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逢那面实在仓猝,也说不上多么和睦,当天光想着怎么接近,和怎么逃跑,忙里忙慌好像落下许多,再想问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去开口。
最后黎也也只是说:“我最近在忙。”
“喔。”
“……”
忙得连空余问候的时间也没有,说不过去,反正也是寻个由头,俩人又没看对方了。
黎也喝了口水,清嗓,氛围僵滞不久,她看到手机封面的腊八提醒,问他年节准备去哪儿过。
他说:“还能去哪儿,找黄叔过呗。”他娘走了,他爹死了,他没家,要么流浪,要么自个儿找窝。
黎也对他这些年的背景,经历,所知的信息都是零碎连不成段的,问起来也没个头尾,只是顺藤摸瓜地,有一点探知一点。
“我听人说,你桐城那套房子卖了?”
他笑,“早卖了。”
“黄叔还在那儿吗?”照他这么说,黎也想的是,既然在城市稳定,叔又上了年纪,怎么也会把人接过来。
没曾想他说黄锐五年前就调职到新城区了,现在还在那。黎也疑惑的点又转了个向:“那他老家那房子……”
“也卖了。”
问到这已然有隐隐不详的预感,她声音停止,他却开了话匣。黄锐这两年确实是身体不行,快退休了,靳邵要接他们一家过来,他不要,骨头硬挺着,让靳邵别把他当残废,最主要还是,他拉不下面子了。
孩子越来越大,要治病,也要上学,一辈子可不能废了,架不住孩子从小到大磨人,婶婶那身子骨早被磨不行了,精神三天两头出毛病,黄锐一人便要拖俩,桐城的职位悠闲适合养老,他可歇不得。
等过个两年,靳邵挣了钱回来便想着给他们减少负累,但黄锐知道,那段日子他哪里算得上好过,终归在黄锐眼里,靳邵哪时候都是个孩子,真要把自个儿一家子拖一孩子身上,他办不到,说要报恩,帮扶的那些也够够了。
那些年里,面目全非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他现在是仗着自己能造,过两年我再给他买套房子,按着他安心养老。”靳邵摆摆手说做人不能忘本,这辈子的孝心,也算尽到了。
黎也很久没回应,这话题断开有半晌,靳邵挺直了身,看了看时间,“还要聊什么?”
她空白的脑子里跳了一根线。
听到他说:“我们这儿点老板,按时计费。”
黎也跟他一齐站起,在他后边儿走,“聊天也付费?”
入了夜,这一层的灯光都会调暗一度,红白低压的氛围,健身房最里边有个隔间,他长腿迈得急,黎也一度跟上,在隔间门口差些撞他背上,他忽地转身,笑:“你以前不就这样?”
可能因为他嘴里说出关于他们之间的“以前”这个词,她僵直了脖子,靳邵后手推开门,说:“付费聊天。”再侧身让她先进。
黎也:“……”
这儿灯光更亮,空间不小,器械一目了然,落地窗朝阳面,有休息的沙发,茶几上清理过的烟灰缸,倒去四分之一的酒瓶和空杯,沙发上还躺着件随意扔下的大衣,整体简洁,像是私人空间,
黎也太久没健身,房间里的重器械她看了一圈无从下手,还想先问靳邵,那人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了一张软垫,摊平在落地窗前。
“先拉伸。”
靳邵刚去把房间暖气打开,慢悠悠走回来,偏头示意她坐上去。
天色将暗未暗的点,夜景昏沉,室内越亮,明暗对比下,黎也面窗盘腿坐下,能完全在窗景混合中看清自己,及身后慢条斯理捋起黑袖,展开两截硬实小臂,弯身准备摆弄她的人。
非常基础的一些动作,他提个点,她就能理解,以前不是没练过,很多都能够自主完成,靳邵则在她前后绕,不时伸手帮她调整细节,或捏住肩肘掰角度,或掌住后腰下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熨烫皮肤,均匀和失序的两道气息交涌,时而紧缚耳侧,时而轻扫颈边,从青筋血脉中张驰而过。
窗面亮起星星点点与两人身影几近重合,靳邵单膝跪在她身侧,沉暗眼神自她微扬的瘦颈下瞥,掌缘压力,另只手扣着她肩,盈盈一握的腰,一按就像要散架了。
“练跆拳道的架子,就不行了?”
