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关锦霖和宋翠宜看著他,都不懂他突然登门造访有何目的,关辂有绝对的权利和力量在董事会上,提议投票否决掉他们在董事会中的席次。从他回来以后,他埋首工作,对外的态度一反关家数十年的传统,简直活像个亲善大使。从前传播媒体对关锦棠是敬仰、尊重,有如他是一代巨人。现在关辂树立的是亲和、友善的新形像。媒体都为他疯狂。可是他的亲族却没人接近得了他。他们老觉得他身上有股子迫人的寒意,每回他们一靠近他,就忍不住从头冷到脚的直打寒颤。
「我把我妈接回家了。」关辂慢条斯理开口。
他的开场白大出乎对面两个人的意料。
「嗯,」关锦霖清清喉咙,「她好吗?」
「她很衰弱,神智不清。」他坦白地告诉他们。
关锦霖瞠然,宋翠宜对她丈夫投去冰冷的一眼。「我们去看看她吧。」她说,可是不对著任何人说,好像只是个随口的提议,说说就算了。「怎么……」关锦霖结巴道:「一直只是听说她身体不好,怎么……」
「我会好好照顾她。」关辂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大伯,我希望您回去接掌主席。」对面两张嘴巴同时讶异、愕然的张开。「我还是留在爸爸的办公室,但是我需要有些时间陪我妈。」「这是你妈的意思吗?」宋翠宜问:「要锦霖当主席?」
「不,是我的意思。」关辂说毕,起身告辞。「下次开会,我会提出来。」关辂走后,宋翠宜厉色瞪著她丈夫。「你若回去接那个位子,我们就离婚!」「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争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争?我是为你争!但段绣文奉送的,我不要,也不许你要!」
「你没听见关辂说绣文神智不清了吗?这是关辂的决定。」
「他早不决定,晚不决定,段绣文出现了,你竟然又可以上台了。他刚回来的时候那副全权志在必得的样子,选在这个时候改变,太巧了吧!」关锦霖看著他妻子半晌。「你在吃醋。几十年了,你竟然还在吃绣文的醋?」「你敢在我面前绣文长,绣文短。你不恶心,我还嫌肉麻。」
「天哪,那是她嫁给锦棠之前的事了,陈年老帐……等等,你这几十年,你敢说你对锦棠完全忘情了吗?」「你……」她气结地瞪他。
「我看你不是为我争,你争的是个面子,是你的一口气。他娶了个比你好的女人,抛弃了你。而你嫁了他的大哥,我却处处居於他的下风。权位是你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路。」她脸色煞白。「原来你果然认为我不如段绣文!」
自知说错了话,关锦霖神色懊恼。「我没这么说。是你认为我不如锦棠。你知不知道,这几十年,你拿我和他比,逼得我去和他争,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等我见过段绣文,我再决定你有没有喘气的余地!」她甩身上楼。
关锦霖颓然跌进沙发,双手掩覆住苍老、疲惫的脸。错了,一切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第十章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刚走进办公室的关辂,对关轸的严厉质问,未做答覆。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抬头看她。「我本来预期你会在那阻止我。」他平和地说:「结果你使我这趟走得轻松得大出我的意料。」关轸神情漠然。「你不用担心,我无法再闯到你身上去了。」
关辂扬扬眉。「为什么?」
「你很聪明,进入情况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我想你和爸一样,有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本质。」「而这种本质激发之后,抵挡了你的……怎么说?威力?」
