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露屁股粘在在副驾驶上,迟迟不肯下车,隔着明净的车窗,将他看得变态般仔细。
郭发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细致地打量,只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有虫子在毛孔上蠕蠕地爬。
“我师父不在,要是严重我整不了。”他挠了挠脸,微微抬起头打量车况,这是辆红色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车,有些年头了,车身多处坑洼,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车头被撞得瘪进去,活像是张正撇嘴的人脸。
柳山亭立马会意:“不是,前脸儿早坏了,我没修,后头,排气管冒黑烟。”
郭发绕到车后,排气管冒黑烟的原因无非就那几种,燃油混合气过浓、火花塞工作不良、点火系统不正常、气缸压力不足,他绕着车来回穿梭,逐一排查。
齐玉露心中惴惴,他的手在车身上摸索,像是探进她的灵魂——是她从废弃印刷厂里顺来了碳粉,在半路上厕所的空当扔进了排气管里,是父亲出的主意,不馊不坏,除了混淆视听,没什么副作用,据他说他从前对厂里领导使过这一招。
“汽油都是正常加的?是吧?”郭发瓮声问,这是他出狱的第三个月,和人的交流终于不成问题。
“对,汽油我不可能整劣质的,”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无忐忑地问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下来。”隐约看见副驾坐着一个人,郭发叩了叩车窗,手套上沾满了黑色汽油。
齐玉露紧张地下了车,幸而他根本没有看向自己,转身到车后面鼓弄去了。
郭发脸上没表情,全程不说一句废话,好像和车有仇一样,把周遭搞得叮叮当当响。
“能不能轻点儿,这心脏病都让你给吓出来了,你修车还是砸车呢?”柳山亭终于按捺不住,他确实挺老了,也确实有心脏病。
“你这破玩意儿是桑塔纳啊?”郭发冒出头来,黝黑的皮肤冒着细腻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齐玉露躲坐在很远的地方,也不能说躲,可以说她将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和躲起来没什么区别。
她残损的跛腿紧紧夹住,这样能让她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质还是软怂,刚才那一番红脸,已经耗尽他所有勇气,于是摸了摸自己头上所剩无几、勉强支持的秃头,终于还是乖乖吃了瘪,他望向齐玉露,嘎巴嘴说:“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他说得谨慎,分贝比蚊子声还低,可郭发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听见了,不过无所谓,这些私语他听得够多了,又不能一个个都给打成秃瓢。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有些暴力倾向,说白了,他早就活够了。
“你再说一遍?”郭发这时已经从车底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鲤鱼钳,“这玩意儿见过没?比刨锛儿好用。”
空气窒闷,让齐玉露喘不过气来,她注视他——金属的利器,与郭发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没想到这人的耳朵这么灵,腾地脸红了,转脸看向齐玉露,像是求助。
齐玉露似无所见,默默无语,静静看火山爆发,心底祈祷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着头闭着眼,好像这样就能逃过一顿好打似的:“文……文明社会,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修好了,里头结账。”郭发扯下手套,拎起蓝色塑料箱,转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间。
炎热的天气里,柳山亭和齐玉露沁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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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维修技术飞速进步着,让老杜十分满意。他讨厌汽油味儿,被熏久了以后闻什么都是一鼻子怪味儿,可他却爱极了这项活计,师父负责接洽,他负责和沉默的机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
最喜欢钻进车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绝阳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当这时候,故意谁的话也不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破损故障的庞然大物张开心脏,被他亲手肢解,最后经过一番敲打,奇迹般完好如初。
午后,汽修厂人语寥寥,来客稀少,打远处来了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向郭发,显然不是来修车的。
“你怎么样,郭发,都还习惯吗?”是熟悉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那个秃头的柳老板来跟他找茬了。
郭发认出他来,不回答他的问候,目色沉静:“说实话,你是第一个敢来看我的人。”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总觉得哪里别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没空。”他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这个危险的朋友,早已成了众矢之的,母亲和妻女都不愿意让自己再和他产生瓜葛,即便他向许多人解释过他的为人,可是从没有人相信他。
“你怎么样?”郭发问,他用牙咬掉手套。
“赶在下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儿,没有被裁,算是个幸存者,”白康宏继续腼腆地说,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只是肤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须,“我和小微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真好。”
“阿姨身体咋样?”
