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来到齐家的时候,那里已经搬空了,像是一场梦:“我操。”
他四处打听,邻居们纷纷都不知道父女俩的去向,他骑车来到博雅书店,收银员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柳山亭告诉他,半个月前,齐玉露就辞职了。
“我操,她说什么了?”
柳山亭说:“什么也没说,连那个月工资她也不要了。”
“她去哪儿了?为什么辞职?”
“你问我?人家是自由人,我管得那么宽,你不是他对象么?”
郭发一语不发,柳老板说得一点不错,他好像从来都不了解齐玉露,即便这一年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一户来自外地的人家,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一个人,会去哪里?郭发来到车站,人流如织,他终于领会到什么叫做人间蒸发。
“15床家属!郭发!”
郭发猛地惊醒,跳起来揉了揉眼睛:“在呢!”他已经连续乱梦太多天了,各种各样的结局,各种各样的甜蜜和离别,让他心神不宁。
\\
一个月悄悄过去,齐玉露肚腹隆起,胎儿发育良好,却还是没醒,那小生命的跳动像一个讯号,给了郭发更大的希望。
怎么样去形容执着,那便是即便是医学在敲打着最后的丧种,也不会放弃。
这些天来,郭发总是看着齐玉露的脸发呆,她不是完全死寂的,有时,也会微皱眉头,鼻头和眼角也会轻轻抽动,有时,他焐热自己的手,探进被子里,摩挲着她的小腹,手掌能感受到清晰的胎动,有力而决绝,似乎在于自己打着招呼。
他期待着,她醒来的时刻就是下一秒,那是不会落空的。
郭发回想自己这三十来年的人生,昔日向神明上苍许过的心愿一件都不成,在乎的人全都留不住,他却愿意相信自己的运气会在这时候奏效,那来自西方的耶稣,一定会救他的。
他每天都带她晒太阳,为她涂乳霜,防止皲裂和褥疮,因此她的皮肤和毛发闻起来有阳光的香气。
地上的积雪一点一点融化起来,立春了,他轻轻地说,用他腰带钥匙链上的指甲钳为她修剪指甲,又轻轻地为她翻身。
第65章 地久天长(四)
每天照常雷打不动,郭发自顾自地对她床上的人说着话:“我前几天学了一首歌,可好听了。”
他慢慢地唱起来: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郭发的嗓音很粗犷,唱起这首悠缓的歌,竟然别有一番味道,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粗糙残损的手掌捂热那两枚冰凉的金戒指,就像歌词里那样,他要选择抓住不放手,她一定会醒来的,盛大的夜晚,只剩两个人,他们会一起坐在月亮上,看透风景,细水长流。
隔着门上一方窄窄的毛玻璃,龚大夫默默地在病房外看着,这个年轻人像个常客一样驻扎在这里,上次,送走了母亲,这次又要送走爱人,和肚子里的孩子。
几位医师都说,这个女孩活不过几天了,可却又活了一周,一周,又是一周,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她孱弱的病躯。
这一次,或许希望会主宰一切。春天,转眼便到了。
\\
“你瞅瞅,多好啊,这小两口。”
柳山亭来了,他递来一网兜水果,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
郭发诧异地抬起头:“什么风把柳老板给吹来了?”
“我咋不能来看?小齐是我们解放书局的模范,”柳山亭放下慰问品,又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再说,大上个月工资我还没给小齐开呢。”
郭发一笑:“柳老板你这人能处啊,以后八卦站加点劲儿,给我们玉露多发扬点光荣事迹。”
“那是必须的,都是自己员工,”柳山亭一望那床上的人,瘦了一圈,颧骨突出,苍白得令人陌生,眼角不禁闪烁泪光,“那啥,你没事儿给小齐放点儿音乐听,她上班的时候没事儿就用我那匣子听歌儿。”
“嗯呢,我不单给她放歌,我自己还给她唱呢。”
柳山亭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深望齐玉露一眼:“我老伴要走那阵儿,我也是这么照顾她,胡子都不记着刮,忙前忙后的,饭有时候都没吃。”
郭发忽然想起这位书店老板倒是始终独来独往:“她肯定能醒,我等着。”
“我年轻的时候不乐意说话,嘴紧,那些好话都没来得及和最亲的人说,她瘫了,都不记得我了,我才想着和她多说点话,想想那时候,真是后悔。”
“现在能说话了,都成太平第一大嘴了。”郭发哈哈大笑。
柳山亭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小齐是个命硬的孩子,我会看相,你也是个重情义的情种,老天不会辜负你们这一代的。”
“谢谢柳叔。”郭发心头一热。
“孩子,我这几天把我那书店兑出去了,开春我就跟我儿子去省城住了,小齐醒过来的时候跟她说一声。”柳山亭说足了心里话,轻轻地离去。
郭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将近半年的工资。
\\
齐玉露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仿佛漫无边际的原野,一片纯白之境,,哪里都看不到尽头,踏破了双脚,刺伤的脚板,血淋淋的痕迹迤逦千里。
她承受万顷的孤独,因为周遭不见其他的生灵,只有土地铺展开,红汪汪的土地,仿佛油血泪浇灌。
天际,裂开一条缝隙,忽然了有了色与影,她看见含笑的父亲垂首吹着口琴;看见母亲在灶台边挥着长柄铁勺熬着香浓馥郁的糖稀,看见郭发打着赤膊,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流泪;看见没有出世的孩子——那是一个穿枣红色棉袄的女孩,扎着羊角辫,有酷似她的疏淡外貌,却又有郭发身上的虎气,她雀跃着,手里抽着一颗硕大的冰尕:“妈妈!你快来呀!”
