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也滞愣,“你听谁说的?”
他忽略问句,含糊地让她收下,“一点心意。”
刘何还没递过来,她就退了一步,说不用,靠着车门的人也动了,副驾门拉开,黎也钻进去前,回头看了眼靳邵,他眼睛就没斜开拎着礼袋的刘何,特意往他身前绕了下,拍人肩。
黎也没看见他脸上笑意散漫,在和他的聊天页里滑一圈,直到今天,俩人对话依然表面客套。
靳邵买了两张机票,但只到临近市区,得转两小时火车才到桐城,是觉得转账他也不会收,黎也准备到时她来买火车票,这条消息还在聊天框没完成编辑,刘何就先来了。
于是听到主驾车门带上,她头一句聊起:“到市区的火车票我买吧。”
回应她的是两边车窗降下,黎也当他答允了,跳出去回复其他消息,翌日放年假,来问候的不少,朋友圈还有在晒返乡行程,她刷了会,车子没发动,开了空调,却还任由窗外寒风。
正想问,靳邵叫她:“黎也。”
“嗯?”她转抬头,与近在咫尺的脸撞上,蓦然睁眼,靳邵矮身,头低着,视线认真在她正脸下方一些,她僵愣没动,心神一瞬恍惚,伸手动作放慢,凑过来,就只是轻轻沾掉了她围巾上的雪霜。
她眸光轻晃,默然疑忌,也不知道这角度自副驾窗外看进来是什么俊男靓女、表里相依的光景。
刘何在原地僵硬站着,寒风侵肌,浑然不觉,眼见主驾位贴近的人稍微歪头,露半边脸,正眼垂看黎也,余光瞟看窗外,一面假意深挚,一面真心惬怀。
笑声融进风雪中:“怎么这么不小心?别冻着了。”
又在女声给予回复前,将严霜关出去,倒车,掉头,驶离,一气呵成。
温度无孔不入直攀感官,四肢回暖,黎也大脑迟钝接上线,理了理围巾,在车内后视镜中看他莫名而来的怡情悦性。
“……”她幽思,“你也发烧了?”
第65章
黎也去年就自己搬到了单身公寓。
敏敏家境优渥, 出社会找工作从没有后顾之忧,最开始跟黎也合租,一来是关系好, 二来是担心她的租房压力, 有一点就照拂一点, 就连上大学时, 黎也的狗都基本养在敏敏家给他弟上学租的学区房里。
也证明敏敏没看错人, 黎也比她想象得上进, 除了本职工作做到极致,还会抽时间接各种广告宣传文案的私单, 真人版永动机。所以在黎也生活宽裕后,敏敏就跟着男友搬去了新住处, 偶尔吵架冷战会往她这钻。
说起来,她这地方还就只有敏敏来过,她的狗没熟悉过除敏敏之外的面孔,但性情还算温和,平常带出去遛弯都安分――从靳邵跟在她身后进门就开始汪汪叫,是她没想到的。
黎也换鞋,狗就冲过来,她张嘴要叫它,又咽回去了,转头想跟靳邵说家里没有男士拖鞋, 他已经光了脚踩进去, 狗还在追着他叫, 追了两步让黎也喊住。先给它弄好这两天的食粮, 边想要收拾什么东西,边去桌上倒了杯水吃药。
靳邵抱臂靠在玄关出来的墙边, 眼睛从狗游她身上,“什么时候养的?”
黎也咽下药粒,摘着围巾回他:“有几年了。”
“这么凶?”他一嘴炮,这狗听得懂似的,啃没两口粮就转过来冲他龇牙咧嘴。
黎也转头看见了,愣笑了:“可能因为你长得不像好人。”
“我不像好人?”靳邵偏头看她,“它还见过哪个像好人的?”
