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时黑时亮,头顶上的灯泡赶巧呲呲两声,咽了气。
完蛋,全黑。
黎也赶紧敲门,一下,两下,一连着敲,由缓变急,没个响应,嘴里低骂,摸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这几下把隔壁的门敲开了,蹦出来声尖锐指骂:“敲敲敲,几点了还敲!你敲给鬼听呐!!”
黎也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惊魂未定的眼神侧视,扒着门框的女人一头糟乱,穿花裤衩,睁不开眼躁烦。
黎也咽了口唾沫,捏把冷汗,“陈兰静。”指头缓缓向着铁门,“是住这儿吧?”
女人一愣,用力眨巴眼,觑着看她:“你是她家谁啦?没见过你呢。”
“我是她外甥女。”
“外甥女?她还有个外甥女呢?”女人抓了把炸毛棕卷发,摇头,“没听过,要不然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别大晚上在这闹动静。”
黎也顿时心里堵起杂七杂八一团,女人侧身拉门,嘴里嘀咕什么外甥女,她迟钝道歉开口一个“不”字,门被关上,楼道再次陷入阒静,唯一光源来自她手机的手电筒。
“……”
接下去几分钟,没有人声,没有震响,光回荡着“滴N噔噔”的铃响及无响应的忙音。
换播给秦文秀,问号码给的是不有问题,深更半夜,哪儿哪儿都打不通,也真要没电了。
黎也紧眉仰头,闭目,再睁,再闭目,灯泡继续搁那呲呲响,就是不亮。还想去拍两声门,伸出去又缩回来,抓到皮箱拉手上,另只手举灯照明,迈步,往楼下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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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阴云密布,长街寂寂,急风掀着枝干摧残,旷远几声雷鸣,路灯故障着闪,能见店面依次熄灯闭门。
残叶越过门槛刮进厅内,黑色身影至木椅上站起,背身,两步跨到楼道边沿,摸到灯泡开关,啪嗒揿灭,老式的铁皮手电随之亮起。
“你好。”
风声更大,拖着枝叶在地上沙沙刮动,手电循声朝后,一道暗黄光亮罩住门口孤身站定的瘦小身影,外套穿得薄,乌黑发团呼脸,身旁肥厚的行李箱都显得比人可靠。
灯再次被摁起,厅内亮堂,黎也拖着行李再往前,停在前台柜前,“住房。”
柜台也是木质,条条低陷发黑似G谷的纹路,摆计算器,竹笔筒,乱涂乱画的草稿纸,仔细能看见桌上密集小黑洞,像用圆珠笔往上戳出来的。
以前小地方搞住宿,有没有证儿都不知道,别说配搭机械,掰指头数得清的房记都不用记,底下捞串钥匙就带人入住――还是把锈蚀的钥匙。黎也从男生指间收回视线,看向他也在看向自己的眼。
“外地人?”他上下打量她,尾音有扬高。
过路时走得急,这脸细瞧,糙,又糙得恰如其分,骨相突出,棱边薄削,眼睛不大,但亮,亮得有几分戾,发怒暂且不说,没表情往那一站,就一不好惹的刺头。
黎也没答他,他也没追问,钥匙扔柜台上,朝着她,“单间一百。”
黎也倏然瞠大眼,目光再投去那处楼梯窄道,暗角蛛网,斑痕遍布的水泥墙,和能赶上中档酒店的价格量在一杆秤。
杀猪的,逮着外地人杀猪。黎也抓紧拉手,盯着他,片刻,愣生生气笑,硬气地转身。
“整条街就这一处。”
又硬气地顿住脚。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肯动。
一条街望过去,甭说有没有第二处住宿,敞着门的店都难找。
烦。
每个人,每个地方,都tm烦得要炸了。