郭发冷冷地说:“不知道,反正没死。”
“我听说那些传言了,都他妈的是放屁!”
“疤脸吗?”郭发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头耸动,“你说你恨谁,我帮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头一沉,可转眼看见郭发露出满口的白牙发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发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请你喝酒。”
白康宏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包围,疑虑顿消:“你现在也好呀,还年轻,找个人成家,什么都不晚。”
郭发有意避开那个话题:“康宏,以前的烧烤摊还开吗?”
白康宏愣了一会儿:“还开,啥都没变。”
郭发知道他的话有别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后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边的火烧云走去,好像某种扑火的飞鸟。
“郭发,我对不起你。”白康宏放声叫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郭发转过身来:“你说啥?”
白康宏垂下头,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对不起你,当年要不……”
郭发往他嘴里弹了一支烟,堵住他的话头:“你咋还和小时候一样磨叽,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谅我了?”
“没怨过你,”乳白的烟从郭发的鼻孔窜出,浓烈无比,他平静而空洞地注视天际,太耀眼了,简直刺眼了,“和你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命。”
晚霞铺天盖地,郭发用自己的烟点燃他的烟,火光一触即燃,像小小的烟花,在他们的唇边炸裂。
“走!喝酒去!”
第3章 危险人物(三)
——“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
在齐玉露眼里,解放书局就是个八卦交流站,对于太平县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自己那位秃头老板柳山亭就是这项伟大事业的领军人物。
他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吐出的东西往往夸大其词,并掺杂自己胡诌的细节,因此,他的话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动性,使人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并且会薪火相传,继续添油加醋传播下去。
这一天,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档王继红来了,那是个如小山般健壮的中年女人,一呼一吸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经营着全县唯一一家婚姻介绍所,她在唇上纹了一颗媒婆痣,以兴旺自己的牵线事业。而柳山亭儿子的婚事便是王继红一手促成,因此两人关系甚笃。
“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
“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
“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
“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
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
“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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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
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
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企图掌握他的日常,可悲吗?并不在于偷窥和尾随的本身,而是在于郭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齐玉露这号人。
秋老虎歹毒,郭发干脆光着膀子,用汗湿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搬了一个轮胎出来,坐在那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他的指甲里也沾满了汽油,齐玉露盯着他活动着的手——关节粗大,青筋突出,布满伤疤,像是从锐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捞出来,可怖中又带着一丝性感。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在金秋的热浪之中,有人爱已入骨,有人浑然不觉。
齐玉露推了推鼻梁上过大的墨镜,镜片上映出郭发的半身倒影,她一阵窒息,这是她和他迄今为止最近的时刻,她不奢求,能有更近的时刻。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你给的爱
无助的等待……”
是伍佰的《Last Dance》,郭发闭上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来,这个时间,这条僻静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聒噪的鸟叫。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歌声呢?像是一个失声太久的人,那么沙哑,那么惨伤。
齐玉露簌簌落下泪来,她觉得他在唱自己,蹩脚的舞者独步在薄冰之上,薄冰如镜面般光滑剔透,映出她小丑般的姿态,同时冰面又脆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堕入黑暗的寒窟,如此危急的境况之下,每一场自我感动的舞蹈,都将是最后一舞。
爱他是漫长的黑白电影,唯有那曾经相交的回忆才是彩色——等待、期许、躲避、偷窥,为了郭发,她已经做尽了一切被动而徒劳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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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师父老杜一家,二十年来一直是是杜建树做饭,师母万碧霞打下手,师父那双扭惯了螺丝的手洗去了汽油,在砧板上呈现一种安心的洁净,而师母对烹饪一窍不通,更多是从旁捣乱,杜建树笑着把她打跑,再看她黏糊糊地跑过来——那是郭发难以想象的家庭生活,同样是狭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楼,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幸福?许多年前,他也很嫉妒。
穿堂风拂过,顷刻间,饭香四溢,也仓皇掠起桌前遗照上的黑纱。
“动筷子吧!小八!”