「我没有什么威力,我只是个无处可归的游魂。是你的意志力散发的排拒力使我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关辂半晌说不出话来。是的,这几个星期,他是改变了许多,彷拂脱胎换骨了一般。「你教了我许多东西,轸轸,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过去这些日子我做的每件事。」她深望住他。「我教给你知识,你运用的是你的智慧,加上你的善良,及跟爸一样的仁厚宅心,造就了现在这个你。」
「轸轸……」
「可是爸的善良换来的是他的惨死。我希望你的运气好一点。」
「轸轸……」
然而房间只剩他一个人。接著便有人敲了敲他的办公室门。
「请进。」他说。
门打开,进来一个活泼俏丽、穿著露出一截腰的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嗨!」她挥挥手,「你就是关辂?」
「我是。你是……」
「我是你……嗯,应该算堂妹吧!我叫关虹瑛,我爸爸是关锦霄,他也在这上班也。你从美国回来的对吧?我爸本来也要送我去美国念书,还叫我去你家要你的地址。你家好奇怪哦,一个人也没有,我爸说啊……」关辂听她一进来就叽哩呱啦说得不停,越听全身越僵硬。原来关轸说的竟是对的。主谋者原来果真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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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看不见她。关轸跟著她从大门走进客厅。
她一到门口,关轸就察觉了。她不喜欢宋翠宜,不喜欢她深沉的眼睛,和更深沉的心机。她来「云庐」做什么?父亲的骨灰移走之后,他们一群人讨论著谁该搬进来,宋翠宜则认为该把「云庐」卖了。关轸玩了点花招,吓得他们一夥人逃窜得无影无踪。她居然敢一个人又回来。关轸盯著她,观察、留意她。宋翠宜停在她父亲遗像前,眼神冰冷而充满了恨。「我要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宋翠宜对著遗像恨恨道。
她在说谁?关轸纳闷著。
「关轸。」宋翠宜忽然大声喊。「关轸,你在家吗?」
我就在你眼睛前面呢!高姚的关轸比娇小的宋翠宜高了一大截地向下俯望她。宋翠宜开始上楼。关轸继续跟著她。她偶尔停下来四望,似乎在找什么。然后她感觉寒冷似的抱著双臂。「你唬不了我的,锦棠。」宋翠宜边走边喃喃。「你不要想吓我。我只是来看看她,看看你锺爱一生的女人,看看能使你见了她,从此眼里再装不下第二个女人的段绣文,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关轸愣住。宋翠宜爱她父亲?他们曾是恋人吗?
「她在哪,锦棠?你若真跟著我,带我去见她。带我去看看你的金丝雀。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你和她结婚后,任何你带著她出席的场合我也不肯去,我受不了看见你们在一起,你明白吗?」宋翠宜突然停住转身,吓了关轸一跳。但宋翠宜仍然没有看见她。她眼睛搜寻著,可是她看不见关轸。「带我去看她,锦棠。」宋翠宜继续对著空气说:「我见过她的照片一次。现在我要亲眼见见她,也许我就会甘心了。」为一股奇异的悲悯驱使,关轸走到了她前面。她竟然彷佛感觉到了。她跟著关轸,走到走廊尽头。当关轸把房门打开,宋翠宜瞪著「自动」开启的门,颤抖的手抓紧她的皮包。「谢谢你,锦棠。」她低声说。
她走进去,然后她看到了坐在窗前一张躺椅里的女人。一个形容枯槁,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女人。宋翠宜在段绣文面前站定时,眼中、脸上的恨意霎时间全部化成云烟。
「不,你不是段绣文。」宋翠宜惊惧地喃喃。「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关轸注视她在母亲身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去拉母亲的手。宋翠宜看到段绣文右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结婚钻戒时,忽然崩溃了。她伏身掩面而泣。一直到她走,段绣文都维持原状,一动也没动。但当关轸要离开时,她母亲突然很轻很轻地开口了。「不是她,轸轸。」
关轸眨眼间便来到母亲眼前。「妈?」
