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想起了落地横滨的那个雨天。
“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是个好人,”我说,“给我留了一把伞,钱包和风衣。”
太宰治没坐稳,从旋转高脚椅滑下去,大喊屁股痛。我无奈地朝他伸出一只手:“怎么两次你都在偷听,这次也是。”
他貌似害羞地被我拉起来:“我也不想两次都见到你的眼泪,最可恶的是甚至不是我把你弄哭的。”
这话根本不能细想。
太宰不甘心地补充:“你知道风衣和绷带是我留给你的,不是中也,对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几乎洒了一整瓶双氧水,不就是为了提醒我想起来吗?”我说,“我会记得的,我总是记得。中原君给我留了一把伞,可能之后他就忘了。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还是你要把风衣要回去了吗?”
“不,”他握住我的手,“上一个被你把东西还回去的人,下场我看见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见我了,就把风衣和我的心寄还给我吧。”
“好吧,”我温和地说,“没意外的话,我会一直保存你的风衣。至于你的心,我会给你发冷链保鲜,同城一下午就能收到。”
而太宰定定地注视着我:“恐怕您的大提琴手说的都是真的。我让织田作去下层准备汽艇了,今天晚上就离开横滨吧,肆。过一年再回来,或者你在哪里,我会去找你。”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我擦了一把眼泪,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一直不理解灰姑娘逃离舞会时为什么穿水晶鞋,不仅贵还跑不快,还磨脚后跟。最后便宜了王子,那可是水晶鞋!”
“因此?”太宰配合地压低声音。
“我脚上的华伦天奴是A货,在一条巷子里跟皮条客买的,只花了很少的钱,”我踢掉高跟鞋,“好了,现在我们逃吧。”
于是太宰治也给了我一个孩子气的喜悦笑容。
-
凌晨时分开始飘雨点,我简直怀疑那些黑手党是不是下雨才长出来的。走几步有巡逻的人,看见拉着我的太宰很恭敬道,他们在找一个叫韩梅梅的入侵者。
我:“……”
太宰一本正经:“从来没听过什么韩梅梅。”
“我听见你偷笑的声音了。”我闷声道。
太宰说是风和海的笑声。
-
“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就要回去加班了。”
这是织田作,在经历两天光怪陆离的冒险之后,他的心里只有加班。逃生小艇的发动机提前打着,我把住方向盘,在夜幕中朝两个人挥手。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火柴盒,手忙脚乱地掏口袋(没错,改衣服的时候我和晶子一致要求缝八个口袋):
“我应当把它还给你。”
“不,”织田道,很坚决,“上面有lupin的地址……”
我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
“好吧,”我也雀跃地说,感觉全身上下都被海风包裹,“总有一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能帮我去侦探社找一个叫与谢野晶子的人,告诉她别管白天报纸写什么。我流浪去了,让她别太想我。”
我用手轻轻撑了一下甲板,远离了这艘装着死者,朋友和敌人的游轮。看了一眼天的方向,那里早就没了直升机的影子。
我二十岁后的第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在漆黑海面上行驶。船尾的发动机掩盖了大部分的声音,留下像拖坠裙摆一样的白色浪花。等到我发现小艇尾部多了一个人的体重,一切都来不及了。
回头的同时,我连开三枪,分别对准头,胸,腹。子弹被一层暗红光包裹着悬停在半空失去了重力,所以牛顿是管不了横滨了是吗。我的对手是一个年轻人,西装马甲包裹纤细的腰身,头发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张扬明媚,他的声音却极低沉地传来:
“所以之前在墓园也好,在健身房也罢,甚至你是哑巴,这些全都是骗我的吗?目的是接近我,嗯?入侵者。”他的最后三个字咬得咬牙切齿。
中原中也一定看过了船上的监控录像,也联想起了一切,哑巴开口说话,一般人想必会吓一跳。我说:“算上今天我们一共见面了三次,可惜之前的两次都不太真诚。如果我说是阴差阳错,你愿意听我解释吗?我真的不想像电视剧一样,过了三十集才把误会解除。”
我受他的重力控制,整个人被压倒在发动机上,只有手指跟嘴巴能动,金属零件压得脊椎痛得不行。一双蓝眼愠怒凶恨地瞪着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吧,等回了□□总部,你再解释吧。”
我的指缝冒出一把纤细的水果刀,上面沾着干透发黑的血,我笑了一下:“恐怕不行。中原君,虽然我很欣赏你,但第三次约会就要带我回家,进度对我来说太快了。哦不对,严格意义上,头一回我们就见过双方亲友了。”
他脸红得要命,嘴上说“谁要跟你见家长。”
他还想胡言乱语,我狠命地扎穿发动机的油箱,在他过于震惊,以至于对我放开控制的一瞬,我踢碎了船尾的汽灯,用整个人的体重朝他扑过去。
“你的重力在水下还能用吗?”
