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鞭一指沈春,厉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带走!”
在他翻脸的刹那,沈椿拉起石斛,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两拨人
在弯弯绕绕地小巷里来回奔波穿梭。
沈椿是女子,石斛不过一半大小子,论及体力自然比不过几个大老爷们儿,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用力推了石斛一把,压低声儿道:“你把这事儿告诉师父,让他去官府报官!”
周太医是蓟州有名的神医,由他亲自去衙门告状,他胡成武再有权势,官府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斛犹豫了下,咬着牙迈开腿跑了。
沈椿左右瞧了眼,当机立断地跳进一口脏兮兮的空水缸里,又拿簸箕把缸口遮盖严实。
她刚藏好,胡成武就带着人追过来了,这条杂七杂八堆了不少杂物,他四下一瞧,没见着人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别处搜寻,余光忽的一闪,见杂物似有被翻动的痕迹。
他心里立马有数了,高声道:“人就在这儿,给我搜!”
他冲着巷子道:“沈娘子,我劝你最好识相点,自己走出来,一旦被我搜出来,我保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椿打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主意,咬了咬牙蜷缩在缸底。
胡成武威胁完之后,见巷子里迟迟没有动静,他冷哼了声,伸脚踢飞了几个杂物,气势汹汹地朝着巷子里迫近。
沈椿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东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胡成武来到了这口水缸前,透过簸箕的缝隙,她看到他伸过来的一只手。
完了。
沈椿心里一沉,牢牢攥紧了方才捡到的一块碎瓷片。
这时,一个绳套从天而降,准而又准地套中了胡成武的脖子。
麻绳绷直,上面系着的活扣收紧,牢牢地锁在了胡成武的脖颈之上。
牵着麻绳的力道极大,将胡成武勒得眼球暴凸,人不受控制地被拖了出去。
沈椿眼睛都瞪大了,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胡成武暴喝了一声:“是你!”
他声音狠极:“你为何屡屡坏我好事?!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我今儿要活剥了他的皮,叫他跪在地上管我叫爷爷!”
沈椿也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听一阵兵械碰撞之声,胡成武喘息声渐大,最后终于不支:“算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他厉喝了声:“走!”
然后就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难道是师父派人来救她了?
沈椿正一头雾水,头顶的簸箕被掀开,一只玉雕似的手探了进来:“出来吧。”
这只手她熟悉极了。
她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了头脑一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交到这只手里。
这只手微微用力,轻松将她拉了出来。
谢钰面上似有几分后怕,入鬓长眉微微拧着:“我酉时下衙,你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为何不向我求助?”
沈椿愣了下,摸了摸后脑勺:“我忘了。”
她真忘了,在她看来,谢钰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就算找人求助,最先想到的怎么也不会是谢钰。
从她脸上,谢钰读出了她在想什么,慢慢品出一缕苍凉来。
她真是下定决心,彻彻底底地和他断了,从根儿上,她觉得两人不会再有任何关系,所以危急时刻,她本能地忽略了向他求助这个选项。
他闭了闭眼:“罢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刚迈出几步,忽然遏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单手掩住唇,又有鲜血从指缝中汩汩冒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沈椿脸色都变了。
她这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谢钰可能不止受了风寒这么简单。
她忙一把扶住他:“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第088章
就跟其他所有男子一样, 谢钰也不想让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脆弱狼狈的一面,他抹去嘴角血迹,尽量轻描淡写地道:“都说了只是风寒,昨夜不慎又着凉了...”
沈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家风寒能咳血?你别是肺痨吧!”
谢钰脸上血色褪尽, 脸色实在难看的厉害, 沈椿瞧的心惊胆战, 伸手去摸他肋间。
他本想阻拦, 奈何体力不济, 被她一只手摸了上来。
沈椿摸到一处凹陷变形的地方,脸色大变:“胡成武他们把你肋骨都打断了?!”
事关男人尊严,谢钰疼的都快昏过去了, 仍是铿锵有力地反驳:“自然不是!”