郭发呆望着,不知如何下筷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愣怔——猪头肉、凉拌海蜇头和一打老黑松啤酒,他握着翠绿荧然的瓶身,垂下头只是发呆——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又叫忘情水,喝上五瓶就断片儿,从前,从子弟初中辍学以后,他和“兄弟们”每每完成一次斗殴大业,都要中心广场附近的露天烧烤摊吃夜宵,那时候他酒量很好,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现在却怎么也受不了那种马尿似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变老了。
杜建树清了清嗓子:“你老大不小了,这么下去身边始终没个女人,该走下坡路了,你师母给你介绍个对象。”
没个女人走下坡路?这他妈是什么古怪的逻辑,郭发想。他这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我们小八怎么出来以后怎么这么爱卖单儿了?”万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姑娘人好看,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好。”
“腿脚不好就不是毛病!”杜建树,“那孩子我知道,人好,老实、实在,你这条件,还找啥样的?”
郭发又走神了,如果世界上有发呆比赛,他第一名,没人敢称第二,他空空盯着万碧霞那纹了唇线的嘴,而她说的话,愣是没进耳朵里一句,及至万碧霞从包里拿出一封照片给他看,他拈起照片一角,空空地看着,眼珠不转,瞳孔过滤一切影像,上面是个人女人,约略是齐整的短发。
晚饭之后,郭发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自己家,在师父家的楼梯口,他点燃一支烟,把口袋里的照片一并付之一炬,灰烬全碾碎在掌心里。
楼道里晦暗逼仄,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味儿,四壁上贴着斑斓的办证、喷漆小广告,还有许多乱刻的字儿,大概都是楼里的孩子干的。
郭发一边点烟,一边盯着墙壁,上面依稀有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滑稽的是,傻和逼都写错了。他猛吸一口,破颜发笑,回头看了看楼上,那个已经挂在墙上的故人最喜欢干这种恶作剧了。
“郭发!一定得去!听着没?”万碧霞不放心,从门里探出头来,尖锐凌厉的声音充斥整栋楼。
“听着了!师母!”郭发高声应。
“别抽烟了!嗓子和肺子要不要了?这股味儿!”万碧霞又来一句,重重关上门。
郭发叼着烟,双手不端车把,思绪纷乱,这是出狱后不知道第多少回相亲了,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或者他们担心自己和父亲一样是个变态?
搞砸,是他必须要达成的结果,一如从前那几次——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层很硬的茧,十年来,越来越厚,除了为谋生考虑的交往,他不肯找一点麻烦。相亲?恋爱?结婚?肉体与精神上,他从来没有需求。他每天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和走神。
就让我发一辈子呆吧,如果不去死的话,郭发这样想。而女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懒得去探索,更无力去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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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的家在一片老旧厂区,那一带那里曾经是工人村,过了一间简陋的副食店,左转弯,就是郭发所在筒子楼,像鸽子笼,家家户户同样的格局和大小,四十平米里,住他们母子,不算太拥挤。
郭发在车棚停好自行车,一步三格儿爬上三楼,302户的钥匙孔被捅开。
窒闷的臭味儿扑面而来,传来细碎的呻吟与呼吸,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他蹑脚走近,透过门缝里瞥见一瓣黑乎乎的瘦屁股,郭发立马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丹田里提了口气而,迅疾拐进卫生间,随手抄起一个马桶搋子,箭步折返,一脚踢开房门,照那黑屁股主人的后脑勺就是一下:“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