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娘本来下颔微抬,神色矜持自傲,一见谢无忌容貌,双颊不觉飞红,不过她仍坐的端正笔直,只是手下扯了扯嫂子的衣袖。
兄嫂立刻会意,有意把话题往谢无忌身上引,先考教了几句学问,又问他日后打算如何发展。
谢无忌神情悠闲,问一句答一句,瞧着对女方也挺满意,两边儿是越说越投机。
——期间沈椿一直没出现,直到一行人用完晚膳,准备分别的时候,谢国公才咳了声,提醒:“大郎,准备好的东西你还没送给二娘呢。”
晋朝相亲有个习俗,若是男方中意女方,就送一只金钗插于女方鬓间,名曰‘插钗’。
若是男方没瞧上女方,便送出一匹彩缎,谓之‘压惊’。
谢国公话音刚落,众人便把目光齐刷刷落到谢无忌身上,等着他如何抉择。
虽然明知道谢无忌不会拒绝自己,但此时此刻,崔二娘心里难免有
些紧张,手指不安地绕了绕帕子。
谢无忌看了崔二娘一眼,挑眉一笑,取出金钗插入她鬓间。
崔二娘心里稍定,面上却微微发烫,冲他腼腆一笑。
至此,相亲算是皆大欢喜。
谢钰却似有所感,抬眼向外看去。
沈椿孤孤单单地站在风口处,袍袖被吹的鼓起,一眼看过去飘飘荡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
这世上唯一喜爱过她的人,也要去爱别的人了。
谢钰定定地看着她。
谢钰和她走出携芳阁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上了马车,沈椿才冷不丁问了句:“是你干的吗?”
短暂的静默过后,谢钰道:“若你指的是这次相亲,是。”
他特意为谢无忌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夫人,出身高贵,相貌不俗,父兄得力,这是大大方方的阳谋,他笃定谢无忌一定会同意。
昭昭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却无力阻止。
——分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惜斩断她最后一丝念想,这般,她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可他看到了她在风口里的单薄肩背,又似乎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他在酸涩什么?他在不安什么?他又在焦虑什么?
第061章
方才在人前, 不能给谢无忌添麻烦,沈椿得极力绷着脸,忍得指尖都颤抖了。
这会儿她终于克制不住,眼神怨愤地盯着她。
她鼻尖发酸, 又不想在谢钰面前掉眼泪, 别过头用力擦了擦眼角。
最开始她还只是闷不吭声地掉眼泪, 到最后越哭越大声, 脸埋入双手, 闷闷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瞧她如此,谢钰肺腑如同坠了铅块,沉甸甸坠得他生疼。
他不知该心疼她落泪, 还是该因她这眼泪为谢无忌而流而感到愤怒。
两个念头在他心里左右拉扯,撕裂了半晌, 到底还是怜惜占了上风,他从下人手里接过铜盆,又亲手捞出帕子替她擦拭脸上泪痕。
沈椿却毫不领情,一把挥开他的手,铜盆被打翻, 泼洒了他一身。
她愣了下,小小地打了个哭嗝,有些不安地搅着手指。
谢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袍袖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他少见如此狼狈。
两人一个不安, 一个冷淡,互视了半晌, 谢钰才泠然开口,语气五分恼怒五分困惑:“你就如此喜爱谢无忌?”
两人七年未见, 一个是庶出长兄,一个是亲弟之妻,但凡两人的关系传出半点,沈椿绝对会受万人唾骂,而谢无忌连记不记得她都不一定,明明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明明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却对他念念不忘至此。
她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为情乱智,有悖理法的事儿。
沈椿听到‘谢无忌’的名字,心头揪得痛了下,别过脸:“我说了你也不相信,你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是喜爱的。
谢钰淡色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反驳,最终只是道:“这种令人理智全无的情爱,不懂也罢了。”
沈椿哽咽道:“既然这样,你又不喜爱我,何必在意我喜爱谁?”