齐玉露的手心热乎乎的,刺痒痒的,是来自世外的体温,她的嘴唇,正被亲吻,如同有泪,是酸苦的,那人轻轻地、执着地啄,像是水晶棺材里,王子在试图吻醒公主,她想,现实里会是多么荒诞可笑,她的病体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郭发坚硬的胡茬扎痛她的皮肤,身上还穿着一身洗不去汽油渍的工服。
“你要是一辆车就好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修好你……”她能听见他痴妄的低语,尾音颤抖,拖出老长的哭腔。
真好,没有恨,只有留恋,一腔不打折扣的爱。酱油和醋的难题就那样落幕了,多么令人开心。
齐玉露开始一切浪漫的幻想,她感到那么轻松,因为一切都已经走向终结。
她的感官一点一点复苏,极度的寒冷中生出炽热来,魂魄勉力地浮上冰面——条子的犬齿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郭发紧紧拥抱住自己,给她不容呼吸、劈头盖脸的亲吻,来自十多年前的往事变成一把飞刃,正过她的耳边,留下火辣辣的擦伤,她心头一阵轰然的抽搐,像是慢慢在破冰。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齐玉露伸出手,像是召唤。
郭发笑了,眼睫凝然,不加片刻犹豫走上前去,语调平静而笃定,把她的手稳稳地贴在自己的颊边,轻轻地为她呵着气的,唇边徐徐呼出乳白色的冷雾:“会,就算是一艘像泰坦尼克号那样必然会沉的船,我也会陪你上,一直到生命最后。”
他那说话的方式越来越来越像自己了,齐玉露很欣慰,她走进了他的身体里、灵魂中,即便最后不能活着,也可以躲在他心房的最深处,那是最好的葬身之地,不是吗?
这样凛冽但不失可爱的冬日,她会永远怀念,他和她披着一身风雪,说说笑笑,咧开大牙,也不怕冷风侵袭,身后的事,都抛之于云霄之外。
“齐玉露,今天晚上吃点啥?”
“豆角吧,豆角不炖太熟。”
“你可真坏啊,你想毒死我!”
“反正你做饭,我喜欢吃硬豆角,火候你把握呗,别把咱俩都送走就行。”
琐碎的家常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落,纷纷扬扬,齐玉露伸出手接住,全融化在手心里,
“齐玉露,我想你了,你快醒过来。”
齐玉露睁开眼睛,看见满室的春光,郭发就枕在她的手心里,濡湿着眼睫,眼泪都流向自己:“我也是。”她的手不大听使唤,艰难触了触他眉头上的刀疤。
郭发眨了眨眼,掐掐自己,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他就知道,有关她的希望,总不会落空。
第66章 地久天长(五)
瓦蓝的晴空被汽笛的鸣响划破,自太平站出发,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齐玉露和郭发踏上新的征途,医护人员全程护送,更有公安机关的骨干陪同。
舒软的卧铺,宽敞的包厢,是属于缉凶模范齐玉露女士的殊荣,他们要穿越冰封的东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国骨肿瘤最好的专家团队治疗会诊,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报销。除此之外,齐玉露的账上,还得到了十万元赏金。
这些天,齐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访——电视台、报纸、学校等等,别管什么,她毫不怯场,从鬼门关打马走过,已经万事都不怕,以平静如神的口吻讲述自己击毙连环杀人犯的全过程,她骄矜地抿起嘴唇,乐此不疲地接受命运的闪光灯,感觉光辉的未来就呈在眼前,触手可及。
郭发曾许诺给齐玉露的那份关于火车与远方的浪漫,只能在这样的景况下实现。他吹出哈气,抹去冰霜,指向朦胧的窗外:“你看,刚才还是大雪呢,现在已经能看见绿了。”
他们一路携手,风雪载途,匆匆穿越时间与空间,脱去厚重的袄与靴,面对陌生的季节和浩大的城市,便来到了首都的春天里。
治疗是无比艰苦的,齐玉露吃了太多苦头,骨盆的肿瘤不断威胁着腹中的胎儿,更有肌肉的萎缩、截肢与瘫痪的风险不断侵扰着她的康复之路。
好几次,齐玉露打算放弃了,旧日不幸的泥潭漫过她的病躯,企图再次将她吞没。
“郭发,我越来越不中用了,撑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换一条命,我宁可不想活了,”热泪缓缓流进雪白的枕头中,齐玉露忍受着剧痛,感觉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只想要安乐地脱离这副支离破碎的躯壳,“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