他难得声音拔高,沈椿吓得一个激灵, 他缓了缓才道:“我来之前遇到了几波刺客,被乱石砸中,不慎伤到了,方才动手的时候牵扯到了旧伤口,无妨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 不过沈椿自己就是学医的,哪能看不出猫腻,她伸手在断骨处摸了摸, 心有余悸地道:“明知道肋骨断了,你还敢跟人动手?这断骨一旦插进心肺里, 就是神仙也难救啊!”
她手指在心肺出轻按了下,皱眉道:“这里还疼不疼?”
她一脸关切, 神色担忧,谢钰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的好脸了。
他心下一动, 抬眸瞧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疼...”
果然,话音才落,沈椿脸上担忧之色更浓了几分,手上也放的更轻。
谢钰灵台刹那间清明起来,隐约悟到了一点窍门,又忍着脸热,缓缓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出事。”
沈椿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局促片刻,干脆一把扶住谢钰:“我先带你回去接骨。”
谢钰又咳了几声,神态羸弱,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他轻声道:“不用了,我也到了该搬出去的时候,不必再麻烦你了。”
沈椿忍不住看他一眼,才道:“你先别折腾了,就安心住着吧。”
她又补了句:“住到你伤好再搬。”
谢钰唇角微翘。
沈椿先扶他回了屋里:“你既然咳血,想必是伤到肺了,我找个木板给你固定上。”
她先让谢钰躺下,又找来伤药和夹板给他把伤处固定好,然后才道:“你最近可千万不要乱动,有什么事儿最好交给下人做。”
按照谢钰那金尊玉贵的做派,好生养伤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她叮嘱完之后,很是放心地道:“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儿记得喊我。”
谢钰嘴唇一动,又按捺住了,微笑道:“你今夜也受了不少惊吓,回去好好歇着吧。”
沈椿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道:“那胡成武...”
他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温声道:“胡成武那里你不必担心,我会想法处理,你只管安心便是。”
她认识他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说出类似安抚安慰的话,她瞧着他愣了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唔了声。
在沈椿看来,谢钰位高权重,尊贵无比,收拾个胡成武再容易不过。
她未曾多想,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第二日,谢钰唤来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长乐先领命,又迟疑着请示:“蓟州情势复杂,咱们真要把事情做得这般绝吗?”
他解释道:“那胡成武不足为惧,只不过他兄长是蓟州刺史,一州之长,又是您的顶头上司,私底下明争暗斗咱们尚能应付,若是明着撕破脸,恐怕形势对您不利。”
他待谢钰自是一心一意的,逐条分析:“咱们初来蓟州,人生地不熟,便是出了事儿,谢家一时也难以照应,人手也不够。”他瞧了眼谢钰腰腹间的夹板:“更何况您身上还伤着,不如暂缓几日...”
不怪长乐多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谢钰从未在如此逆境,如今情况之恶劣复杂,比当初谢家祖父新丧,他被打发至边关做县令要更甚,毕竟当时他上头可没有一个深恨他的上司。
“不。”
谢钰摇头,手指轻叩桌案:“不能放任他再为祸下去。”
长乐便不再多言,又问:“这事儿未必有十成的把握,胡成文必然会想法儿压下去。”
谢钰指节轻敲眉心,片刻之后,他又对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长乐连连点头,下去帮着筹谋了。
蓟州除了掌管民生文政的刺史之外,还有一位姓陈的都护,是此地武将之首,两人在一地未官多年,未免有些龃龉,只是一文一武,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谢钰搜集了胡成武这些年为祸乡里的证据,越过刺史胡成文,直接交给了陈都护,陈都护正愁没法子下一下胡刺史的威风,收到罪状之后大喜过望。
他无权直接革了胡成武的职,但却能动用军法处置,命人把胡成武拖出来,当众打了四十军棍,直接将人打的半残,让他回去休养了。
胡成文接到消息的
时候,胡成文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他简直恨煞,恨不能生吃了谢钰!