一道响起的还有她的沉哼,他说完便带着热温抽离,叉腰站直身。她缓息许久,腰背似还余留着刚才紧贴他修长五指的感觉,脸微烫,面上不显。
“这两年久坐时间多了。”
黎也揉着肩臂,在扑朔窗上看见他靠在器械边,挺阔肩背微微弓着,下颌轻抬,眉眼平直冷冽,也是聊到现在,头一次问起关于她,“做什么的?”
“图书编辑。”
他掀了掀眼皮,点下头,仿佛无意过嘴一问:“也在这块儿?”
“嗯。”
“挺好。”就没继续问了。
工作如何,近况如何,或是不见面的这些年,黎也都预感好的问题,在她身上开的这个话题就草草停在这了。
再看见靳邵走近,她哑了会儿的嗓干涩问他接着做什么。回到正事上,靳邵让她往软垫上躺平了,再把腿部肌肉顺顺,做静态拉伸,他亲自来。
黎也见他摊开两只手就准备上了,问:“你不带手套?”
“我给别人才戴。”他反过头品这句话,肩一歪,眯眼笑,眼尾拉出耐人咀嚼的一条线,“可以戴。”问她:“要么?”
黎也让自己眼睛被灯光晃一下,别开,不说话了。俄尔,小腿毫无防备被抬起,他那只手连握住她的脚踝都绰绰有余,全身都发凉,只有那被并无手套遮挡的炽灼滚烫包裹。
“放松点。”他单膝跪压稳她左膝盖,扬起右腿,朝前伸直下压,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仰看他,那副健壮壳子压迫更甚,分明只露一截小臂,浑身肌群都在肉眼可观下偾张。
她眼睛一时无处安放,深吸一口气,措不及防听见句压沉的:“别这么紧。”
精神促着肌肉再度绷紧,她脖颈都往一侧梗住,根本不看他,再由着他的话慢慢放松。靳邵紧盯她大腿后侧肌那块,低缓的嗓有几分训教:“还是太紧了。”
等了一会,他索性走下个动作,掰着她腿一曲,直接左腿上压,膝盖顶到她的大椎穴。
“啊……”
还没适应便突兀地转变,她几至难以自抑地疼叫出声,他膝盖的轻柔动作就停下了,微滞眼眸只盯注到她侧开脸,绷着紧致下颌。
上半身还好,到常坐着的腿部就僵硬,展开的两臂绷直,抬起攥拳,条件反射地想去抓他。
“有这么疼?”他眼皮阖下,神色不动地看她“挣扎”似的捞个空又垂下去,表情绷不住痛楚,嘴张着缓气,却没再溢出声音。
健身房总是会被各种叫声环绕的地方,运动前后的拉伸,冲大重量的蓄力,叫人尴尬的声音听久了都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嫌吵,偏偏她那声像铃铎震荡在他脑内,绵绵无绝,其味无穷。
他这么问,就像是故意的。黎也颈线一绷,冲他直眉瞪眼:“不能悠着点压?”