段绣文乌黑的眼睛望著她。「不是她。」她清楚地重复。
啊!妈妈也看得见她。关轸弯下身。「是谁,妈?你知道,是不是?是谁?」段绣文乾皱的脸露出柔和的光辉。「爸爸和哥哥是对的。怨宜解不宜结。去吧,轸轸。」她缓缓抬手摸抚关轸的脸。「你已经吃了太多苦,太多了。」关轸握住母亲的手,「文件,妈,文件在哪?」
「枕头。好累。」段绣文闭上眼睛,睡著了。
关轸走到床边,拿了个枕头为母亲垫在头下面,又在她身上轻轻覆上一条薄毯。她站在那,俯视母亲沉静、安详的睡容。母亲余日无多了,她想道。段绣文忽而缓缓张一下眼睛,又低喃了一句:「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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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敢回来见我!把事情弄成这步田地,你还有脸来见我!」
「他明明死了!我发誓!」
「你除了发誓还会什么?」
「你看这些照片!没有证据,我不会付尾款的。那是个职业杀手,他两枪让姓关的小子当场毙命!他拍下他躺下去的照片来向我交差。你看,你看!流这么多血,他怎么可能没死?」她一把挥开照片,把一张令她夜夜噩梦的报纸扔到他脸上。「你自己看!他活生生在这!关锦霄亲眼看到他身上两个黑窟窿。你的人是给了他两枪,可是他活著,关辂没死!」他瞪著报纸,报纸在他手中抖得沙沙响。「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人一定是冒牌货!」「我从来没有要你杀他,只是给他个教他终生难忘的警告,让他父亲为了照顾他的下半辈子,永远的离开『巨霆』和『关氏』,结果你把关锦棠炸了个粉碎,反而留下关辂在这耀武扬威。他现在等於是第二个关锦棠!」「关锦棠的事不是我做的!我还是在美国得到消息,才知道他死了。我以为是你……」「胡说!我会白痴到惊动情报局和最高警署,把自己陷在这动弹不得吗?关辂回来以后,神出鬼没的,一出公司就不见了,好像他会隐身术似的!」他困恼地摇头。「搞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肯死心啊?为什么不算了?从关锦霄那弄一笔,我们远走高飞不好吗?」「关锦霄只是条小虫,我的目的也不在钱,我要他们姓关的全部下地狱!」他看著她凶厉的眼光,不敢吭声。他当初追求她,和她郎情妹意时,她不是这个样子。他一直以为她只是野心勃勃,要打垮关家,和他共创一番事业。为了爱她,他什么都答应去做。此刻忽然间,他有点觉得他像是一颗任她摆布的棋子。她突然伸手拿起一张关辂倒在血泊中的照片。「这个抱著他的女人是谁?」「大概是他的女朋友。」
她仔细拿近了看。「很眼熟。他现在是有个女朋友,或者是同一个人。去查查,也许她可以当饵。」她把照片丢给他。「不要再闹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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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辂突然自睡梦中惊醒。然后他发觉他不是自己醒的,琬蝶坐在他旁边,摇著他。「小蝶。」看见她,他长吁一口气,将她揽倒进他臂弯。她的脸偎著他肩窝。「有你在身边真好。」他低喃。他下班回来,发现她在「云庐」。是关轸打电话叫她来的,她告诉他。要她来陪伴段绣文。关辂以为母亲出什么事了,但她坐卧躺椅上,依然如故。从他把她接回来,她就只肯坐在那张躺椅上,睡也睡在那。他喂她吃东西时,不知是否闻到食物的味道,她会张开嘴巴,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反应。疲惫已极的关辂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她。
「一个多小时。作噩梦?」
他看著天花板,那里浮出一个人的脸孔。他过去每次重复梦见他幼时被绑架的过程,其中有个人的脸,他始终看不清楚,记不起来。刚才那个梦,这张脸清晰地浮现了。他觉得熟悉,他知道他似乎认识这个人。他曾在哪见过他。在绑架之前,他见过这个人,可是他依然记不起来。「谦几天有个女孩去公司找我。」他将关虹瑛对他说的话告诉琬蝶。
