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官场惯例,上面吃肉,他们底下人也能分口汤喝喝,这口汤别人都喝,如果沈青山不喝,只会被随意扣个帽子排挤出去,但这汤喝了,自然被视为同党,上头出了事儿,他们也是要背锅的。
沈椿心惊肉跳:“难道就没有法子了...”
沈青山又重重喘了口气,嘴唇哆嗦着,在娘俩耳边道:“刺史拿出的公文上盖的章子和签名,都...咳咳,都是伪造的,驿馆真正的章子前年被我磕出了一条缝,不细看瞧不出来,我便偷懒没有修补。”
他虽然只是寻常吏员,但从他当初敢去谢府为沈椿说情,就知道这人是个细致的聪明人,他深吸了口气:“现在那章子就放在驿馆二楼的西间,要是能找到它,或许能救我一条命,我在驿馆有个徒弟,你到时候...”
他细细交代,沈椿一个字不敢落,脑门冒汗地死死记住。
沈青山交代完之后,力气也耗尽了,靠着牢门喘气,带他们进来的吏员连连催促,柳氏和沈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暗牢。
娘俩在人前不敢显露,等回了家里,柳氏才一脸焦急地道:“最近城里风波不断,现在驿馆虽然照常开着,但早有几个差役把守,咱们如何能把那章子取出来?”
沈椿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思考对策。
她从衣柜里翻出表弟小时候穿过的男装,咬牙道:“我扮成男人去驿馆试试。”
柳氏却摇头:“不成,那是官家的驿馆,只有朝廷的人能进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沈椿都快把舌尖咬出血了,忽的灵光一闪,跑回自己屋里翻出一块谢家的牙牌:“不知道这个能不能用得上。”
这牙牌是谢府嫡系的身份象征,每个嫡系子弟极其家眷都有一块,沈椿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谢钰。
如果放在从前,她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又冒充男人又冒充谢家人的,但她来到了这个权利旋涡的中心,这短短半年的功夫,她实在经了太多事,唯一学到的就是,她背后没有任何倚靠,她只能靠自己。
换男装的时候,她怕被人瞧出端倪,特地把束胸紧了又紧,紧到她都有些呼吸不畅了,才终于松开手。
她又换了一双内里有增高的鞋子,还特意戴上了高高的发冠,这么一番装扮下来,她俨然成了一位眉目飞扬的俊美小郎君。
她安抚了放心不下的柳氏几句,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冠帽,这才满怀忐忑地去往驿馆。
驿馆在城墙根儿处,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近,等她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谢家的牙牌果然好使,她刚亮出来,驿馆的人就点头哈腰地把她迎进了里面。
所谓居奢体养奢气,她好歹也当了小半年的谢家夫人,在驿馆里镇个场子还绰绰有余,一眼扫过去,就连几个跃跃欲试想要搜身的差役也瞬间低眉敛目,一脸恭敬地退回了原处。
官家驿馆除了地方大些,其实跟民间的客栈差不多,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二楼有住宿的房间,后面还有个颇大的空地和仓库,是专给官兵存放马匹和粮草的地方。
沈椿在一楼大堂坐着吃了会儿茶,眼睛东瞄西瞄,却怎么也没见着青山叔的那个徒弟,那人不在,这章子磕怎么找?
她耐着性子找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门口守着的差役表情有些不对,她才紧张地收回视线。
她咽了咽嗓子,起身道:“帮我开一间房,我今夜要住在这儿。”
厮养想引着她去二楼,也被她摆手拒绝了,等上了二楼之后,她一个闪身,进了青山叔说的二楼西间。
她轻手轻脚,尽量不被人察觉地搜索起来。
就这么找了片刻,她心口突的一跳,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好像也太安静了些,一楼客人的说话声,交杯换盏声,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她猛地转头,向门口看去,就见几个官兵悄无声息地围住了门口。
时间好似彻底静止下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步步踏上阶梯,几个官兵自动分开一条道,让那人进来。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走到门边的时候,渐渐显露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谢钰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沉淡漠。
他一步步走到沈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极其缓慢地道:“沈椿,你长能耐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
第055章
谢钰神色冷锐, 显然是动了真怒。
沈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很快,谢钰身后跟了个绯红官袍的男子,他冲着谢钰一拱手:“大人明鉴,此人胆大包天, 不光冒充谢家子弟进入官驿, 举止更是鬼祟可疑, 怕是存了, 必得拿下此人, 严加审问!”