黎也闭了闭眼,拉皮箱一鼓作气转回去,唇微张,话未出口,柜台边的人跟柜台边的钥匙都不见,视线一转,男生站到了楼道口,单手插兜,侧目,嘴里咬着烟吐雾,食指转着钥匙扣环。
隔着徐徐上升弥散的烟霭,她看见他唇角勾起的笑意达眼,“三十一晚。”
矮楼,只有两层高,楼道堆积杂物,黎也惯性捂鼻,一只手拽箱子走半天楼梯,男生领前头拉开一大截,到平地她才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
四间客房都在一条道上,灯在入口手动打开,地面布满尘滓,脚踩着有摩挲的质感。
下一刻,黎也就睁在原地,男生忽地停步,一脚猛力朝旁边一扇红木门踹过去,幽窄道路萦回着砰声钝响,年久失修的木板震得有塌坠架势。
震声过后,那扇红木门里尤云雨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粗犷怒骂,隐隐地,都闷在门里。
男生朝后看了她一眼,森冷闪着寒光,黎也心里打鼓,加快脚步跟上去。停在最后那扇门,钥匙拧着锁眼,发出铁锈摩擦声,往复几下才开。
他伸手摁亮墙边电灯,黎也探头朝里看,屋子小而简陋,光秃秃的木板床,放杂物的橱柜,卫浴门正对床脚,一块花纹薄布充当遮光帘。
窒息的错觉直冲天灵盖,不及个响应,迎面摔进怀里个物件儿,接在手心,男生把钥匙抛给了她,顺着他的手指,黎也再次看到那面实木架起的橱柜。
“东西都在里边儿,自己看着拿。”男生说完就瞥见她那副绷着脸,脚底粘覆地面,嗓子里也没声儿的要死样。
她不敢进。
是因为环境,还是结合方才所获悉的信息。
仿佛里边流动的空气都带病菌。
“嘁”一声在耳边,黎也征然眄视,他哽着喉咙笑:“你有这么娇气么?”不由分说拽过她的皮箱往里送,轮子呼啦啦滑进去撞到床边,烟雾浅浅飘在鼻间,黎也拧巴眉,他潇洒一个转身,鄙屑扔那么句“住不死人”,大步往回走。
“你等会儿。”
他侧眼。
黎也看完里头又看他,服从判决又垂死挣扎一句:“……有一次性的床单被罩吗?”
他又笑,夹下烟蒂,浓郁白雾迷乱眼,另只手抬起比了个三,撩撩下巴,“三十,就这条件。”再不听叨叨的态度,远走的步子加快。
黎也噎住,咬牙盯着尽头消遁的背影,不知与自己斗争多久,挪脚向前。
室内地板与外边比起来相对干净,陈设简单,不宽敞,落脚的地方不多。床板梆硬,屁股坐久了都疼,黎也咬紧牙关才打开那个用面玻璃窗罩着的橱柜,回南天的潮湿气流反攻,迎面扑一股潮乎,她瞬间瘫力蹲下去,半天自我麻痹,僵硬伸手捞出被褥。
铺平了床板,又在箱子里爬梳剔抉,这个太喜欢,那个限量款,十几分钟才挑出三两件裙子,展开铺床褥,缩起身板往上躺,盖两件外套,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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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僵了一整晚,睡不踏实。
说不清是被冻醒,还是被手机来电惊醒。
晨光透过薄布,花色纹路映得清晰,仔细一看,挺土。黎也尝试动弹,浑身疼,脚心发凉,头晕,脸烫,坐起来仿佛要散架,在身上盖的外套兜里翻出了手机。
瞅眼号码,接通,脑子里的线路没接上,秦文秀不紧不慢问了什么,没听明白,又叫了两声她名字,重述问她昨晚什么事,睡着了没接到。
黎也掌心捂着眼,不跟她叨废话:“你昨天电话是不给错了。”
“咋?”
“没人接。”
秦文秀十分诧愕啊了声,黎也深叹气,在行李箱上的背包里翻出本子,和昨晚输号码一样的严谨报给她。
秦文秀音量又拔高:“这也没错啊!”
黎也扶额:“她家门也敲不开。”
“那你晚上搁哪儿呢?”