她没理睬,背身往卧室钻,收拾东西的功夫忘记让他小心些,背上托特包出来,就见某人不死心地蹲狗旁边或进或退,冷着张脸像要跟一只狗单挑。
“我这段时间忙忘了,不知道上回给它打疫苗是什么时候。”黎也翻折整理袖口,偏头咳嗽两声才说:“你少挨近它。”
嗓子堵得厉害,黎也又去顺了两口温水,后边的人是站起来了,走路没半点声音。
“怎么养只那么大的狗?”
听到声音时,黎也还没看见他这人,沙发上捞了把围巾,一转身,这么个大块头近在眼前,探出手背直抵她额头。
突然的,没有任何外带因素的触碰,又很自然地相互感受,他手凉得好比在外头的雪里裹了几层霜,冰火两重天在额头相斥,碰撞,把她撞得有点懵。
温情漫上来,才到一半,没给她感受到的机会,这人就很没意思地抽回手,“别是流感。”
黎也:“……”
她真想啐回去,心情又挺诡异的安适。表面上下她都找不出熟悉味道的这个人,好像根本没变过,她太习惯从他身上找寻旧影,每每有一些相似,就要愣一下。
刚才被他蹲着烦来烦去的狗又叫了起来,在他收回手后一会儿才停下,这点奇异被他发现,“碰一下也要叫,”他看黎也:“你教的?”
要不是黎也手上没他一张照,她猜他或许要怀疑,是不是她专门指着他那张脸给训练过,说以后见到他就叫。
黎也还真没设想过他俩有见面的一天,刚才出来看见他俩凑一块,就先是恍惚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这地方不大,靳邵只在客厅那一块下脚,他打量得不明显,没到处转,眼睛是上下左右地扫,看她进进出出地忙活完,靳邵先到门外等她。
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她甚至没有配备一双男士拖鞋,里外的齐整和摆放习惯里,还能看透一些从前她整弄过他那房间的痕迹,这些都是微小到可以不计的细节。他又琢磨起刚见面时,他问出那个关于恋爱而被她忽略的问题,再想到那个给她送礼物的小白脸。
她这样的可太不缺人追了,当初又走得那么决绝,好似没道理至今孤身,还要落得一句“我也没地方可去”。
没思考出个所以然,黎也开门出来了,脖子上换了条米色绒毛围巾,深色那条扔给靳邵,“我查了那边的天气,还更冷。”
南方是这样,四季不清晰,冷热倒是极端的,天气预报说也在下雪,在那个地方,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直到飞行模式开启的前一刻,她还在刷着关于那块地区降雪的报道。
城镇建设与时俱进,上一次过去,最高的楼房都有五六层,这两年旧物翻新,绿化面积大片覆盖,面貌焕然一新,这些还都是在网上能够搜到的。
那个曾经好似都不通外界网的封闭世界,已经成了新一代的旧时代缩影。
飞机起飞,漫长路程仅剩下安静和遥想,黎也靠窗坐,遮光板放下,她仍盯着那处不放。
记忆里搜刮不到,思来想去,只记得桐城漫无边际的雨,总也停不下来。
“你在南方长大,见过雪吗?”
旁边的人闭着眼,没睡着,回话说:“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而问完之后他的迟疑,让黎也隐隐觉得,这话题本该停在这。
他还是说了:“你走的那年。”
所以只要晚一些,你也能在连绵不绝的雨季里,见到那一场雪。
“……”黎也靠着背,也阖上眼睡了。
他们还是不怎么聊天,话少,言简,走在一起连看也不会看向对方,从那一句之后,就各自较劲。
从机场打车到火车站,里边比外边还冷,黎也抛给靳邵的围巾和他的大衣颜色并不搭对,但他围着没有很强烈的违和,很大原因,是人看见他时,注意力聚集在身高,样貌,其他细节都会被过分突出的点弱化。
返乡潮期间哪里都堆着人地上和椅上都凉,同行的索性都贴在了一起,他一个人靠在隔开座椅的墙边刷手机,躬着拓落身形,与周遭强烈对比,有路过的女生细瞧他,见到那副冷面孔又犹豫上前。
便利超市那儿小跑过来个女人,他视线一抬,女生瞧见,侧开脸附耳低言着走远。
两瓶水,靳邵接走一瓶,黎也打开手机看座位号,和他并排贴站,墙面冰冷,两臂相接处炙热,隔着厚实的衣物感知取暖。
转车要等一小时,脚也要站麻,俩人愣是没一个坐下去,蹲下去,左右脚不断交替受力重心,熬到检票入站,广播响起播报,四处拥来人流,厅内沸反盈天,靳邵在钱包里掏身份证,走在她前头,俩人往喧阗中去。
“靳邵。”
近乎出声即淹没,面前的人没有停下步子,看不见触动,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人潮汹涌,这场较劲的斗争打破在她澄静的眼睛里。
再见第一面就保有的分寸和沉默,架在冲动之上的理智,似也被沸天震地撞碎一地,化在嘴边一句:“这么多年,你还恨我吗?”