我礼貌地用枪托打了他的漂亮脸蛋,深吸一口气,拽着短辫也好拽住手脚也好,我死命把他往水里拖。
没错,我们女人打架就是这样的。手段脏怎么了,赢才重要。
海水汹涌地漫过我跟他的口鼻。
海面之上,汽艇爆炸了。
热浪传递到水下,爆炸的火焰是和中原中也鬃发一样的橘色。他的蓝眼睛进了咸水,盛放着无穷的惊恐,生命力和怒气。手脚挣扎了几下,吐出一串气泡,后来像秤砣一样往海底沉。
“……”坏了,他怎么能不会游泳呢?
果然男人再漂亮,像秤砣也不行。
我无可奈何地往下潜。
-
我们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码头了,中原中也看着纤细,却是一个接近成年的男人。在我们俩同归于尽前,我拖拽着他连同他身上一大堆水的分量上了岸。衬衫浸湿后黏在他的胸膛,秀丽的五官,妥帖黏在脸颊上的湿发,中原中也昏迷的时候纯洁得像丘比特。
由于用力过猛,我手上的三个指甲盖被掀开,血丝混着海水很快消失无踪,痛感却保留了下来。我自己也手撑码头脱离水面,大口地喘气。除了手臂脱力,我全身上下湿透了。
沿着海岸线传来狗吠和搜救声,强力手电筒把黑夜割破得七零八碎。这个夜晚,我从二流侦探,演到穿冒牌华伦天奴的灰姑娘,再到救港-黑王子上岸的小美人鱼。实在是演不动了,如果我的命运也是由某个人书写的,她一定是个童话拼接怪。呸,臭作者。
王子还在昏迷,但他的手用力得足以在我腕上留下指痕。
我平静地看了他五秒,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不欠你了。”我低声道。
临走我偷偷在他的小腿踢了一脚,保持人情债的收支平衡。反正他不会知道是我干的,大不了赖给太宰。
-
我刻意往搜救队的反方向走,因为光脚,很快足底被碎礁石磨出了血。这下真成小美人鱼了。终于看到了一座灯塔,我很想进去找一口淡水喝。手刚摸到脱落的绿色铁皮,我发誓只在墙上靠一会儿,打个盹,找到食物和淡水就继续走。
接着我的眼睛就困得睁不开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皮被轻轻扒开,手电筒的强光照进瞳孔,我畏缩了一下,被温柔地掐住下巴。
光背面的人影我看不清,依稀能瞧见一个黑发男人的模样,优容而缓慢,是典型上位者的口吻:“这就是给我们惹了一堆麻烦的入侵者吗?”
他居然带着笑意说出了这句话。
我以为他会割开我的喉咙放血,身体的失重后,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衣服上居然也有一股双氧水的味道,冷冰冰的,但我太依赖他双手透出的微弱体温了,回想起来一定进入了失温的状态,于是我沉沉地睡过去。
他好像不介意我的红裙子弄湿了他的白大褂。
第18章 项链
-
三天后,我坐在狭窄的楼梯上,正对视线的黑胡桃木门上嵌着一块海棠纹磨砂玻璃,因此我能看到抱着纸袋的男性体格的身影踏上台阶。
来横滨后,我掌心的绷带和枪貌似很少有卸下的时候,精细一些的动作难免受伤口的影响。我不置可否,弹夹的分量掂起来是满的。我举枪对准男人影子的胸腹,希望高低能打中点什么。
隔着门传来开锁的声音,有一种钥匙和锁舌完美咬合的节奏感。房子的主人用肩膀顶开门,发现正对面的楼梯有一把枪指着自己,他没有惊慌,反而熟稔地把钥匙和购物袋放在了鞋柜,用脚把门带上。
森鸥外说:“您又下床了,脚上的伤明明刚结痂。”
-
三天前,我昏迷在废弃的绿色灯塔,遇到了四年前结识的港-黑医师森鸥外,他把我带回了住处,让我养伤顺便躲避港-黑的通缉。
醒来我问:“森先生凌晨四点去黑漆漆的海滩干嘛?”