谢钰直言道:“为了你和他的名声,为了谢家的千年声誉,我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好像在心里反复询问过自己千百遍,又回答了千百遍。
沈椿毫不意外他的答案,她仿佛被他的大道理困死了一般,反驳不能,挣扎不能,只能怨愤地看着他。
谢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出奇冰冷:“昭昭,你不要怨恨我。”
“自兄长弱冠以来,父母和我为他相看的闺秀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人,他早晚是要娶妻生子的。”
不破不立,谢钰条理清晰到近乎无情:“我只是从中牵了个线,若他对崔家娘子无意,大可以直接拒绝,但人是长兄亲自相看的,金钗也是他亲手插到她鬓间的,你又何必来怨我?”
“崔娘子父兄得力,她本人亦是有名的端庄闺秀,你若真的喜欢长兄,难道不该为他感到欢喜吗?”
“长兄若是心里还有你,他又如何会将金钗另赠他人?”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沈椿终于撑不住嚎啕大哭,眼泪很快打湿了裙摆。
谢钰忍住了伸手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双手搭在膝头,淡淡道:“昭昭,从今往后,你有我便够了。”
“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他做不到的,我一样会为你做到,选我不好吗?”
......
相看完之后,谢无忌没急着回去,反而是先去见了哥舒苍。
哥舒苍一见到他便笑了笑:“听说谢三郎为你和崔娘子做了媒,可有此事?”
他慢悠悠地道:“崔娘子出身清河崔氏,其父即将上任中枢,三个兄长也在各地为官,听说她本人也是蕙质兰心,端庄秀丽,我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谢无忌可不吃阴阳怪气这套,他解下佩刀扔到一边儿,嘲讽笑笑:“是挺好的,所以我把金钗送她了。”
果然,哥舒苍变了脸色,定定瞧了他半晌,才道:“你真要娶崔氏女?”
不得不说,谢钰这手玩的实在漂亮,谢无忌之所以会亲近突厥,一是那一半儿突厥血脉作祟,二是他在晋朝始终被皇帝当成一把趁手的工具,处处受人排挤打压,多年郁郁不得志,所以哥舒苍才能劝的动他。
但他一旦娶了崔家女儿,前程在望,他还会愿意为突厥办事?日后还会随他回突厥吗?
谢无忌戏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看乐子看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道:“当然不会。”
他耸了耸肩:“等拿到了神机□□,我就得动身赶往突厥,别说是区区世家女,就算是公主,我娶来又有什么用。”
哥舒苍不免松了口气,疑惑道:“那你还赠人家金钗?”
谢无忌皱了下眉:“这次拒了,还有下一个,先稳住谢家,我才好放开手脚做事。“
哥舒苍神色彻底和缓下来,甚至有心情打趣:“姻缘不顺也别灰心,祖父必不会委屈了你,到时候突厥的公主和贵族女子随便你挑,突厥贵族均都瞳深肤白,明艳大方,性子也是火辣娇俏,且都精通音律骑射,必不会比那崔娘子差。”
他神色暧昧:“且突厥规矩与晋朝人不同,只要你有能耐,想娶几个妻子都是可以的。”
“得了吧,”谢无忌翻着白眼冷笑了声:“当我没去过突厥呢,那些女孩胳膊上的毛比我都长,有的大腿比我腰还粗,数量多顶什么用。”
哥舒苍语塞,仍是笑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若是能让谢无忌在突厥娶妻生子,才是彻底将他留在了突厥。
谢无忌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荷包,随口敷衍:“我没想过这些。”
等打发走了哥舒苍,谢无忌才得空琢磨起一个人——今天的相亲宴上,沈椿表现得很奇怪。
她今天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往日不同,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似的,反倒是她看向谢钰的眼神称得上回避疏离,举止颇为僵硬。
还有他为崔娘子插钗的时候,其实他也留意到了沈椿的神色,真真是被剜去心肝一般。
他没记错的话,两人甚至称不上熟悉,她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难不成是他上回救她一次,让她感动到不能自持,心生爱慕?
谢无忌捏了捏眉心,眼底渐渐生了几分疑惑。
他神色一动,取出心口的陈旧荷包,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
咸阳的案子还没有办完,相亲宴结束之后,谢钰便带着沈椿返回了咸阳。
只是她情绪低迷,刚回来便病倒了,谢钰特地推了杂七杂八的公务,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七八日,沈椿这才慢慢养回了精神。
她这几日都休息不好,便请大夫开了安神的药方,她又嫌吃药太苦,就让大夫把安神药搓成一粒一粒的小丸子。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容易骤惊,谢钰便搂着她入睡,一手还轻拍着
哄她,就如同哄孩子一般。
他还冷不丁地问了句:“在你少时,他也会这么哄你入睡吗?”