她惊异地仰起脸。「是你的叔叔?」
「但愿不是。」他叹一口气。「我想了好几天,想不出我该如何去找他,及该说什么。」她温柔地抚他脸上、额间忧虑的线条。「如果确定是他,你要怎么做呢?」关辂闭上眼睛。「给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想要的东西,结束这场无谓的争怨。」「你以为你结束得了吗?」冰冷的声音随著关轸一起出现在房间床的另一边。关辂和琬蝶同时起身,她自关辂身旁挪开,坐到床侧,不想让关轸看著她和关辂相依相偎而难过。「你不能对别人的隐私表示点尊重吗?」关辂有点懊恼,不过口气是平和的。「放心,令晚之后你们可以拥有一辈子的隐私。」关轸把手上的一个大信封丢到床上。狐疑地,关辂拿起来,打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东西。「是爸的遗嘱和公司所有权文件!」他大吃一惊。「你在哪找到的?」「妈今天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后来回去疗养院,在她的枕头套里找到的。」「她对你说话?」
关轸神色黯淡。「妈挣扎著无法安心离开,因为她不放心我。她的生命已经枯竭了,辂辂。她需要安息。」
关辂双目剧张。「你胡说什么!」
「我要走了,辂辂。妈会和我一起走。令后你要好自为之。」
关辂从床上跳下来,他没抓著关轸。琬蝶跟在他后面跑出房间,奔向他母亲的卧室。「妈!」关辂仆倒在躺椅前,颤抖的手摸著母亲合闭的眼,及似乎带著微笑在安睡的嘴唇。她已经没有鼻息,他俯向她胸膛也听不到心跳,按她的头侧和手腕,脉搏完全停止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琬蝶立刻朝他走过去,紧紧拥抱他。他也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发中。他没有哭,只是沉重地抽气。琬蝶望向他肩后,依稀看见关轸的身影在屋外远处越飘越远。她的泪眼模糊,想著刚才在关辂房间,关轸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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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辂很简单的为母亲办了丧事。他冷静得出奇,从头到尾琬蝶都没有看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有见到她,和她在一起时,会流露出脆弱的感情,然也仅是沉默地拥抱著她。琬蝶有时会想念关轸,她临走前甚至不肯和她道别,令她感到心伤。她对关轸,对她所扮演的另一个关辂的爱,依然存在,那是不能磨灭,或因她的消失,或「他」的死亡而消逝。关辂觉得有如一朵失依的浮萍,他唯一的慰藉只剩下琬蝶。
他终於明白了关轸当初不能接受或承认他死亡的心情。当她动不动就冒出来,虽然明知那是她的魂魄,至少他可以看见她,她是存在的。现在她真的走了,失去她的事实才那么清楚地刺痛了他。母亲葬礼后第二天,关辂召集了一个家族会议,出席的只有他本人,关锦霖、锦霄兄弟,及宋翠宜。关辂拿出父亲的遗嘱及信封内其他文件,让他们传阅过目。三个人都变了脸色。因为关锦棠除了将「云庐」留给关辂,他名下的银行存款分别给关辂、关轸兄妹,公司所有的一切,他平均分配,全部给了他大哥和三弟。关锦霖瘫坐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翠宜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关锦霄愣了一阵子后,忽然抱头痛哭。
「我们没想到……我们没有要做到这么……是我胡涂……关辂,是叔叔太胡涂了……」「是谁?三叔。」关辂平静地问:「请你告诉我,你说的『我们』,还有谁?」「姚心妍。」
关锦霖听到这个名宇跳了起来。
「姚心妍?」关辂问。
「是你爸爸从前的一个女秘书。」关锦霄源源本本地说出姚心妍如何在关锦棠婚后对他由爱生恨,先在他们兄弟间挑拨离间,然后出主意绑架关辂,以迫使关锦棠无心公司事务,失去职权。后又千方百计要找出绑架中途脱逃的关辂,不料引出一连串命案。「这个蛇蝎女人!」关锦霖咆哮。