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椿听她似乎话里有话,晃着她的胳膊问了几声,柳氏也不肯多言了,沈青山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听娘俩要出去,便陪着一起,又从驿站调了辆空闲马车出来。
谁想到马车刚出城门, 她就听见沈青山有些惊恐的声音传进马车:“谢,谢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哪个谢大人?沈椿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来咸阳办案,正巧路过。”
谢钰?居然是谢钰!
沈椿魂儿都快吓没了, 缩在马车里一声不敢吭。
沈青山知道她和谢钰和离的事儿,也不想两人碰面, 便主动道:“那您且去忙吧,卑职就不耽搁您的差事了。”
谢钰反问道:“沈驿官要去何处?”
沈青山是老实头,顺口便说了实话:“要陪内子去红云寺。”
谢钰唔了声:“正巧,我也要去红云寺。”
沈青山可没胆子拒绝他,只得应了。
这一路沈椿大气儿也不敢出,料想谢钰应该也不知道她在马车里,等到了红云寺,她小心给柳氏打了个眼色,等柳氏下车之后,她就藏在马车里不敢出来,只盼着谢钰赶紧查完案子走人。
沈椿屏息等了会儿,正要悄悄掀起轿帘一角向外张望,忽然眼前打量,车帘直接被人掀开了。
她正和谢钰冷得如同霜雪一般的眼眸对上,人彻底懵了。
让她懵的不止谢钰这个人,他今天一身儿装扮,也让她瞧的发愣。
——他穿了一身儿银灰色绣仙鹤苍松纹的广袖长衣,银色的料子在日头底下闪闪发亮,上面的仙鹤更是振翅欲飞,他满头墨发用一樽灵动剔透的白玉冠束着,白玉雕成一朵无暇莲花,衬的他整个人犹如姑射仙人。
他生的本就扎眼,这么一装扮,更是神仙下凡似的。
——谢钰打扮一向是低调沉稳,这套衣服还是他曾经举行祭礼的时候穿的,沈椿在他的衣柜里见过,一瞧就喜欢得不得了,求了十好几遍想让他穿给她看,他却嫌这一套装扮太过招摇扎眼,怎么也不肯上身。
眼下他打扮得像只大烧包似的...居然穿这身儿衣服来查案?
沈椿微微张开嘴。
短暂的惊讶之后,她很快扫了一圈,发现沈青山和柳氏不在,这两人应该都进寺里了,她掐了掐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抢先一步指责:“你怎么能随意掀开女眷的车帘呢!”
谢钰目光自下而上扫过,眸中神色变幻莫测。
过了许久,他淡淡道:“掀其他女眷的车帘自是不合规矩,但你,无妨。”
他向她伸出一只玉雕般的手:“下来。”
沈椿哪里肯依,果断往马车里缩了缩,大着胆子回嘴:“凭什么我的车帘就能掀?你别忘了,咱们俩现在已经和离了!”
‘和离’两个字让谢钰抿紧了唇瓣,他抬腿一踏,竟然直接钻进了马车,还放下了帘子。
这马车本来就不大,他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挤进来,几乎没有了多余的地儿,两人的肩膀立刻碰在了一处。
沈椿慌里慌张地往后挪,缩在离他最远的斜对角里,在俩人没有碰到的前提下,她才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你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谢钰根本不理,对着外面吩咐:“看好外面,闲杂人等不得过来。”
沈椿不信,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外面还真是鸦雀无声的。
她和谢钰又离得很近,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的泠泠兰香清晰可闻,明明是极其淡雅的香气,她却硬是感到一股侵略性。
她下意识地做出防备姿态,抱起手臂警惕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钰静默地看着她的防备姿态。
她从前看着他的眼神都是脉脉如春水,有事没事便喜欢趴在
他怀里撒娇耍赖。
上次她中药之后,她对他也是这样的排斥防备,他当时还不解其意,现在想来,原因只有一个——她的心在其他男人那里,所以身子也自发地开始排斥他。
他的声音冷硬,命令:“坐到我身边来。”
沈椿坚决地摇了摇头。
谢钰之前虽然冷淡,但只要不坏他的规矩,他跟她说话总还是和缓的,看着她的眼神也称得上温和。
但现在,就算她读不懂他眼里的深意,也能感觉到他眼里的寒意,被他看着的时候,她心里毛刺刺的,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一口吃掉似的,哪里敢靠近他?