这人大概官位不低,先是罗列了沈椿的罪状,又扫了眼左右差役, 断喝道:“来人,把她捉回去严加拷问!”
很快就有差役拎着麻绳上来锁人, 这麻绳粗糙,最近大概是捆了不少人,往手腕上一勒,就能磨破一层皮,绳子上面还泛着一层暗红的铁锈, 让人望之生寒。
如果谢钰不在这儿,沈椿没准还能冒充谢家子试着脱身,但正主都在这儿了, 她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恨自己没用, 折腾半天,别人要碾死他们, 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儿。
麻绳在她手腕上勒了一圈,已经擦出一片红痕。
谢钰眼眸动了下, 忽然上前解开绳套,亲自钳住她的手腕:“我来审她。”
方才发言要拿下沈椿的刺史愣了下。
他背地里拿了沈青山顶罪,自然能猜出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贼是干什么的,必然是想来驿馆找证据为沈青山脱罪,不过刺史早留了人在这里看着,一有异动立刻回禀他。
这人却拿出了谢家牙牌,倒是让他摸不着虚实,万一这人是真的,他也不敢真的锁拿了谢家嫡系,便请谢钰和自己同来。
不过事关谢家,谢钰想要亲自审理也属常事,刺史拱手:“劳烦谢府尹了。”
......
沈椿这会儿已经做好被押进大牢的准备了,没想到谢钰只是把她带进了衙署。
他没往公堂上去,带着她进了后
院的内宅,甚至直接进了他暂住寝屋,停在了那处酸枝木的架子床前。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沈椿对他的冷漠再清楚不过,她为自己接下来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处而忐忑,又恨自己没本事救下青山叔。
她心惊肉跳,身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绢布打的结居然松开了,一块裹胸的布料居然从衣裳下摆滑落出来。
沈椿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抬头的时候,和谢钰投来的视线正对上,她窘迫地把布料塞到袖子里。
她没穿小衣,束胸的布料一滑落,那一对儿便迫不及待地挣脱出来,即便隔着一层衣料轮廓也清晰可见。
四目交汇,十分尴尬。
谢钰下颔紧绷,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取下架子上的披风扔给她:“穿好再说话。”
沈椿动作飞快地把披风穿好。
谢钰静候她穿好衣服,眼神淡然:“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经过这么一打岔,沈椿心眼子倒是活泛起来,勉强止住眼泪,她耷拉着脑袋,避重就轻地道:“青山叔被人陷害下了大牢,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次去驿馆是帮他找证据的。”
她终于抬起头,有些恳求地道:“我直知道假扮官差去驿馆不对,但我不能看见好人蒙冤坐视不理啊...”
谢钰不为所动:“几天之前,我似乎跟你说过,你若是遇到什么事儿,可以来府衙找我。”
想到她居然肯冒如此大风险,也没想过来找他,他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可你非自己逞能,还带上我谢家的牙牌冒充官员强闯驿馆,若是落入陈刺史手里,你想清楚会是什么后果了吗?”
沈椿睫毛颤了下。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假冒官员及其亲属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沈椿身子跟着抖了抖。
别说是流徙了,光是那一百杖都能要了她的命!
她不想死,更不想牵连其他人。
她厚着脸皮开口:“可是,可是今天销户的最后一日,在今晚子时之前,我们,我们,仍是夫妻,我用那块牙牌进,进驿馆,并不算假冒...”
她越说越结巴,脸上不知不觉燥热起来。
提出和离的是她,偷跑的也是她,现在因为自家出了事儿,拿着谢家的牙牌招摇撞骗,怎么看都是厚颜无耻的行径。
她有些局促地道:“罪我认了,判罚能不能轻一些...”