“找了个……”提到这,喉咙有点梗塞,打量周遭,憋了句:“能住的地方。”
秦文秀话才有些急了,来回把人念了几遍,说要拨电话去敲打敲打,这空档,黎也已经把鞋穿好,准备收拾东西,说再过去一趟,挂了电话。
卫浴的一次性用品她也不敢碰,只到洗手池放水,掬一捧漱口,随便盥洗一下就出去。收拾到床上垫了一夜的裙子,停顿下,将其揉成团,塞进了垃圾桶。
这门的锁眼是从外锈到里,不好拨动,黎也拧了半晌,一团火烧到胸口终才开了。行李箱先推出去,回身带门,嘭地一声又连一声,另外的来自侧边不远的一扇红木门。
两边听到动静,纷然对望,黎也最先看见的是那条掐在凹凸有致的腰线上的条纹长裙,她昨夜才见过,女人单肩挎浅色旧皮革包,正着手系裙带,往上看,视线触及,犹疑,困惑,不可置信,最后,双双滞愣。
黎也迟缓张开嘴,顿然失声,瞵眼盯着女人,许久,喉咙发出生涩音嗓:“……舅妈?”
第3章
黎也对舅妈的印象并不真切,后来离开这里许多年,陈兰静那张出落标致的脸蛋多出现在与秦文秀合照里,一家人摄于舅舅秦磊结婚时。
听她妈说,秦磊跟陈兰静是在大厂里认识,软磨硬泡追了两年,到升职的第一年,陈兰静才跟他回家把证领了。
她舅生得敦厚老实,高,也壮,眼小鼻大,不算好看,照老一辈的话说,是没沾得他妈妈姐姐半点模样基因。也正因如此,回回瞧见这张合照,这对新人,黎也最先注意到更抢眼的陈兰静。
经年岁月洗涤,脸上是多了些胭脂厚粉盖不住的褶皱,大体面貌如旧,与记忆中重叠不难。
可倒是陈兰静,头一眼没将这多年未见的外甥女认出来,只在那“舅妈”的唤声后,下意识绷紧腰背,直眉楞眼,面色些微发白,手还扣在门把上。
场面一度僵得继续不下去,陈兰静才出来的门里遽尔一道声音,男的,犷悍,也曾在昨夜印象清晰,说的什么没听清,就见到陈兰静丢了半个魂儿的惊惶样扒开门边d隙,尖嗓子喊回去:“走啦走啦!喊什么呀喊!”
黎也全程没什么表现,拖行李箱过去,陈兰静脑袋再转回来,是另一副慈眉善目,喜笑盈腮,那只抹甲油戴假银的手热切接过行李,还是三月天,覆盖上来的,一瞬间的触感,温热地有些汗湿的滑腻,黎也想夺回来的动作也缩回去。
到一楼,她瞄了眼空荡荡的前台,走近,桌上用圆珠笔压着张摊开的长条烟盒纸,洋洋洒洒留了串电话号码,她不眯起眼仔细看还瞧不清,附言是:要开门再联系――笔迹潦草,不堪入目。
双开玻璃门用U型锁套住了两边的金属把手,黎也掏手机准备拨号,走在前面的陈兰静在包里搜出了钥匙,插进锁眼时,俩人都后知后觉的乍一顿。
黎也躲开她目光,淡然取出钥匙搁放在烟盒纸上。身后有门锁拧动的声响,这个角度从楼梯口侧看进去,尽头有扇光线照着的,掉皮褪色的绿漆木门,吱嘎拉出道狭缝,趿拉着人字拖的长腿先迈出,黑背心,黑长裤,耸肩弓背,头发炸毛立起两撮,循着这边的声音倾侧,高大身段懈惰地倚在门口墙边。
刚放下,指头又再次撩起钥匙,在他眼前晃晃,“钥匙。”重新放回去,“放这儿了。”
他不动,话也不说,眼神不在黎也脸上,而是她身后已经把门打开,回过头瞳孔骤缩的陈兰静。
“小也。”轻而急地叫她,她看见陈兰静紧皱不松的眉,看到墙边的人,像看到什么活阎王,仓皇得都不等她回答,拉着行李先一步走出去。
“我说怎么电话没响,这里响得丁零当啷。”他双手交叉环臂,恹恹眸子泛起笑意,黎也转身,他刻意垂歪脑袋,示意刚才称得上“落荒而逃”的女人,笑喊她:“小娇气,昨晚上好听吗?”