话落后持续的沉静,情绪高涨打个空,反让她把自己咽喉卡住,他眉宇被无波澜的表情压得极深,动作就这么停住。
幽幽室内,灯光恍恍,隔绝扰杂,但越是紧闭,越是紧密,特别在她一转眼瞧见侧边与镜子无二差别的窗面,他身子半压,膝盖顶着,浮想联翩的画面往人脑子里钻。
触碰位置烫得像火烧,刺激毛孔,灼伤皮肤,抓挠人心,两根神经连接拉扯,缠绵撕长。正常的环节,正常的动作,不正常的氛围和不正常的人,久久压在深长的旖旎沉默中滋长揪紧。
“能。”
靳邵扬起正脸,亦是文风不动,至少从这往前的几句话,他扪心自问确实是认真教学的,而从这之后,他膝盖擦着她腿侧挪开,跨跪,肘搭在一边曲起的膝盖,指背顶起腮边,笑意细味:“要还疼的话,你克制点儿,我这儿不够隔音。”
第64章
热意烫上胸口, 黎也呼吸都是抖的,刚想撑地起身,他两只手摁上来, 身子又弓着前倾, 带她进行下一个拉伸动作, 前后对比强烈的轻柔缓慢, 更让黎也坚信他是故意。
而之后就是再疼, 她也没有半声音节, 刻意隐忍过分明显,她总能看见他眼角挑起, 眼神看透,也不说破地任由她, 再一次次教她放松,言语冲击。
五分钟结束,漫长地像过了半个世纪,黎也揉捏两下腿部酸疼,走开身,把乱散的头发拆了重扎,纤美腰线展在明晃晃的视野与灯光下,余光虚化的城市街景愈发暗,靳邵靠坐进沙发,拧开水喝一口, 眼睛斜睨着盯。
有一瞬间的感觉, 恍惚又回到从前, 眼前是潮湿闷窄的旅店房间, 框住一片绿茵的窗子,风扇在一边呼呼慢吹, 他们卧床相拥,贴身而眠。没有戴手套,因为不需要,那些位置,甚至更多,他都触碰过,亲吻过,爱抚过,他们几乎相融,不分彼此。
接触和贴近像是下意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无需适应,无需前摇,是本能,那些谁也不让着谁的争嘴日子就在眼前,只需要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好像他们就还是他们。
可现实是隐秘和酸涩缴紧,他只要朝她靠近一步,一切都成为新的面貌,新的现在,她扭头说剩下的她自己做,他就在沙发上倒着看,当真没有再插手。
无声的相处里什么都能干,他却连手机也没碰一下,叮叮咚咚地任消息响,他要么躺着,要么直起身,见她走到这里,又晃到那里,偶尔提点两句,谁也没法忽视谁,她偶尔回头都能跟他视线撞个满眼,再知而不言地撇开,到最后他还是会过去,配合口头,上手调她动作角度,尽心尽力,面面俱到。
最后完事儿,还只能收到她轻佻调笑的一句:“我算是知道,贵有贵的道理。你平常就是这么接客的?”
累了些汗,身子都暖和,靳邵给她递毛巾,冷着脸说:“别人没你这种性价比。”
黎也坐他旁边,问句到嘴边,先响起的是敲门声,喊了声老板,黎也听出是丁红,不过靳邵没回应,黎也拎起矿泉水绕过去,背朝他走。
“过节要不要一起回去?”
啪嗒,门拧开,黎也一顿,沙发上的人抬起眼,接续说:“你也挺久没见过黄叔了,他偶尔念起你。”
敞开门的同时,她将头侧了一些,对他说:“行,正好我也没地方去。”
丁红见到的就是这么个画面,在密闭空间里待了快一小时的两个人,衣衫整洁,房间整洁,汗只出在一个人身上,没有痕迹,引发遐想的只有两个人,可是足够了。这确实是靳邵的私人空间,李聪进来玩他的宝贝,他都要嘴两句,别说带谁在这练。
偏是两人正经得没边儿,黎也出来还能大方跟她打招呼,丁红迟疑着跟她挥手,叫她有空再来,人走远,马上自带玻璃杯进门跟靳邵这蹭酒喝。
“那么大的场地不用,把人单独带这儿来,发信息都不回了,什么居心啊靳老板?”
丁红这么问,靳邵视线才从敞开的门外,人影消失的路口处收回来,丁红坐他桌上,顺便也给他倒了半杯,俩人对饮,说话像发牢骚。
“上手没有?”