谢钰几乎要给她气笑,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小骗子不止心硬,脸皮也足够厚。
他闭了闭眼,起了一个无关的话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沈椿本能回答:“府衙。”她又添了一句:“府衙后院。”
谢钰手指轻点桌案,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的是后院,而非公堂?”
是啊,为什么呢?如果他有心判她的罪,直接带到公堂审问不就好了?
沈椿眼神茫然片刻,忽然扫过他背后那张架子床,她硬生生打了个激灵,死死咬住下唇。
两人还是夫妻的时候,沈椿其实能感觉到,谢钰对自己的身子还是喜欢的。
但她的确没想到,谢钰居然会在这时候要挟,带她来到寝院,逼迫她跟他,跟他...
在今日之前,谢钰在她心里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他说出这样的话,给沈椿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她突然又想到,前几日两人在马车里时,谢钰看向她的眼神。
眼眸幽邃,冷峭专注——她本来以为谢钰是在生她的气,现在想来,那个眼神充满侵略意味,沿着她的身体边界临摹,分明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她神色变幻,分明已是悟了他的用意,却怎么都不肯开口,谢钰眸光转冷,伸出手:“拿出来。”
沈椿还没反应过来:“拿,拿什么?”
谢钰上下打量她几眼,走到她面前,手指探入她的襟口,准确无误地勾出了那枚牙牌。
她衣裳里面没有任何遮蔽,如此一来,他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边儿的起伏,但尽管如此,他也未做停留,取回牙牌就要撤手。
突然的,她两只柔软的手伸了出来,居然将他的手按回了原处。
他被迫握住了她。
她眼睛不敢看他,口吻懊丧:“你来吧。”
算了,睡就睡吧,反正两人也不是头一回睡了,这种事哪里有小命重要呢?
但让她意外的是,谢钰手掌只是稍顿了一下,就抽了出去。
沈椿扬起脸,惊愕地看向他。
她猜错了?
谢钰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恼火:“若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他索性背过身去,不想理她:“今日你强闯驿站之事,我会帮你抹平,日后你也不必出现在我面前。”
可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啊,证据没拿到,青山叔的那桩冤案该怎么办!
沈椿脸上火烧火燎的:“多谢...大人。”
她张了张嘴,仍强撑着开口喊冤:“但青山叔是无辜的,是被人诬陷入狱的,还望大人明鉴。”
谢钰极冷淡地提了下唇角:“或许这次是冤枉的,但他这些年用来买房置产使奴唤婢的几百贯银子,总不会都是冤枉的吧?”
他这次来,本以为只是查一桩失窃案,没想到这陪都的水比他想象得还深得多,从上到下都该好好清洗一遍了——如果不是沈椿,他根本不会留心沈青山,上到刺史下到小吏,但凡有所勾连的,他一个都不打算留。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沈椿有种被看穿一切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一时情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着急忙慌地开口:“但这钱也不是他一个人拿了,上头给下来的,大家都拿了,他不拿就是个死...”
谢钰漠然道:“长安咸阳不过几里,他若真不想贪这些银子,大可以来长安敲登闻鼓告发,难道我还会置之不理不成?无非是之前火没烧到自身,又能落着好处,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眼看着上面拿他顶罪,他这才情急肯说实话了。”
他三言两语便将人性丑恶之处剖开,直说的人无地自容。
沈青山自然不是坏人,但也只是个普通人,人性如此罢了,真要追究下来,他的确是受贿了的。
谢钰扫了眼搭在袖子上的纤细手指,眸光浮动,终于是冷着脸岔开话题:“沈青山被提审那日,刺史原本是想要把这桩案子扣死在他身上,所以当庭动大刑想要他性命,是我拦住了他,又唤大夫给他治伤。”
其实在两人还是夫妻的时候,谢钰私底下也为她做过很多事,只是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说。
沈椿听他居然肯为沈青山费心,不觉面露错愕,眼底隐约有丝动容。
他道:“我那日肯保他,不是因为他被冤,也不是因为他无辜,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他是你亲近之人。”
“但过了今夜,你我便不是夫妻了。”
他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透着深意。
沈椿瞪大了眼睛。
因为两人是夫妻,所以他出面保下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