黎也神色不惊,手心握紧,卒然,学着他也笑,微微朝桌上抬颌:“你字儿挺独特,写出来、认出来,都需要一定的能力,电话没响是应该的。”
在他听后稍愣的那么一刻,她脸色瞬变,横眉冷目,大步迈进暖色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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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无人烟的街道在这场雨后复归喧阗,枝头鸟鸣啁啾,挨家挨户收起的湿衣晾回窗台,搓洗走色的红粉胸罩落在层叠电线上戗风飘u。日头未见,街边早餐店、小车摊就赶早支起招牌,漫天热气里,喇叭、人声混杂叫卖。
陈兰静问黎也吃没吃早餐,朝小摊子走一步就叫黎也喊回来,说不用,接着一路都在问她哪时候到的,是不是没找对地方……话题能撇多远撇多远,对方才那幕仓促碰面,无意撞破,通通闭口不提,整个画面,一人没兴趣问,一人生怕回答。
陈兰静手机关机,秦文秀找不到她那儿去,电话又回播到黎也这――她妈跟陈兰静的姻亲关系说不上生分更算不得亲昵,规规矩矩,能把黎也送来,少不了秦磊从中交代。孩子过来第一天就吃闭门羹,当妈的不急才怪。
“舅妈在我旁边。”打过招呼,黎也递个眼神给陈兰静,伸手去接回箱子,“我妈。”
陈兰静滞了稍刻,才接过她递的手机,刚到楼梯口,她步子快些就跨上去,距离拉开,黎也闷头跟后边拖箱子,声音忽高忽低往下飘:“放心吧姐,孩子没事儿,接回来了。昨儿我出门办事儿嘛,家里交代了秦棠,怎么还给她表姐晾外边,真是,一会儿就回去说说她……”
黎也不时往下瞟,无意相对,陈兰静的赔笑脸迅速僵了下敛回,转开脸,几分心虚。电话聊着只剩琐碎,结束后,陈兰静停在下一截楼道口,睃眼那边一步一顿往上的姑娘,没动,等人将到跟前,站直了身,笑着把手机递回去。
“以后在这就跟自己家似的,有啥事儿跟舅妈说。”
她两只手又要来帮拎行李,黎也抓得牢了,说不用,朝她身后侧眼:“也到了。没记错的话。”
陈兰静面露尴尬,强颜着笑:“诶对,是这儿。”
到昨日那扇门前,白日天光,漆面氧化的铁门上零散的铜黄锈迹更清晰,几处老化的铁皮或鼓起,或凹陷。
陈兰静挡前边,低眼去包里找钥匙,连着顺出了那把开小旅馆玻璃门锁的,摔在地上,她急着先去拧开门,没注意,更没管,再一斜眼,那把钥匙递到臂膀边,黎也捡起来的。她露着`颜足足愣了老半天,黎也索性从她敞开沿缝的包里丢进去。
陈兰静迅速推开门,俩人前后进屋。黎也站定厅中环顾,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一面朝阳,各处角落积堆杂物,小桌上的全铝水壶,夏天纳凉的棕木沙发长椅,天气凉就垫了层厚棉,墙面贴满质感泛黄的八九十年代港星老海报。
日光从阳台泛进来,光影下细碎尘灰翩飞,嗅到隐隐羼杂的烟草气味,黎也抬指轻抵下鼻尖,瞥见陈兰静转过身,又把手放下了。
她人走到了木桌旁,捏起菜罩,闷了一夜的剩菜味溢满整个厅,桌旁还搁着副用过的碗筷,陈兰静立马炸起毛,端起来嘴里骂娘钻进厨房,哐啷声响,扔进洗碗池,嗓子从客厅直冲一侧房内:“秦棠!!”
黎也岿然不动,眼见陈兰静亟亟过去拧了两下那扇门的把手,锁了,便连连使力猛拍门板:“都几点了还睡?!整天跟个残废似的,昨儿吃的碗筷也放那臭一晚!都不知道养你这么大指望你什么!”
这几声尖厉嗓子喊得黎也耳膜阵痛,好在没持续多久,里边的人也受不住,旧木门拧开道缝,探出半段身子,女孩蓬头赤脚,两眼惺忪,抓两把乱发,按耐躁烦:“大早上你来月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