钱包塞回口袋的动作滞了滞,如果他再靠近点,或者转个身,看着她,就能看破那一面失常痛疚――他只是走得更快了,穿过行人,插进队伍,令她只能够以寻找为前提看清他。
……
旁边座位的到站准备下车,拍了拍她,她才清醒自己垫着围巾睡了一路,眼皮重,捂红的脸堪比高烧,起身时在另一侧望了一圈,发现靳邵已经站在等下车的队列里。
这趟列车的广播总算修得清晰,列车员却依然要吼着嗓子前后游走。俩人座位在左在右,并非一排一列,这么相隔耗了一路。
快十二点,站外并不冷清,将到除夕,有不远的矮房人家放起了花炮,拼车广场喇叭和人声响成一片,大雪下了一夜,草木建筑铺盖霜白,天地褪色,万物和明洁一片纠集聚合。
两人都没行李,轻身出站,黎也站直整理睡乱的围巾时,靳邵打着车又接了个电话,走去了两米之外,站台阶上。
旁边坐了个等单的大哥,抽着烟仰头问他搭不搭车,他耳边听着电话,单手捞钱包,“两个,不拼车。”两张红钞递过去,“接不接?”
票子被收过去,靳邵就没管他怎么答应,半阖眼皮听电话里丁红输出到最后,说了句她搞不定,“乔妹那姑娘,你自己回头去说。”
“我看见她消息了。”他指尖翻出去,未读界面滑了下,没点进去,“年后再说吧。”
挂电话,举着手机朝后挥一下,黎也正看手机呢,口袋里捂热的手贴一贴脸颊,她不扎发,雪糁融在发丝和皮肤上,应该是把手捂凉了,改换机壳背部捂,有电话震起,她才拿下来看,对方挂了,她抬眼,靳邵站在不远处,原来的手势再挥一下,让她看见。
-
黎也上一次来新城区是跟秦棠碰面,前年听说她离开了桐城,最近总在朋友圈见到她,她这个性格,也不会跟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搞多近的关系,逢年过节自然也不回来。
兜来转去,似乎谁都没了归属地。
路上黎也问靳邵有没有提前跟黄锐打招呼,靳邵索性再让两边通了个电话,听到婶婶的声音,黎也惊奇她居然还记得自己,也不过一面之缘。
嫂嫂就笑着说:“怎么不记得?阿邵以前过来,常提起你呢。”
车子开进城区街路口,靳邵这时候叫停司机,通话时间还在屏幕里跳,车门开合,黎也歪着身让司机放下窗,见着靳邵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我先前还问过他怎么也不带你回来吃个饭。”婶婶是半道抢了手机来说话,那头的黄锐搡了搡她,她不乐,“诶,有什么不能说的。”
黎也握着靳邵的手机,听着他没听见的后话:“他就说你早不在本地了,去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这次说你要回来,我合计是你俩又碰上了?”
