选了京城不远的牛头岭，而不是跟别人那样得去边疆那些荒凉之地讨生活。
“他们居然还把手伸到了边疆守军那边？！”
灵儿已经知道朝堂上贪污腐败之风泛滥成灾，但她还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那可是边疆啊，这些人居然还把丝绸茶叶、金银玉石、武器火.枪什么的，只要那边给钱给得到位，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卖的。
在大记忆恢复术下，那些匪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灵儿和李寻欢想要知道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干的都是卖命的勾当，谁都做好了有一天会被惨死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又是忍不住想要跪地求生。
但二人都不管他们哭的如何涕泗横流悲痛欲绝，总之就是供词是要听的，供状是要写的，但能不能饶他们一命，却是要看皇帝那边的意思。
毕竟严格追究起来，这些匪寇挖的就是国家的根基，若非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其实大多数人都会不太想管。
贪官污吏的出现和泛滥成灾，很大程度上都是做皇帝的失职。可谁又有那个胆量去指骂皇帝呢？
“往日听闻海瑞海大人的事迹传闻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真亲身经历了，反倒是更加钦佩海大人的端正耿直和心存万民了。”
灵儿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供状，只觉得字里行间都是血淋淋的吃人，不由就感叹了一句。
李寻欢是因为看到朝局黑暗官场腐败，才真正心灰意冷辞官远走江湖的，若是他真的没有忠君之心报效祖国的念头，又何苦十年寒窗苦读？
“这世上只有一位海瑞海大人，就像是只有一位于谦于少保。”
灵儿闻言，顿时就有点愣住，她表哥这时候提起那位救国英雄于谦于少保，再思及于少保的惨烈下场，顿时就领悟到李寻欢对朝廷和官场的失望和无奈。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表哥，这人生在世本来就很难得以圆满，我觉得只要不愧对自己的良知，便已是足矣。”
李寻欢被表妹安慰几句，心中亦是宽慰了许多，甚至还隐隐有一种被心上人关注的窃喜，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和灵儿根本不动情的现状，又是忍不住面上露出一个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