大概强势的男人都是有这样的劣根性,对方越是不给,他便越是要得到。
谢钰定定看了她片刻,沈椿被他看的头皮发麻,正想着要不要跳车逃跑,忽然身子腾空,被他整个人抱坐在了自己怀里。
沈椿臀肉被他硬邦邦的大腿膈着,才挣扎了一下,两只手腕就被他钳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她彻底慌了:“我们都和离了,你这是想要做什么呀?”
她惊慌之下,声音也有点发软,带着微微的颤音,谢钰眼神浮动了下,静静道:“我来是要提醒你一声,你我尚未正式和离。”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我仍是你的夫君。”他手掌扶在她的腰上,慢慢把她调了个个儿,逼迫她直视自己:“所以,我对你做的这些事,并不逾矩。”
哪怕他想做更过分更深入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贴在她腰间的手掌极具压迫力,沈椿瞪大了眼:“你胡说,和离书上都签过字了!”
谢钰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陈述:“按照规矩,必须得消去户籍,和离才算生效。”
沈椿想也没想就问:“我要去哪里才能消户籍?”
谢钰很快回答:“京兆府。”
沈椿心头一下子凉了,京兆府可是谢钰的地盘,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同意,两人永远不可能和离成功。
她感觉到谢钰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乎在审视她的神色,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顾不上这些,不死心地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消户籍?”
就是刹那间,谢钰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了,他脸部线条一寸寸冷硬起来:“我今日就可以帮你递交文书,约莫七日的功夫就能彻底消籍。”
“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最后问了一遍。
沈椿毫不犹豫地点头。
为了摆脱他尽快和谢无忌双宿双栖吗?
谢钰眼底掠过一丝很不妙的危险神色,不过沈椿未曾察觉。
他很快收回视线:“好。”
沈椿不敢相信他这么好说话,有点错愕地眨了眨眼,就听他又道:“但在这七日之内,你仍是我的妻子,消户之后,婚丧嫁娶,我管不着你,但在这之前,你把握好分寸。”
他话里有话,好像知道了什么,无非是忍个七日再去找谢无忌,沈椿犹豫了下,又点了点头。
谢钰便掀开帘子,又扔下一句:“我这几日咸阳府衙,若你遇到什么事,可随时去找我。”说完就径直下了马车。
她能遇到什么事儿?沈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背影。
第054章
谢钰走了之后, 沈青山和柳氏也从庙里出来了,大概是求神拜佛真有镇定心神的作用,俩人说说笑笑的,神色都松泛了不少。
沈椿犹豫了会儿, 还是把谢钰方才所言告知两人, 不过她没说俩人前面的纠葛, 只提醒二人近来有可能会出事。
沈青山和柳氏都面露讶色, 他想了想:“咱们只是小吏之家, 上头的事儿咱们也不知道,料想也牵扯不到咱们头上,办差的时候提点神就是了, 我会多留心的。”
沈椿还是不大放心,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三天, 也没见有什么风波,她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只等着七日后彻底消去户籍,她就能去寻谢无忌相认了。
这天晚上,她刚刚睡下, 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打砸之声,她心里一慌,忙推开后窗向隔壁看去, 就见青山叔那栋小院被照的灯火通明,门口影影绰绰站了好多差役。
她心里一跳, 匆匆披上衣服,套好鞋袜往外跑, 就见隔壁屋子被五六个差役明火执仗地围了一圈,青山叔衣衫不整地被两个差役从屋里押了出来, 柳氏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身后,急的团团乱转,却使不上力气。
沈椿一颗心彻底沉了下来,大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凭什么抓我伯父!”
来拿人的捕头一脸不耐烦,本来想随手把她推开,却见来人是个眉眼盈盈的美人儿,捕头一张脸瞬间乐开了花,随口回答:“小娘子有所不知,上个月中旬,有一批押往边关的粮饷在咸阳失窃,京兆尹特地派人来调查此事,刺史吩咐我们把相关人等都带去衙门问话。”
他边说边要伸手摸沈椿的脸,色眯眯地笑:“我瞧沈青山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养出的侄女这么可人疼。”
沈椿一脸嫌恶地躲开他的手。
他讨了个没趣,又推了沈青山一把,高喝道:“带走!”