森鸥外说去钓鱼,顺便看看海棠花。
我顿时理解:“我的监护人也是钓鱼佬,童年我陪他海钓,都要先祭拜一下妈祖,波塞冬,亚特兰蒂斯女王……东西方所有掌管海洋的神他都来者不拒。他的祈祷词是明知自己杀人放火作恶多端,因此愿意用四十斤的养女换四十斤的大鱼。”
“森先生果然也到了这个年纪。”
森鸥外唉声叹气:“我没有很显老吧。”
他确实没有。
四年过去了,森鸥外依然是高知分子纤细的体型。黑发微微披散下来,五官兼具清丽和年长者的成熟,可以说处在一个男人最被世俗社会认可的年纪。进入三十岁后期,一般人的气质趋向平和,他反而变得更像一把藏在口袋里的手术刀。衣着几乎没变:平价的蓝色衬衫,领带,修长西裤以及昭示身份的白大褂。
我问森先生如今在哪里谋生。
“四年前就失业了,”他哀叹,“自己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每个月堪堪赚水电费和房租。”
这就是我目前暂住的独栋别墅的由来。
房子十分精致,潜台词是面积狭小。就拿我目前坐的楼梯为例,只能让一个人通过,多一只猫都堪忧。房子一共两层,一楼是医务室,厨房,书房,楼梯间和门厅这类公共空间。二楼有两间配浴室的卧房。我目前就住在次卧。
“给小姐带了珍珠奶茶,还有报纸。”
我倒了谢,接过时我碰到他的手指,感觉像摸到一条冰冷滑腻的蛇。
朝日新闻把游轮上的死亡归因为食物中毒,□□那边死了一个干部,这是大事,消息却半点没有走漏。我这三天没有出门,森鸥外说:“外面都在传一个叫韩梅梅的女人始乱终弃了半个港-黑高层,要把她抓回去劝降,否则就严刑拷打,杀了丢进横滨湾。”
我:“……”
我说从不认识什么韩梅梅,我会被你捡到纯粹也是食物中毒,只不过我都吐出来了,所以症状较轻。
森鸥外笑起来:“我倒记得,那一年小姐拜访港-黑,您的守护者出了馊主意,让您嫁给老首领篡位。说起来二位如今在哪里,您的兄长怎么没让两位跟在您身边呢?”
“哦,”我说,“他们都死了。”
森鸥外僵住,一瓶番茄罐头从纸袋上层滚落,摔碎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像溅了一地黏糊的血。
他没有对我说对不起,也没有说节哀,这让我很满意。然而接下来,他用指腹轻轻按在我眼下颧骨的位置,貌似想仔细端详我的瞳色,也像一个贪婪的珠宝商终于找到了孤品。
他说:“您都不照镜子吗?”
“怎么会发觉不了自己有一双悲伤的眼睛。”
我沉默了一会儿,身体向后靠,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森鸥外自然地收回手。我却突然前倾,从他的耳边摘下一朵橙花,从楼梯的栏杆缝隙若无其事地丢下去:
“我猜森先生你才不照镜子,不然,不至于发现不了爱丽丝戴上去的花。”
谢绝了搀扶我上楼的好意,我提着珍珠奶茶和报纸一瘸一拐地回房间。我说要趁热喝奶茶,森先生给你买的这杯是冰的,又提醒我午饭时间是十二点,番茄意面放一点辣可以吗?他回厨房收拾杂货前,我冷不丁叫住他: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都死了吗,森先生?”
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微笑。
回了房间,我锁上门,面无表情地把一整杯珍珠奶茶都倒进了马桶。倒到最后的时候甚至有糖没融化,像弄脏的雪一样积在塑料杯底。
-
下午,我去书房打发时间,森先生藏书颇丰,甚至不少由他亲自翻译:安徒生的《即兴诗人》,都德的《绿叶叹》,托尔斯泰的《卢塞思》…译者一栏无一例外写着[森林太郎]。
我本着抽盲盒的精神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居然是《春雪》。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们活着,同时拥有丰富的死。安葬、墓地、墓前那束枯萎的花、死者的记忆、亲眼目睹的亲人们的死,还有对自己的死的预测。】
很好,看来很晦涩,我可以拿它给午觉助眠。
……
我脸上摊开的书被小心掀开,书籍营造的安心黑暗成为过去,橘子护手霜的香气浓到甜腻,我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脸上发痒的感觉来自被爱丽丝扫到的发尾。森鸥外自称她是他的助手,我说:
“你们横滨的《青少年儿童保护法》果然是摆设。”
小姑娘有一头流金般的波浪长发,我躺在长沙发上,她紧挨着我,于是一半的金色河流几乎铺在我的胸口。她为我露出一个甜蜜的笑:
“爱丽丝喜欢你的眼睛,很好看,找了几年都没有找到一样的颜色。”
她也有一双蓝眼,颜色极浅,眼眶圆润幼态,仿佛随时能把眼球抠出来换一双新的。
“你能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送给爱丽丝吗?”
我迅速抓住她伸出的手。
“挖出来就会烂掉哦,”我好心提醒,“当它不属于我的时候,它就死了。死掉的眼睛你还要吗?”
我放开她的手。
她看来很纠结,陷入了程序的自相矛盾。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朝我伸手了,让我闭上眼睛。我露出了一个好整以暇的表情,照她说的做,黑暗放大了其他方面的感官,我的脸被捧住,眼睑上迎来柔软而湿润的触感,是她在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也像蝴蝶曾经在上面停留。
黑暗中,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地传来:“你会小心林太郎,对吗?”
“你也不想被他关进玻璃匣子,分享那条领带一样的命运吧?”
我睁开眼的时候,书房门微微敞着,红裙金发的女孩不见了,房间里悬浮着橘子护手霜的浓烈香气。
-
森鸥外忙到天黑,想起来那位小姐的绷带今天没换成新的。时间才九点,他敲了敲门,没有应门的声音,于是他不再假装客套。推开没锁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