她眨巴眼,他冷了一脸过去,“不上手怎么练?”
丁红“嘁”一声,“你就正经吧。”咽下一口酒,辣着嗓咂嘴:“我就说你俩准有点事儿,还老同学,旧情人吧。”
这座城市的夜景繁复,翻来覆去地扰嚷,夜黑得那么快,一眨眼,没了边际,靳邵目光自窗外移到地上还摊着的软垫,想着不久前的画面,想着上面或还有余温。
他嗯了一声,“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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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高空槽影响,小年之后,市内出现降雪天气,温度骤降,似是没有过任何一个冬季冷成这样,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小感冒,发高烧,连续熬夜工作到了年前,黎也果真没能幸免。
日子差不多的冷清,敏敏和男友过上二人世界,同事一个一比一个走得早,法定节假自除夕当日开始,五九天的雪压满枝头,黎也下了早班,临到门口将围巾裹了几圈,咳嗽捂进绒绒棉毛里。
绕过停车场时,看见眼熟的车开出来,步子加快,出了公司,等在路边,黎也才掏出手机看一眼,那辆车紧跟出来,就停在她身前。车窗摇下,她被迫进入对话,手机信息没回,揣回口袋。
同在一个公司,上下班抬头不见低头见,黎也总不能因为拒绝一个人的示好离职了,就可惜刘何这人犟,越挫越勇,或许在哪听说流言,黎也很难追,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个人,所以被那样一句“谢谢”拒绝,也不影响他明里暗里继续靠近,创造机会。
这么多年,前仆后继的真不少,谁都爱漂亮女人,谁又得不到,时间一长,这个女人含金量就高了,无论人格抑或皮囊,都是望而不及的高悬圆月。
其实仔细算算,黎也选择挺多,他们出版社挤进来的绩学之士比比皆是,平时所能对外接触到的,某些层面的人也来头不小,这么多年形形色色见过不少,交流不少,也拒绝不少。
她把自己架在时间齿轮上转,情感的萌发全停滞在流年岁月的记忆片段里,不再更新,不再前进,后来再遇见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没有那样青涩激动的感觉。
也从没有过那么幼稚的、想谈段新的掩盖旧的忘记旧的这想法,觉得拿起和放下不过也是自我一念间的事,感情这方面,哪时候,都只需要不将就更多些。
她第一天就明确地告诉了刘何,他俩之间除了同事,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现下聊天也止步于客套,冷淡。
“黎也老师?你在这是等人吗?”
“嗯。”
“等谁啊?”
“朋友。”
“噢……”
刘何笑脸依旧,解了安全带下车,“听说你生病了,还好吧?怎么没请假?”
从他嘴里涌出来有热雾,风霜掀得俩人睁不开眼,脸冻红,他还凑到她跟前。
黎也拉了拉围巾,回说:“就这两天了,没什么好请的。”
手揣进兜里捂暖,她听见街道远处接近的车轮声,也听见比车轮声更近的,刘何的询问:“那个、明天除夕你打算怎么过?”
黎也脑袋侧撇,果然盯着的那辆车慢了速,她不招手,那辆车就把控好了停的大概位置,就卡在刘何这辆车的屁股后边。
“回老家。”黎也出声。
刘何本想再开口,却见她视线有挪移,顺着过去,身后车门啪嗒拉开,来人衣装厚裹,身形高挑,踏进风雪里,带出一丝热气,从驾驶位绕过来副驾,睨来一眼,便向后靠住了。
“……男朋友?”
刘何看着两人,喉咙空咽了两回,先盯着眼前挺俊的男人,眉目轻佻不开口,反过来看黎也,见她摇头,说不是。
心松懈下来,黎也拉着包走过去两步,刘何小跑开了自己的车门,叫住黎也:“等会儿。”
黎也回头等他在副驾摸出个印有大牌logo的小礼袋,“明天好像还是你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