沈椿身子动了动,却被柳氏一把拉住,她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任由一行差役把沈青山带走了。
柳氏这会儿反倒镇定下来,安慰沈椿:“刚才他们虎狼似的冲进来逮人,我还当是你青山叔犯了什么大罪呢,听他说是拿去问话,我这心里安生多了。”
他们一家在这儿也算是小小地头蛇,跟沈椿解释道:“上个月中旬的那批粮草根本就没从咱们的这处官驿走,怎么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估计也就是唤去问个话,原来也有过类似的事儿,明天差不多就能回来了。”
沈椿也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原来谢钰指的是这事儿啊,幸好牵连不到他们家。
毕竟是去了一趟公堂,柳氏还带着沈椿专门准备了去晦气的火盆和柚子叶,没想到从清晨盼到黄昏,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沈椿有些惊慌:“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柳氏也有些惊疑不定,不过思来想去,这案子怎么都跟他们家没关系,她说服自己放宽心,又对沈椿道:“等等看,说不定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明日或许就能回来了。”
沈椿只得点点头。
这一等就是两三日,府衙硬是没传出半点动静,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带进了府衙,娘俩彻底慌了神,还是沈椿出了个主意:“咱们要不然...找个熟人问问?”
沈青山有个拜把兄弟在府衙当吏员,他见了柳氏和沈椿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居然七拐八拐地把娘俩带到了牢里——不是叫沈青山来问话的吗?怎么会跑到牢里呢?!
他压低声儿道:“我挡不了多久,你们快进去看看吧,青山他...哎!”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府衙的暗牢幽深狭窄,暗牢的门只有半个人高,惨叫声伴随着阴风阵阵送出,娘俩听的是肝胆俱裂,沈椿咬了咬牙,扶着柳氏,不知道下了几层阶梯,才终于来到一处牢门前。
沈青山虽然年近四旬,但也是个方面阔口的高壮汉子,这会儿他身子却紧紧蜷缩起来,背上交错着两三道血痕,似乎还发起了高热,脸上烧的通红。
柳氏呜咽了声,扑倒牢门前便唤:“阿郎——”
沈椿禁不住哽咽了下,转头问青山叔的好兄弟:“叔,怎么会这样呢,青山叔明明没经手那批粮草
,怎么能把他打成这样呢!”
吏员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儿,压低声道:“你先想想,你们是不是得罪了刺史大人?”
沈椿下意识地反驳:“我们没...”
她不知想到什么,舌头一下子打了结。
吏员叹了口气:“这是刺史大人吩咐人动的手,也是青山运气好,有位长安派来公干的大人吩咐,对疑犯不得滥用私刑,又令大夫来牢里帮疑犯看伤,还吩咐人彻查此事,不然青山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沈椿吸了吸鼻子:“便是刺史,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打人吧!”
吏员叹了口气:“差役在驿馆里搜出了刻着印迹的军饷,还找出了他经手过那批粮饷的公文,公文上盖了章子,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了!”
他表情渐渐肃穆:“这几天沾手过这些钱粮的官吏已经直接杀了一批,要不是上头放话说此案诸多疑点,你们现在已经见不到他人了!”
沈椿心头一颤。
吏员沉声道:“现在证据确凿,我估计提审他也就是这两日了,你们若是不尽快想法子...”
不必他说,沈椿也已经知道会怎么样——沈青山必死无疑!
她嘴唇颤了下,正要说话,牢里的沈青山已经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唤道:“阿椿——阿椿——”
沈椿忙凑过去,含着泪:“青山叔!”她忍不住哭出声:“怎么会这样,都怪我...”
她心里恨死自己了,早知如此,她宁可向那刺史公子磕头赔礼!
沈青山却道:“不关你的事儿。”
他嗓音压的极低,边咳边道:“无非是上头贪污钱粮东窗事发,拿底下人顶罪罢了...”他苦笑了一下:“也是我不好,这次的钱饷我没拿,但以前也没少搂银子,这才让他们有了治罪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