郭发紧紧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这些天的反复放疗,让她流尽力气,身上的皮肉,仅剩薄薄一层,她抗拒着,常将自己枯槁的脸迈进被子,所有隐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坚决不会以孩子为名自私地绑住她,他哀哀地落泪,这种沉重的时刻,除了无能为力,什么都难讲:“你听着,齐玉露,我没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不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
齐玉露慢慢软下来,流连地摩挲着郭发濡湿的发,他常常显得比自己更紧张,大汗淋漓是常事:“我好害怕你嫌弃我,但是你好像比我耐性更大。”
“我坐过十年牢呢,我觉得跟困了一辈子似的,但是回想起来,也就是个梦,打个盹儿就过去了。”郭发扯出最灿烂的笑,眼尾有道道细纹,仅仅几个月的功夫,他就见老了。
齐玉露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那是遍体她最温暖和丰盈之处,忽然悠悠嗔道:“我睡不着觉。”
失眠的每一个长夜里,两个人就那么牢牢地拉着手,世界太空茫,能把握的只有彼此的肉身,他们以殉情的决心坚持着,互相取暖度过寒冬,像两条冰面下的鱼,相濡以沫,期待一丝春光的乍现。
扎根在床畔的郭发从行李里拿出一本旧书,是梭罗的《野果》:“及至五月二十五日,花苞将开未开,幼嫩可食,足以慰藉饥饿的旅人。我常掉转船头,在不久前刚刚长出的高出河面的密集菖蒲丛中,一边穿行一边采食。孩子们都知道,根部最内里处的嫩叶十分美味。麝鼠喜欢吃,孩子们也喜欢吃。六月初,我见孩子们跑出一二英里远,去采菖蒲,带回来大捆大捆的,他们专喜欢那刀锋似的叶片,闲时揪着它玩儿。一过六月中,菖蒲开始结籽儿,穗状的花就不能吃了。春天,当你初次与菖蒲擦身而过时,它特有的香气令人多么惬意又惊讶!它一定是从潮湿的土壤中年复一年独自萃取出了这香气!”
他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娓娓念着,极力学齐玉露的腔调,却总是不免听着好笑,齐玉露嫣然一笑:“我把你改造得可真好啊。”
至于饮食方面,齐玉露贫血更加严重,苍白得如同一具艳鬼,再香浓的饭菜,都感到难以下咽,郭发亲尝为她精心准备的一粥一饭,哄着抱着,嘴对嘴喂她入口,他喜欢她耍脾气的样子,总不过火。
齐玉露被郭发炽热的臂弯围拥着,身畔如被篝火点燃,暖烘烘地驱散了骨缝里传来的恶寒,麻痹掉神经的抽痛,她总能超额地完成进食,得到郭发奖励意义的一记深吻。
“今天剩了个鸡腿儿,不给亲了。”郭发捏她的脸,心下一紧,她好像有点肉了。
2001年,难得的一个暖春,齐玉露终于终于驱散了病魔,春末夏初,她的病情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成了全国骨瘤患者中治愈的少数先例,几个月后,她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女婴。
除了英雄事迹,她再添一项生命的奇迹。
“齐念冬,小名冬冬,”齐玉露抱着孩子,哺乳和康复使她容光焕发,渐渐丰腴的身体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你说咋样?”
郭发一向百依百顺,但今天却要给自己争个主权:“小名冰尕,好养活。”
\\
三年后,太平周边六县并为一县,更名太平市。扫黑除恶行动力度加大,警察系统全面清洗,周边黑帮剪除一净。旅居归来的石英再度返乡,接过公安局长的职务,她那本小说写成了,却迟迟没有出版,她选择交给劫后余生的齐玉露,以此为新婚贺礼,同她交了个朋友。
“欢迎回来,石警官。”齐玉露赞叹她冷静的笔锋,也喜欢被加工后自己的形象,全然的女主角,千疮百孔,仍在自己的命运悲歌中大获全胜。
“虽然写了本小说,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是个警察。”重新穿上青色警服的石英发出由衷之言,繁华的南方都市没能牵绊住她,她愿意回到这片灰色的平原上,一把配枪,一根警棍,守护这里坚韧而可爱的人们。
太平,终于走向了彻底的太平。
曾经的工厂遗址上,店铺已然林立,有一家名叫“废墟之夜”的电影院尤为瞩目,星光与月亮坠饰的牌匾上,每到晚上,便璀璨无比,店主齐玉露煞费苦心,十万元的本金起家,选片和装潢都极尽文艺,成了太平市年轻恋人必去的地方。
人都说太平约会有四大宝地——契诃夫咖啡馆、防空洞舞厅、红星溜冰场、和废墟之夜电影院。
2004年,早春三月,郭发骑着昔日的二八大杠,身上还套着那件雪青色毛衣,穿用似乎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而前进,但是灵魂确实全新的,蓬勃得如同十八岁,他的后座上,沉甸甸的,仍旧驮着旧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