“嗯,都在北京。”黎也说。
天寒地冻的,司机先受不住,摇上窗,婶婶又说了些叮嘱话,黎也许久不吭声,朦朦窗面映着亮光,便利店门口钻出身影,拎着塑料袋,不知装的什么。
他没立刻上车,走到窗前又停了下,递给司机一根烟,俩人对聊着哪边的宾馆更近,没两句,他又呼着烟雾走回街边店铺前的小台阶。
脱离了忙碌簇拥、表面形式的关注,他还是一个人,迂回曲折仍在原地,在天空海阔和万家灯火中独行踽踽。
黎也试图拂开窗面的雾,看清那个站在阶梯上,任雪落满身的人,风从司机开窗抽烟的另一边涌蹿。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桐城的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即便厚裹衣裳,湿冷也会从脚心漫遍全身,剥夺人的知觉,使人僵冻,麻木。
被海水涌进口鼻的咸腥爬过回忆,顺着思绪从眼睛里漫出来,像打湿的厚毛巾,捂住她每一个可以挣扎求存的出气口,湿重昏沉。
她突然有股想去问他冲动。
那个只差一些他们就能煦暖度过的深冬。
是不是也这样冷。
第66章
太晚的点, 黎也看着窗外飞驰的悬灯结彩有些出神,和她最初来桐城时简直两个样。
记忆里这样一个地方,人和物都遵循有序的规律, 不似城市的晨兴夜寐, 夕惕朝乾, 分明是同一个世界, 这里的时间轨道就让人觉着舒缓。
到底还是过节热闹, 小点儿的时候, 觉得老北京的年味儿最浓,后来禁这禁那禁得多了, 反倒是小地方无所拘束,卡着除夕零点, 鞭炮烟花跃起在浓长的雪夜里,空气中弥满硝烟味,响彻云际,不绝如缕。
新城区位于桐城最南边,司机大哥接他们最后一单,家里不顺路,将他们送到相反方向的宾馆,快到时和家里通了电话,连着中控外放,后座两人默默听完了大哥被催回家的全程。
黎也一直觉得桐城这边的方言很难懂, 她待过的那一阵只学到皮毛, 多年过去忘的彻底, 这通电话听个囫囵。
大哥挺高兴的, 赶着回家心切,无人路段索性带他们飙车, 抵达时,黎也胃里被搅得不像话,她蹲在路边缓,靳邵和司机隔着窗互道新年好。
现在还开着的店铺稀少,明光瓦亮的房屋遍布,返乡潮期间,这趟车次过来,路上还能见着车辆行人。
司机车开走,靳邵回身走时,黎也正低头,他面无表情地从袋子里捞走多出的什么一股揣口袋,袋子G给地上,她翻开是几盒暖贴。
“你特意下车,就买这个?”
夜里挡不住的还有困意,黎也揉着眼看清东西,抬头时,靳邵已经走开身,G句:“抽烟顺便。”
黎也粗略扫了眼,拎起袋子,“谢了。”
新城区不全是开发地段,属于半新半旧,越往南越新,这块还能看出些老照片质感的陈旧,宾馆楼层也不高,就近的有便利店,小吃店,摊车位,藏在巷子一样的路道中央的网吧。黎也来时就注意到,这种地方全年无休,24小时无休,节假日更甚,连走过都能听到些蹦出来的音响。
恍惚又走进桐城那条偏巷窄路,看见藏在犄角旮旯里挤满热血青年的小网吧――越长越大就越容易被一些熟悉旧物牵引思绪,以前不在意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反倒成了可以怀念的。
黎也在前边愣了些时候,靳邵倒是走得快,只是走着走着身边少个人,回头嘿了一声,她一激灵回神,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宾馆就在隔壁,不是新起的楼,老房样式,没电梯,俩人各自拿房钥匙,并肩上楼,这样的场面在印象里也不止一次,她却不能够回忆了――那个会亦步亦趋在她身边聒噪的少年,如今领在她前边,背影挺拔伶俜,不发一言,步子迈得又宽又急,他们之间相隔的阶梯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长长廊道里,他在开房间门时才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