他毕竟是谢钰的顶头上司,若是存心想要整治他,法子简直多得是。
这天沈椿正在帮谢钰换药,外面有人敲门:“谢大人,这个月的月俸给您送到了。”
月俸都是发到衙门里,可从来没有发到家里的,谢钰不动声色地道:“进来吧。”
他话音才落,几个差役立刻大摇大摆地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这几人见着谢钰也不行礼,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把东西扔到地上就走了,极是无礼。
衙门发的薪俸除了银两之外,多是些布帛米粮,还有鸡鸭鱼肉水果蔬菜这些吃食,总之不会叫人饿死,她往地上扫了眼,就见几匹布都是存放太久长了霉点的,口粮里至少掺了一半儿沙土,鱼肉水果上面更是长了毛,这么冷的天气还能闻到一股腐臭味道。
就这些破烂,别说是给官员发俸禄了,就是扔在地上叫花子都不稀得要!
这分明是在羞辱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待谢钰,眼睛都瞪大了,张嘴就要喊住那几个差役:“你们——”
谢钰轻轻拦住:“无妨。”
他显然并不在意,微微笑了笑:“外面风大,回屋吧。”
沈椿不可置信地道:“你就由着他们这么羞辱你?”
她见谢钰高高在上的样子惯了,还从未见他被人如此折辱过。
相比之下,她还是更乐意见那个高踞神座,永远光风霁月被人仰视的谢钰。
虽然谢钰早就跟她说过自己被贬谪的事儿,但她一直没有什么实感,就在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落魄。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不过是狗急跳墙,相比之下,胡成武那四十军棍才是真的会要人命。谢钰神色从容:“不过是些须末小事,我并不会因此短了口粮。”
沈椿忽的灵光一闪:“不会是跟我有关吧?”她追问道:“你被胡成武报复了?”
谢钰一笔带过:“我和胡家兄弟早有旧怨,就算没有你,这也是早晚的事儿,你不必多想。”他再次催促:“好了,快回去吧,别冻着。”
从头到尾,他都一副云淡风闲的姿态。
这大概就是天生的从容清贵,不管官位高低,不管何种境遇,他依然是容光焕发,不卑不亢。
沈椿瞧得愣了下。
其实大部分时间,谢钰在她心里就是一樽清冷孤傲的神像,他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接受众人的憧憬叩拜,不沾半点红尘烟火气,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块丰碑。
即便两人再如何温存,她也始终觉得和他不是一路人,甚至不是同一物种。
但此时此刻,他没了权势高位,没了煊赫家世,没有无数仰慕者为他若痴若狂,褪却无数浮华之后,沈椿才隐约窥见,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089章 第89章
、意识到谢钰可能没她想的那么没人味儿之后, 沈椿对他态度和缓了不少,不像前几日那般僵硬和回避了,等药熬好,她甚至主动给他端了过来。
谢钰近来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自然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
他心下一动, 看她递过来的药碗, 却没伸手接过, 而是张口咬住碗沿, 就着她的手喝药。
沈椿本来想撒手,见他这样,只能托住碗底, 小心喂着他。
等他喝完之后,沈椿还问了句:“苦不苦?”
她这般关切, 谢钰心下漾开一阵暖流,徐徐从心间荡到四肢百骸,他正要回一句不苦,但一顿之后,他又道:“苦。”
他得寸进尺地道:“若是有些蜜饯干果就好了。”
这些零嘴他原来可是一口不碰的, 沈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荷包里翻出一块甜腻腻的果脯递给他。
谢钰直起身子,动作慢吞吞地伸手要接, 沈椿却心急,直接把蜜饯塞到他嘴里。
她做完之后, 才发觉这个动作十分不妥,正要收回手, 他双唇微张,把那颗蜜饯连带着她的指尖一并含在了唇齿间。
他舌尖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指尖, 引得她指尖一麻,连带着整条手臂都过了一段酥麻电流。
沈椿立马收回手,喝道:“你干嘛!”
谢钰并未回避她的视线,反而是抬起眼。
两人四目交汇,他眼眸澄澈分明,尽管已经尽量含蓄了,却仍遮不住眸底的几分侵略性,眼底亮着幽幽的光,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直视了她片刻,才轻轻道:“昭昭,我想你了。”
他如今渐渐悟出了有话当直言的道理,湛然双眸眨也不眨地瞧着她,缓缓道:“我也不瞒你,我被贬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就是动用朝堂的势力,把被贬的地方改为了蓟州,又一路筹谋地来到了良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