沈椿风寒初愈,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闻言含糊地道:“我小时候睡的可香了,用不着别人哄。”
谢钰摸了摸她的脸:“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如何哄你高兴?”
沈椿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她和谢无忌的过往,很是敷衍地道:“有一回我种的菜地被人糟蹋了,他抓了几只麻雀逗我。”
谢钰淡淡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一早,沈椿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有些迷离地睁开眼,就见屋里挂着七八个鸟笼。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用力揉了揉眼,就见每个鸟笼里都装着不同品种的鸟儿,但无一不是品相上佳,毛羽斑斓,叫声婉转清脆。
沈椿吃惊地张了张嘴。
只要豢养宠物,就必须得面临掉毛拉尿食物残渣这些问题,谢钰洁癖严重人尽皆知,之前沈椿还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猫儿,就因为谢钰喜洁的毛病,她忍痛把猫儿送给昭华养了。
——所以屋里的这些鸟儿是哪来的?
她撑着身子正要起身,就见谢钰走进来,问她:“还喜欢吗?”
沈椿愣了下:“给我的?给我送鸟做什么?”
“我说过,长兄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谢钰很是坦然地道。
他想了想,又不经意地补一句:“这些是我翻遍相关书籍特意为你挑选的名品,饲养的条件我都已经查阅好了,你还喜欢吗?”
他说完有些懊恼,他素来自矜,这话说的倒似刻意炫耀的暴发之徒一般。
他很快分析出原因——他在和谢无忌送的那几只麻雀比较。
谢钰不觉抿了抿唇。
但沈椿显然对这种学人精行为很不感冒,她甚至背过身,硬邦邦地道:“我不喜欢。”
谢无忌抓麻雀送她,是因为他那时候喜欢她,想要逗她高兴,谢钰这又算什么呢?!
谢钰一顿:“那我重挑几只...”
“算了,留下吧,”沈椿忍不住道:“别折腾鸟了。”
谢钰停了停,又嗯了声:“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崔家已经派人来商议婚期了,再过十日便是吉日,谢家会使人去崔府纳彩订婚。”
沈椿攥紧了被角。
他轻轻道:“为防止纰漏,从今日起到他们二人成婚,我会多派些人手,随身照料你。”
沈椿猛地抬起眼。
他凭什么派人看着她?!
谢钰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语气平缓地解释:“放心,我不是要软禁你,只是担心你心绪不宁之下,有什么过激举止。”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你也不是第一回 逃跑了。”
第062章
接下来的几天, 谢钰倒真跟转了性似的,送了她许多在外面万金难求衣裳首饰。
这倒也还罢了,他往日都忙的脚不沾地,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一趟, 最近不管多忙, 每天晚上必定是要回来陪着她的。
往日两人虽然做尽了夫妻之事, 但对彼此却称不上十分了解, 就譬如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偏好什么颜色的衣裳钗环,喜欢什么花儿,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这些谢钰都一无所知,他也没有那些细碎功夫去了解。
但这些日子, 他明显耐心许多,时常搂着她坐在廊下,和她悠然闲谈,得闲了还会指点她学习琴棋书画,惊喜地发现她在画画上似乎颇有天赋, 他便极有耐心地指点她如何落笔如何调色。
他对她多好啊,如果不是他加派人手把她看管起来,沈椿差点就要感动了。
她最近哪怕出恭都有人跟着, 若无谢钰特许,她轻易不能出府。
沈椿憋闷得紧:“我犯了什么错, 你凭什么这么软禁我!”
谢钰面色平和地回答:“长兄和崔家的联姻不容有失,你和长兄本就有旧, 这时候理应避嫌才是。”
他有自己的考虑——瞧谢无忌的状态,明显是没有认出沈椿, 若是他认出了沈椿,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尽管谢无忌抛却前程的可能性不大,但谢钰不想赌,所以这段时间,他要彻底杜绝两人见面的可能,绝不给谢无忌想起旧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